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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说一部电影散乱，不像是一句好话。但说《南方车站的聚会》散乱，绝对不是一句坏话。
电影是对生活有目的的采摘，所以生活毫无逻辑可言，而电影则不。
于是，我们知道了一个常识，电影里没有一个镜头是无目的的。电影里的世界，是创作者按照一定逻辑进行提纯、压制，进而塑封起来的样品。
所有的脉络，看似松散，其实都有明确的指向性。
尤其是在最近一段时间的创作方程里，这是电影必须提供的答案。但《南方车站的聚会》是往回走，重新走进了古典叙事的建筑空间里。
02.
对于这个古典空间的构造，创作者也是回到了手艺人的原初状态，调动光影、声效等基本视听手段进行搭建。
影片一开始就是南方特有的大雨，哗啦啦地敲打在主人公周泽农头顶的立交桥上。他盯着手腕上的手表，不远处，是火车进站、离站的声音。
一场发生在南方车站争分夺秒的聚会，开始了。
随着主人公对一个神秘女人的讲述，故事如一辆逐渐失控的摩托车，豕突狼奔地撞进了雨夜的更深处。
在影片里，出现的是复杂但又清晰的环境音。
街边如蜂巢般一团的嘈杂，时而被一辆尖叫着驶过的摩托车声撕裂。广场舞的音乐声，被劣质的音响压榨过后，四面八方的铺陈开来。
刘爱爱去找主人公的媳妇杨淑俊的时候，是风扇的转动声，机器的轰鸣声，盖过了她的询问声，不得不用纸笔交谈。
在追捕周泽农的筒子楼里，在电视机传出的剧情的演绎声里，夹杂着枪管划过铁栅栏时的铁器碰撞声。
枪声，奔跑声，叫骂声，人体倒地的闷响和电扇在屋顶兀自转动时的风声，混合成一片。
这是回荡在生活深处的钝响，沉闷但持续，永无休止。
03.
在光影方面，随着周泽农的亡命奔逃，墙上晃动的影子由大而小，随后，追击者的影子也出现了，也晃动在之前周泽农的影子处。
周泽农在小旅馆里，追问率先动手的同伙时，窗外的霓虹灯，照在单薄的床上，是艳俗而暧昧的粉色。
在野鹅塘湖边，周泽农和刘爱爱在小船里交换过欲望后，站在一片漆黑的湖边，随即，湖尽头车灯升起、晃动，危险随身而至。
《南方车站的聚会》空间，不是人类文明重新建筑过的社会，也不是电影通常蒸馏过后的生活，而是一直下沉，到了生活的底部。
所以，在急管繁弦的追与逃之间，导演的镜头总是看似闲笔似的，停留在看似毫
不相干人的生活状态里。
如陪泳女之间腥膻的对话，如筒子楼里居民辛辣的生活。
刘爱爱带着杨淑俊去见周泽农，知道前面危机重重，但还是跟着跳了一会儿广场舞。生活不像电影，电影留有抒情的时间，但生活一直碾压着向前。
所谓活着，就是随时随地喘口气。
在周泽农逃命间隙，用来擦去脸上血污的窗帘后面，躺有一个气息微弱的老人，
两个行之将死的人，上下对望，令人毛骨悚然。
这已经不是电影所需要放置叙事的美学空间，而是将叙事精准投掷在波澜壮阔的
生活里，激起的浪花，化为了故事。
在美学上，就如收音机里说，最近气候极端，高温高湿。但在生活的维度里，这只是常态，是枝繁叶茂的人类社会的原始丛林，蛮荒、生猛、欲望丛生而又杀机四伏。
《南方车站的聚会》的厉害之处，就在于精确表达了这种散乱，而这种散乱构成了蓬勃的戏剧张力。
04.
除了对物理空间边界的构建，《南方车站的聚会》也还原了一个以人与人关系为经纬的人文空间。
这个人文空间的底色，就是动物世界。
人物奔跑在环境里，撞击出火花和伤口，结痂为故事。
每个人都如野兽一般，在人类社会的丛林里悄然出现和隐没，等待时机去猎捕。
他们都有自己的生存保护色，如陪泳女把烟用塑料袋包起来，藏在衣服里。这是她们供人玩弄的身体，和自己唯一的秘密。
如周泽农那帮小弟，在枪里装的是钢珠或者是仿五四子弹，骑的是装有软霓虹管的摩托车。这是他们可以磨制的最锋利的石器，这是他们可以驾驭的最威风的战马。
他们也都张开最敏锐的嗅觉器官，备好了最快捷凶狠的俯冲，准备随时去猎杀目标。
这一次，这个目标是周泽农，一个摩托车的盗窃者。现在他因为杀警被通缉，悬赏三十万。
这个一直为了实现自身价值而奋斗的男人，直到这一刻才发现，死亡，才是他一生可以实现的最大的价值。
伏击他的圈子越来越小，头上如华华一般盘旋的秃鹫越来越密集，他们都做好了俯冲夺食的姿势。
地上如猫耳一样虎视眈眈的猎豹，也在周围焦躁地逡巡。就连如羔羊般柔弱的刘爱爱，也等待机会，叼一口就走。
《南方车站的聚会》是一个关于垂死挣扎之人的故事，作为一个曾经的窥视者，现在他成了被窥视的猎物，周泽农知道命运不可避免，但他决定与其成为别人的猎物，不如自己成为自己的猎物。
这个五年没回过家的男人，决定要妻子去告密，揭发自己，从而获得那三十万的奖金。
就像野兽的自噬，不动声色，万箭穿心。
05.
《南方车站的聚会》的厉害还在于，拍出了那种深刻的两种相反的力量，因为对立而共生的关系。
影片回到了动物性，善恶都成为一种本能反应。
警匪两波人开会，都是分地段，布置任务。只是一个是为了劫，一个是为了守。
都骑着摩托车，呼啸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除了“ 自己人别摘头盔”，还有一个区别就是，警察会说，“别打到老百姓。”
动物园一段，人类的眼睛和动物眼睛重叠，他们的眼珠里，除了对方，还有就是一个共同的丛林。
恶，是所有困兽身体的必然反应，在弱肉强食的丛林，只有更凶狠，才能活下去。
善也不再是吃饱喝足后的自我修饰，而是对抗寒冷时互相抚慰的舔舐，是不得不以彼此为食时由衷的哀鸣。
就像刘爱爱随手递给杨淑俊一件衣服。如小弟说，“我得替农哥把这件事办了”。
《南方车站的聚会》里， 密不透风的恶和如星辰一样闪烁的善，不是一种词汇使用上的隐喻，而是一种生活原生态的素描。
在这里，本能不是被精致修饰过的副词，而是烟熏火燎的动词。
所以，《南方车站的聚会》没有为猎取了奇观而自喜，为圈养了悲悯而得意。
它不做强符号的复杂罗列，不做故作姿态的情感推演，而是内在逻辑如齿轮咬合般的生命密码，在本能的催促下，跌跌撞撞地困兽犹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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