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本文共有 5057 个字,阅读大概需要 11 分钟。
正月十五一过,村里人不再胡吃懒睡了。趁着队里农事还未忙起,受苦人开始忙起自家的堂帐,打柴的、修窑的、拾掇猪羊鸡圈的,起粪擂粪往自留地送的。总之,自家光景还得自家捯饬,光靠队上,解决不了全部生活问题。去年冬天修了一冬的酒坛沟,那是来了一帮知青。今年知青回家都没回来,大家对去年冬天打坝也有意见:“让受苦人打点柴,拾掇点自家的事吧。”队里就没再安排打坝修田的活计。
柴是除了粮食以外日常生活最频繁的消耗品,而且是不能依赖集体经济的最重要生活物资。陕北虽然自然条件落后,但是人类生活还是相当进化的。除了必须的烧火做饭以外,很多中年受苦人和婆姨只喝烧熟的滚水,不喝生冷水。地里受苦时只喝自家送来的罐中水。再热再渴,年轻娃们从沟里打来的泉水沾也不沾一口。还苦口婆心的劝知青们不要喝生水,说:“年纪大了就知道了,心口疼,难活呢!”因此烧水煮饭的柴火就必须准备充分。走遍陕北农村的家家户户,睑畔的最外延总是堆着柴火,硬棒、软枝、蒿草、秫秸,根朝里,枝朝外。从柴堆的形状大小就能看出谁家光景好坏。有些人家柴堆的有一人高,从睑畔里面看齐刷刷的像一堵墙,多是干梆梆的硬柴。有些人家稀稀松松杂堆着一些狼牙刺、蒿子杆、碎秫秸,硬柴少,堆不成形状。这些年,土地越开越多,深荒地越来越少,长满硬柴的梢沟在延河以北已经很少见了。若寺沟虽沟坡广布,这些年广种薄收,不断扩种,近处不要说梢林、灌木,就是酸枣、狼牙这样扎手的硬柴也少见了。要想砍点硬柴,要跑好远的山路,砍个百十斤的硬柴背回来,是十分苦重的,家里没有能吃苦的好劳力,是备不下那睑畔上堆起的烧货的。头年集体灶大锅饭烧的都是碳(煤),一年的引火柴也不在少数。一是新窑做门窗剩下的碎料、刨花,二是队里给了几根垫粮食囤的树桩,劈了,烧了一年,都烧完了。下一年的引火柴是依靠不了队里了。安家费已经用完,队里那点分红,是否够来年的买碳钱,还没个着落。无论如何,备点柴还是必要的。还得要那硬柴,无论是引火烧炭,还是大锅起灶,没有硬柴这集体灶是维持不下去的。虽说一年下来,农活学的差不多了,但正经砍柴柳树青还没经历过。就想和谁搭伴一起去,问了一圈,没人愿跟他同去。一早寻去,受苦人都早早的拿上背绳、带上干粮,扛起镢头出门了。吴长贵鳏身,弄完早饭和干粮,给娃打整好吃食,稍稍晚了点。树青就缠上他带去打柴。长贵无法,说:“你可以相跟上,但到地方,各自分开。”其实不是长贵嫌弃知青柳树青。若寺沟的砍柴人都是独往独来。一是柴草稀缺,各人都有几处踅摸好的茂盛之处,不愿共享;二呢还是因为稀缺,一起砍伐很容易因为一两枝旺柴发生争执;三呢,砍柴苦重,路远沟深,往回背柴更是苦不堪言,在一起相互帮还是不帮呢?再加上知青手生,带上更是累赘。虽因此,长贵与树青一起上路,心情并不沮丧。反而爽朗愉快起来。因平常就跟知青相处甚好,由于鳏身,经常在灶上、地里与知青蹭吃蹭喝,树青十分照应,厮混的就跟兄弟一样。冬日里闲得没事,树青就宿(qi)在长贵的窑洞里跟他学唱陕北民歌,唱的浑身燥热,就翻到圪梁子上去唱。这回打柴出来,空旷辽阔,两人嗓子就痒痒了。一上路,长贵就开始吼了起来。村里能唱歌的后生老汉很多,但论起来还是长贵的嗓子好,会的歌也多。树青就最喜欢他这一吼,长贵一吼,树青浑身都热起来了,也跟着吼。长贵就更来劲,站下,冲着脚下的万山沟壑吼唱起来:“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哦 三盏盏的那个灯 哎呀带上的那个铃子哟 噢哇哇得的那个声”树青疑惑,这个调子才好听,陕北味极浓。刚到陕北,在县城一下车,欢迎会上,就有大喇叭吼陕北民歌,就是这调,震撼,印象极深,可唱的不是这个词。树青说了声:“你唱的不对”就吼了起来:“宝塔山嘞个宝塔楼,紧紧连着个天。哎呀,毛主席啦个领导咱——闹呀嘛闹翻身。”长贵笑着说,“这个调调叫《赶牲灵》,你学的那个词是后来改的。迩个川里唱的都是你那个词。今天在山洼里让你听听原汁原味的《赶牲灵》。” “白脖子的那个哈巴哟哦 朝南得的那个呀 哎呀赶牲灵的那人儿哟过呀来了 你若是我的妹妹儿哟 招一招你的那个手 你不是我那妹妹哟 走你得的那个路”那一进陕北就听的调,让长贵把老词一唱,才真正喷出了黄土的味道,树青听着发痴,记着那词。唱完长贵说:“过去拉脚运货的常常离家老远,想家想婆姨,就只有唱。德新叔过去也是拉脚的,就爱唱拉脚的曲子,可好听啦。”“《走西口》也是拉脚的曲子?”树青跟长贵学过《走西口》,毋庸置疑那确是陕北人经典拉脚人的歌子,不等长贵回答,树青就唱了起来:“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俄实难留有几句痴心的话哥哥你记心头走路你走大路万不要走小路大路上的人儿多拉话解忧愁”树青造怪,学的女声,京腔加上细声,也是婉转流长。这回轮到长贵神往,感慨万千:“有女人就是好,想着你,叮着你。离别的话儿总也说不完。”默默走了一阵,长贵说:“《走西口》还有一调,可古,可绵了。”长贵嗓子眼里就哼出一段曲来:不是那惯常的吼唱,轻轻地、绵绵的,一遍一遍的重复,又是一种风格。树青惊讶——陕北民歌还有这样唱的。“走路”、“住店”、“吃饭”、“睡觉”、“防匪”、“防盗”——一个小女子拉着要离别的恋人,没完没了的嘱咐路上的一应事项,古韵犹存、情意缠绵、绵远流长,听得树青思绪万千——黄土高坡上有这么深厚的文化。唱着唱着,长贵戛然而止,说一声:“不行,不行,唱得一漫想婆姨了——”于是,又换了个调,高吼起来:“夜黑里点灯闪出个你,加一个枕头又少了个你;抱住了枕头当成个你,咯嘣嘣亲了一嘴荞麦皮。”树青听着直笑,长贵唱的倒很庄重,寻思是想女人想的。树青随口编了一句:“想你,想你,才想你,红豆冉饭闷锅里;家里有了好光景,妹妹自然回家里。”长贵瞪他一眼:“黄芥开花顶顶个黄,妹妹在俄心尖上,娃哭寻娘寻不见,汉想妹子逑顶缸。”唱着唱着就沟里下(h )去了,树青知他是想那离去的婆姨,但他不想接那儿话,不去接唱了。长贵正在兴头上,树青不响应,有点惙气,竟自一人前行了。树青毕竟书生,不谙世事,心生恶作,越发撩拨:“你就那么想女人?”长贵回头瞪大了眼睛说:“你不想?哪个受苦人不想女人,哪个陕北汉子不想女人?夜黑了,逑难活呢!”没有龌龊,只有念想。又默默的往前走。“那嫂子干啥离开你啊?”“没吃的呀。”慢慢道来:老贾被捕的第二年,仍是灾荒,公粮又加重了。德茂因顺祥抓走,惙气不过,一下病倒。婆姨生娃、给大看病,长贵落下一大堆饥荒,小媳妇没奶喂娃,没吃喊饿,哭闹烦人,急的长贵揪起打了几顿,来了一个擀皮子的匠人,给上一张饼,就跟跑了。“嫂子好吗?”“可了啦!日起板子来,能把魂吸没了!”树青有点怏怏然,本想问嫂子的为人、情感这些浪漫的事情,长贵却说起性事来,树青不谙,没了话语。“哏,俄不信,你们真格是神仙,解(h i)不下(h 男女之事!”又说“你们知青女子都长得白格生生的,老大不小了,要是嫁人,给俄说和说和。”这回轮到树青瞪了长贵一眼。“哏”了一声,低头走前去了。树青满脑子书香,看这些女生就跟宝玉看大观园里的女孩儿们一样,都是水做的,冰晶玉洁的,哪容这些龌龊受苦人糟践——在这方面反倒没了对贫下中农的崇敬。“那芸女子就好。身子又圆,勾子又大,苦命没家,过两天,俄就和她相好,娶她过来。”长贵唌笑。“你敢!”树青狠狠的说。“兄弟,莫非她已经是你的女人了?要是那样,哥绝不插腿。”“胡说。”“俄不信,你两正月里相跟着,这家进那家出,夜黑了又回那灶房里做甚呢?给哥说说,……”再往下就是儿话连篇,不堪入耳了。树青没有打断他的话,浑身燥热,一路小跑,奔沟里下去了。只听长贵喊道:“你就在这沟里砍吧,早点回,记着回来的路。”转身往北去了鸡冠山。虽说最终长贵还是和树青分开了,但实际上长贵还是有心把树青带到了一处砍柴的地方。这条沟树青没来过,却知道方向。放假时爬东山,地形方位是见过的。它属于东山向东的几条沟之一,叫冯团峪。沟的南面就是东山延伸出去的东平峁,北边就是连接猪背岭的猪背峁。来路也是很熟的,从脑畔山上到东崾岘,向东,跨过猪背岭官道,正东就是冯团峪,树青与长贵是在官道上分的手,因此树青并不怕迷路。沟里却没有路,是树青见过的最烂脏的一条沟,土塄交错,堑壕纵横,两山V字形倒逼沟底。沟底几乎没有一块平整的落脚之地。“怪不得没人来此种地呢!”树青听说过若寺沟与冯家沟为冯团峪打架的事,一笑置之。要说不种庄家,应该长出梢林来吧,但是满眼看去,既没有梢木,也没有灌林。往坡下趟去,倒是有些干枝从土里洇出来,显是被人砍了梢枝,树根未死,又洇生出些新枝。抡起镢头,砍了些新枝,半天也凑不够一小堆。有点儿丧气,坐下歇息,躺下望天,闭眼遐想,……惊醒过来。忽然看到一对大大的、圆圆的、黑黑的眼睛在瞪着他。开始有点惊讶,那对眼睛明亮、深邃、柔和、专注,一动不动,一眨不眨的和他对视。你不移动眼光,它也不移动。似乎在看透你的心,直视你的魂。赶紧移开眼光。见你不看它了,也没有恶意,又弯下身子去刨身下的树根。树根很粗,很深,它并不是想把它刨出来,而是边刨边啃露出的嫩白须根。刨了一阵,太深,又转移去刨另一根树根。树青忽然灵机一动,砍那些碎枝,不如刨这树根。于是抡起镢头,在坡上刨挖起刚才小动物刨过的那棵树根来。直挖了两三个时辰,坑越挖越深,却不见根底,累得歇息,喝水、吃干粮。那小动物又跑过来在松软的土坑里刨食那些被刨碎的须根。太阳已转到东山西面去了。树青心想,贪心不足蛇吞象,这树根还深着呢,挖到明天都不知能否挖出,不能耽搁,砍断吧。抡起镢头朝树根底部砍去,梆硬,震得手疼。沟里渐昏暗起来,树青拼命剁砍树根,木屑飞溅,虎口生疼,汗水淋漓。冷风渐起,呼啸着从沟里穿过,还好月亮升起,半钩斜挂,并不黑暗。说是不贪,树青哪愿放弃。这一段树根,圆圆实实,劈了,比一背柴都经烧。想起秋底打麦,大家指着场边天窖里长着的一棵蕨树打赌说,谁敢下去把那根柴砍上来。蕨树在崖畔下二三丈,离崖底那就不知有多深了,独立的在崖壁上横长出,有丈余长,远看有胳臂粗,这样一根硬柴,在村子附近是极难见到的,看着叫人眼馋。树青主灶当家,柴米油盐哪样不关心,虽说烧炭,引火柴还是短缺。这棵蕨树显见是上好硬柴。树青生性吝俭,心痒难耐,告勇下崖,知青都劝,决心已定。大家把背绳结起,栓在树青身上,邢飞心诚,把绳尾缠在身上,其他人各拽绳段,慢慢放下树青。树青带着镢头,落到蕨树近旁,崖上的土干裂松垮,几镢头树根就歪出来了,叫人又放下一绳,拴住,一拉就拽上去了。众人又拽树青,放下容易,上拽就难了,大家奋力,邢飞口号喊破嗓子,几次绳子下滑,都被邢飞牢牢顶住,此时树青上下几次颠拽,脚没处蹬,身子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已经晕乎哀哉只等一死……拽上崖畔,树青半天缓不过气来。想想,后怕至极。那棵蕨树始终舍不得烧柴,德茂说蕨树做镢把最好,轻柔滑润,于是让长贵给做了个镢把子,安上镢头,确实好用,知青都争相用它。柳树青到若寺沟才一年多,已经“三死一生”,人们都说,这娃的命与若寺沟结缘才深。想想那根镢把,树青哪舍得眼前的这棵树根。直砍到月上三竿,星宿满布。剩下一点,连撬带摇,总算把那尺圆的树根弄断。仰面朝天躺了一阵,看星星眨眼,冷月寒宫,风侵不禁,赶紧起来绑那树根。这树根算不上盘根错节,但周围也支棱出一些较大的根枝,这是无法背的。赶紧砍下一些碎根,树青有些心疼——一枝碎根顶的上一根硬柴。绑好,上肩。砍断的树根长不够一米,粗不够尺圆,论体积不够半庄粮食。有过背粮经验的树青毫不在意的就猛地收腹挺身,绳子死死的勒住,刚刚离地又坐回去了,死沉!这一猛劲,拉的树青有点岔气。缓口气,重新调整,把树根往坡上挪了挪,靠住,可以直腿挺起,迈腿上坡。幸好挖树根的地方离坡顶不远,艰难的上得坡来,看到了官道上一地明晃晃的月光,心情好了许多。树青歇了一个正月,好吃好喝,体力精力都恢复的很好,一路下坡,心里想着头一天砍柴,就背回一个大木头疙瘩,不由豁然舒畅。……第二天一早树青喜得摆弄那根树根。他把树根摆到睑畔边上,不急于劈碎,意欲显摆。路过的人有羡慕的,咋着嘴称奇称好,也有抱怨的:“作孽呢,把根都砍了,柴就更难寻了。”树青爱上了砍柴,走遍了周围的三山五峁,七沟八叉。说是砍柴,实际上沉醉在黄土高坡千变万化、绚丽多彩的风景当中。砍柴比在田里受苦自由得多,心情就格外舒畅。看什么都是美的,听什么都是悦的,荒凉的土坡能看出雄壮来,孤寂的民歌能听出悠扬来,枯枝上的飞鸟是欢快,黄土地上冒出的绿芽是期望,进入陕北高原的腹地才知道大自然的壮观。看到此处说明本文对你还是有帮助的,关于“陕北故事”留言是大家的经验之谈相信也会对你有益,推荐继续阅读下面的相关内容,与本文相关度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