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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诚骏
已故美学家、复旦大学著名教授蒋孔阳先生曾经说过一个他亲历的故事：1937年抗战爆发时，他在四川一所中学读书。有一天，学校里来了两位抗战宣传队队员，他们把全校同学召集起来，不讲任何话，只是尽情地唱《流亡三部曲》。先唱《松花江上》，全场唏嘘，无不痛哭。当唱到《打回老家去》的时候，全场沸腾了，都恨不得立刻杀上战场。
蒋孔阳讲到这里，动情地说：“这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它是那样神奇，给我的印象又是那样深，以致当时不能自已，现在也不能忘记。”他又说：“像这样通过文学艺术或其他的审美方式来打动人的感情，对人进行教育，使人在心灵深处受到感化的，就是我们所说的美育，又称审美教育。”
美育撼人心魄的力量，还让我常常想起敦煌石窟的守护者常书鸿。
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对西洋艺术顶礼膜拜的常书鸿已经在巴黎卢浮宫等美术馆徜徉了很久。目不暇接的名画如莫奈的《睡莲》、德加的《舞女》等让他五体投地，他坚信这才是世界美术的正宗。
一天，常书鸿从卢浮宫参观出来，习惯地到塞纳河畔的旧书摊上浏览。常书鸿随意地翻寻着，忽然发现了外国人编印的《敦煌石窟图录》，他眼睛一亮，被深深地迷住了。那遒劲的笔触，美丽的色彩，奔放的风格，这些中国本土五世纪的壁画和雕塑，完全可以和西方绘画相媲美。和摊主匆匆交谈了几句，常书鸿获悉，在巴黎还有类似的真迹。
第二天一早，常书鸿跑到巴黎的吉美博物馆，那里陈列着法国人伯希和在1907年从敦煌盗来的许多唐代绢画。当他凝神静气地注目于公元七世纪的彩绘《父母恩重经》时，惊讶得扭曲了面容，半天合不上嘴。这幅巧夺天工的杰作，比起西洋众多开宗立派的代表作，无论表现手法还是艺术技巧，可谓领先一千年。常书鸿感到一阵内疚，他深为自己拜倒在西方艺术脚下的愚痴而愧悔。意外的发现震撼了他，让他即刻决定离开巴黎，回归祖国，走向那遥远荒凉的、蕴藏着十几个世纪民族艺术珍宝的敦煌石窟。也就是这个决定，让他把此后将近六十年的人生奉献给了敦煌。
比常书鸿去得更早的是天才的张大千。1941年3月，张大千携夫人杨宛君和儿子张心智，离开灯红酒绿的陪都重庆，乘坐一架破旧的牛车，颠簸万里，来到敦煌石窟面壁。虽然只停留了两年多，张大千却以苦行僧般的精神，举着油灯，把莫高窟编了号。至今，国际敦煌学界仍然尊之为“张氏编号”，而他临摹的大量壁画也轰动了中国的文化界。他从这里采撷的线条和色彩，使他此后风靡世界画坛。
张大千、常书鸿以后，更多的研究者、朝圣者来到敦煌，接过他们的圣火，守护着轰传至今的历史胜迹，美学瑰宝。
我们应当感谢人类文明史上的很多先哲，是他们的睿智，让我们能看懂人类的行为和品格。自从1795年德国的思想家、戏剧家席勒发表了《审美教育书简》（又译《美育书简》）以后，“美育”这个概念很快为文明社会接受。一百多年后的上世纪初，中国的“学界泰斗”蔡元培响亮地提出“以美育代替宗教”的理论。为了实现他的教育理想，他专门创办了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亲自跑到法国，拜访了在那里留学的林风眠，并请他回国主持这所当时中国的最高艺术学府。蔡元培的智慧和思维确实超乎常人，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所学校涌现出一大批人格高尚，技艺非凡的艺术家。
当我们把目光转移到当代，转向地球上的一个弹丸小国新加坡的时候，我们能再一次感受到美育的力量。新加坡有一位被季羡林先生称之为“文化巨擘”的人物陈瑞献。其人知识结构多元，著述广博。在诗歌、小说、戏剧、绘画、雕塑、建筑、电影、宗教诸方面都取得东西方公认的成就。常书鸿走向敦煌的那一年，1943年，陈瑞献出生了。他从小就是个顽童，舞拳弄棒，打架斗殴，成绩单上总是“灯笼高挂”，可是他爱美、爱美术。从他的一篇散文《藤黄》中，可以看出些许成长的轨迹。他说：“大伯公庙内没有人，我心惊肉跳爬上木架，迅速扫视眼下一杯杯水彩色料。小瓷杯与色料均美，我偷了一杯。”大伯公庙里居住着一个孤独的老人，一个民间画家。“老人似乎没有家室，到处流浪”，“从偷他的色料，偷看他作画，到跟他成了忘年交，我们之间始终话语不多。我敬爱他，把讨来的零用钱全给了他又感到太少”。这几句话透出少年的陈瑞献心灵本质的善良。就是这爱美和善良的人性，成为陈瑞献的出发点。二十多年后，他气宇轩昂地走进了世界艺术金殿——法兰西艺术研究院，成为继贝聿铭和丹下雄三之后第三位荣获院士的亚洲艺术家。
我不断地注视着美育和美育的力量，说到陈瑞献，我自然地会想起在我居住的中国第三大岛上，有着一所极其普通的中学，说它极其普通，是它每年中考后收进的学生，成绩常常低得令人叹息，其中不乏如陈瑞献少年时代的顽劣者，每每为所谓重点中学的学生不屑或嗤笑。但是，这所学校的校长和老师却泰然而明智，他们矻矻地坚持自己的美育理念和实践，教学个性非常鲜明。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美育的力量演绎成许多惊人的奖项和一拨又一拨的人才。中国古代有嘉禾一茎九穗之说，嘉禾似乎已经从该校产出，全仰老师的浇水栽培，这是美育。
蒋孔阳、张大千、常书鸿已然远去，但没有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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