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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唱着一模一样的旋律与歌词，但是如果由不同的人来演唱，就会成为不同的商品。因此，明星、偶像和角色人物本身，就是一种具有实体的商品。这种商品的价值，主要来自于迷群的印象，又可称之为‘印象商品（imaginary goods）’。具体而言，偶像具有其自身被赋予的价值，而即便是独立于唱片CD等内容产物时，这个价值依旧存在。”
——《偶像与日本偶像经济》
在第15期曾经提到过，AKB48的舞台表演有一个显著的特征，那就是——“不整齐”。这里的“不整齐”不仅仅指偶像与专业舞蹈艺人的水平差距，也并非成员们没有用心表演，而是从演出设置的源头上，出场的成员或者说角色，就是有意区分，参差不齐的。
传统的多人文艺演出，首先要考虑的就是舞台队伍的整体协调性。例如身高是否应该尽量统一，以保持整个队伍排面的齐整。如果不能统一，阵型安排是应该从高到矮，还是中心对称？如何让高个子不挡住矮个子，让身高相仿的人站在一起，实现最连贯一致的动作效果，这些都是会被首要考虑的基本因素。
而当我们把视线放到AKB48的阵容里，却很难看到类似的传统秩序。因为她们在需要安排阵型时，往往优先考虑的条件只有一个——总选举名次，或者是人气。显然，人气地位与高矮胖瘦是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的。即使每个成员本身再卖力，先天外形条件与风格的不同也会导致她们在一起表演时，舞台上最终呈现的效果达不到精挑细选出来的欧美或韩式女团那样整齐划一。不过既然牺牲了这种整齐，就意味着有失必有得，其势必有另外一个真正值得投入的主题，那就是角色的差异化展示。
“在理解偶像市场的‘角色消费’一词之前，首先必须注意的是‘角色’一词的本意，这并不是偶像与生俱来的个性，而是依据该偶像在团体当中的表现与自然而然流露的性格，进而将其定位为某种角色形象。”
——社会心理学家斋藤环
之前所强调的，“养成系”偶像总是伴随着“学校”与“比赛”这样的模式出现。这是因为观众消费的偶像角色，其个性化的特征不能凭空演绎，而必须要放在一个合适的团队里，通过与其他成员一起学习、成长、交流、竞争、对比才能得以体现。这也正是AKB48的成员群像“不整齐”背后的原因——不同于韩国练习生模式培养出符合标准的优质产品，AKB48的服务业模式提供的是千差万别的“毛坯”原石们如何被打磨成型的过程。也即关于不同模式的差异并不是实力方面的差距，而是所谓“实力”的定义。歌舞演技的水平并非偶像实力的全部，相较于其他艺人，他们最具竞争力的恰恰是一种抽象化、专业化的职业素养——角色展示。
从AKB48最基本的核心成员“神七”开始，角色与角色关系的塑造扩散到全团的过程，就足以让人窥见这种展示差异化与互动性的模式的魅力所在。秋元康当初没有刻意选定七个高度统一，人美歌甜，清一色大长腿的成员来担任门面形象。甚至所谓“神七”的概念本身也是无意中偶然诞生的。与其说秋元康多么慧眼识珠发现了这些好苗子，倒不如承认他真正厉害的地方在于对整体行业模式的把控和自信——面对当初年纪轻轻的“小村姑”们，再天才的制作人也不敢夸口能从中找出如此之多日后的传奇偶像。秋元康真正厉害的地方不在于发掘，而是培养。他知道，只要有了这样符合客观逻辑的模式坚持，开花结果的收获就是迟早的事情——这是属于概率学的胜利。
当我们回过头去观察“优果酱”三巨头时就会发现，前田敦子、大岛优子、高桥南，这三人的特点和个性都相差甚远，但两两之间却又都是人气极高的CP组合，可以激发出十分奇妙的化学反应。她们的地位与彼此之间的关系是靠着自发的动力形成的，运营方起到的只是恰当的引导作用。如果以“不动Center”阿酱作为中心角色，那么两位身高相仿、男生性格的“果优兄弟”，刚好可以作为辅佐她的左臂右膀。外向活跃的优子主外事，沉稳踏实的高桥南主内政。两人能帮助阿酱解决她不擅长的事情，从而使她能够以最纯粹的方式在中心闪耀着；如果把“AKB的招牌”大岛优子移到中心，则她的两侧刚好是AKB48的“颜”与“魂”，一位是“对手”，一位是“战友”。她们刚好填充了整个团队和故事的核心骨架，优子就可以尽情发挥自己的特长去呈现这场盛大的表演；而如果叙事的主角换成高桥南，那么“优酱”二人就变成了维持着一个完美平衡的双王牌与公式对手，由高桥南这个具备“charisma”属性的领袖在中间牵引维系，从双王的对位状态中再拉起一个全新的总监督的维度，形成了一个更为立体的核心故事。
如此一来，三人就构建出了一个最稳固的“三角形”结构。但是这样形成的肯定不会是一个等边三角形，每条边的差异是很明显的。不妨想象这样的场景，一个边长不一的三角形，在地面上滚动，势必难以得到稳定的曲线轨迹，这时就需要更多的点和线与之连接起来，丰富这个多边形，使之更接近圆形。第一名与队长还不够，还可以有“女王”和“大王”，女王麻里子大人自不必多谈，当“大王”小嶋阳菜站在中间时，她就化身为了“全团仰慕的女朋友”，年纪最小的渡边麻友同样可以以“被姐姐们宠爱的团宠”身份移动到中心……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一个团队里居然会出现一大堆的“领袖”、“招牌”、“不动C位”、“大王”、“女王”……这些外号怎么看都是会让人争得打起来的存在，但是分散到元神七的诸位成员身上却毫无违和感。她们并没有因此产生分裂，反而成就了一种动态的平衡。在不同的领域和场合，每一个人都会有成为中心的机会，得到其他人一致的爱戴和推崇。这是一种极为难得的团队核心成员相处模式，并且也是几乎不可能复制的，任何刻意打造的人设和剧本都无法达到这种恰到好处的融洽。它诞生于AKB48最初那几年暗无天日的地下偶像岁月，让这些从十几岁起就入团一起奋斗成长的女生们凝结出了罕见的良性竞争关系和真挚友谊。于是就诞生了这样的场景——优子和麻里子在阳菜面前是“情敌”关系，但两人互相又可以成为“双部”的CP；麻友的“亲父母”应该是优子和由纪，可是这两人之间又没有明显的直接CP关系；小河西是优子的“初恋”，可她却能以小虎牙“家属”的身份进入到“元A黑社会”的圈子内部……这些外人看起来不知所云，却是粉丝们津津乐道的“小故事”与“脑洞设定”，就是源自粉丝对于角色形象进行加工和创造的体验过程，也就是所谓的“饭CP”——这在偶像行业与同人文化领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剧情与人设已经呈现固定化和完成化的影视、动漫、游戏作品，都能孕育出庞大的同人文化产业链，更不用提现实存在、具备自主能动性和无限可能的真人偶像们，自然会给粉丝们带去更多美好的遐想空间。正因如此，像AKB48这样人数众多，关系复杂的团体偶像就具备了得天独厚的优势，即使成员们不去刻意塑造，日常的工作生活片段也会诞生出取之不竭的“素材”，而这些正是粉丝与观众们最喜闻乐见的。在这个由不同成员的关系构建出的几何网格中，在不同的叙事逻辑和角色定位情况下，图形可以有不同的中心和重心——因此，它不是一个僵化固定的多边形，而是一个不断运动着、变化着的圆形网络结构。
当然，这种结构之所以能够成立运转，还在于每个节点可以提供足够的角色支撑和关系纽带。这并非是指成员们之间一定要有多么亲密无间的关系，而是每个人的角色特征一点要足够凸显，并且能与其他同伴产生良性互动和化学反应。例如，元神七里明显男生性格的人是高桥南和大岛优子，她们“男生”和“大叔”的定位，很大程度上是源自这是一个全员女性的团体。正因为缺乏真正的男性，才必然会诞生出起到男性作用的“男生角色”。关于女汉子、男人婆、男生性格等类型其实又有具体细分和区别，像高桥南、秋元才加和宫泽佐江这几位“男生”，内在性格依旧是小女生。而大岛优子，虽然外在表现为身材出众、长发、魅力十足，看起来比那几位“女汉子”要更加女性化，内在却是真正的“大叔性格”。但是在优子身上，又不会发生高桥南、板野友美等人会出现的一些典型的“直男”表现，她在那些场合又能表现出非常熟练的女性气质。这就是真实个体性格带来的角色细分差异，这种差异是需要对比才能体现的，而且不是以模板化的影视动漫形象为基准。所以才会出现某个成员在有些时候非常小女生，在另一些成员面前又会化身帅气“男神”，因为不同的故事背景需要，成员可以表现出不同的角色特征。从她们身上体现出来的这种“反差萌”就是吸引粉丝的地方，也是源自人们对于性别群体区别固有的一般化印象。
在科幻小说《三体》中，刘慈欣曾经这样描述过未来人类的模样——
“程心看着街上的行人，一个女孩子，两个女孩子，一群女孩子，又是一个……都是女孩子，都很美丽，穿着闪闪发光的衣服，像是这梦幻森林中的精灵。好不容易有一个看上去年龄稍大些的，也是女人，美丽几乎掩盖了年龄。当她们走到这根树枝的尽头，面对着下面的灯海，程心问出了那个她早就想问的问题：‘男人呢？’她苏醒已有四天，从没见过男人。‘到处都是啊。’AA指指附近，‘看那个背靠着栏杆的，还有那边三个，还有那两个正在走过来的，都是男人。’程心看看那几个人，她（他）们面容白嫩姣好，长发披肩，身材苗条柔软，仿佛骨头都是香蕉做的，举止是那么优雅轻柔，说话声音随着微风传过来，细软而甜美……在她的时代，这些人在女人中也都属于女人味最浓的那一类。程心很快想明白了：其实这种进程早已开始。公元20世纪80年代可能是最后一个崇尚男性气质的年代，那以后，虽然男人还在，但社会和时尚所喜欢的男人越来越女性化。她想起了21世纪初的某些日韩男明星，第一眼看上去也是美丽女孩的样子，那时人们称之为男色时代来临。大低谷打断了人类的女性化进程，但随着威慑时代而来的半个多世纪的舒适的和平，使这一进程加速了。”
这种现象简而言之，就是性别模糊化。看起来十分荒诞，却并非没有道理，在科幻作品中也很常见。例如《黑客帝国》的女主角崔妮蒂，和《攻壳机动队》的女主角草薙素子，观众们如果有留意过这类作品中女性主角的外表特征，就会发现她们的造型与传统故事里那种柔美的公主或淑女形象大相径庭——墨镜、黑色背心、充满力量感……这些显然不是典型的女性形象，但既不能被定义为《古墓丽影》主角劳拉的那种传统式的性感，也不能因为“能打”、“强悍”就被简单地认定为“男性化”。这种角色塑造其实代表着一种可能的进化趋势，随着人类个体以及社会的进化，不同的特征与个性不会再简单地依附于二元分化的男女群体来呈现。“娘娘腔”未必就会是一个贬义词，或者它的贬义不再是源于男人身上体现了女性化特征，而是纯粹地因为那些具体的公认不受人欢迎的言行举止，无关男女。那么偶像也就不一定非得要是冒着粉红泡泡的公主，完全可以出现中性化、男性化的角色。而同样是中性风格，“大帅”秋元才加属于男性化的硬朗、帅气；“女王”篠田麻里子则是模特风的冷酷、干练，他们未必需要扮演一个“男性角色”，因为这些本来就可以属于女性魅力风格的一种。当然，目前的人类暂时还远未进化到那样充满“赛博朋克”意味的程度，无论在现实团队还是虚拟故事中都还是需要明确而具象化的突出角色来表演各类共鸣与冲突。所以，AKB48成员们的“CP”关系，许多都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所谓“百合”，而是“有人扮演着男方角色”的传统男女故事。人类终究还是喜欢传统的，正如在《三体》的故事里，未来人对于主角们那样的“古典人”充满了好奇和兴趣，足够差异化的表征属性，依旧是最能吸引人的魅力。
至于这些个性鲜明的角色之间的关系，就构成了整个表演故事的具体情节。由于整个团体在不断扩张，前辈成员也会毕业离开，因此这样的关系就不能被队伍内部的空间因素，以及同辈、同期生的时间因素所隔阂，而是会不断补充新鲜血液，让整个网络始终保持活力。在“元神七”之后，又有“天气姐姐”和“废柴小指子”这样的新成员不断加入到最核心的叙事图谱中来。同样是将女性化的长处诠释到了极致，柏木由纪与小嶋阳菜又是截然不同的风格。由纪带来的不是“哥叔王争菜”那样的“由女生饰演的男生来追女神的大戏”，而是诸如与麻友一起展示“母性”的亲情式互动。而像指原莉乃，从“废宅”到“指皇”，她自身的角色属性就已经完成了一个巨大的转变和进化，足以撑起一个单独的故事。随着从小节点递位到了核心处，她牵连着的网络也就动态地与地方组、神七、HKT48等不同的成员们不断变化关联着，扩展着整个故事的范围和内涵。
所谓的偶像“CP”关系，并不仅仅是狭隘地将两位明星想象成恋爱关系，而是可以包括许多基于真实人际关系而衍生出来的戏剧式角色互动。这也就是为什么追星族的粉丝们会陶醉于偶像舞台之外的那些生活细节了，舞台上的表演毕竟是设计好的，有限的，让人不够过瘾。而除此之外的地方，粉丝们又不可能接触到偶像真正的幕后生活，最完美的方案就是她与队友们以及其他公众人物的互动了。对于粉丝而言，自然是参与人数越多，参与者越熟悉，互动的过程越有趣，就越会大受欢迎。因此，当点与边的数目增加以后，群像画卷就可以进行更多更为复杂的展示。
从当初“优果酱”所塑造的那个三角形发展而来的这个动态化的几何图谱，随着SKE48的珠理奈、NMB48的山本彩、HKT48小樱花等分团的新核心们加入，渐渐扩散成了更广大的整个AKB Group网络。如今的总监督横山由依需要维系并捏合起来这个繁杂的巨大网络，由依本人继承了高桥南部分最典型的特质，这是她得以承担起这份重任的最大底气；但她同时也拥有着充分的独属于自己的亮眼个性，并不需要拘泥于刻意继承固定的框架。小珠、须田亜香里、小樱花、荻野由佳、冈田奈奈、武藤十梦、大场美奈、矢吹奈子、小嶋真子……依旧会有这些魅力四射的新节点不断涌现，继续连接起这张精彩画卷的骨架与灵魂。就像粉丝们津津乐道于谁就像是某个前辈与某个前辈的孩子，哪位后辈又会是总监督与C位的继承人或王储——粉丝与观众们总是会自然而然地将这些如同发生在真实学校里的更替传承，渲染成各式各类浪漫而引人入胜的经典故事。
因此，人们总是可以在AKB48这个庞大的团队中找到能够打动自己的独特存在，但每一个这样的存在又都不是孤立的。单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力不足的女生，一旦与同伴们站在一起，作为AKB48这个整体出现时，瞬间就会迸发出最顶级偶像的超绝魅力。这所学校真正的厉害之处依旧在于它骄傲的招牌，那些明明平凡而普通的存在，正是因为身处于这个精心打造却又真实无比的故事中，才最终蜕变成了一个个彼此关联又闪闪发光的出众个体。也正因为这种传承关系，让AKB48的群像角色图谱不仅仅局限于平面，而是可以扩展到更加精彩的多元维度——从平面的圆形，变成了立体的球形。
而AKB48本身，就像是神话里那艘忒修斯之船——虽然在不断更换零件，但是只要航向没有动摇，船只就依旧能够在波澜壮阔的逐梦故事中破浪前行，总会有人传承并延续起前辈们的精彩，并演绎出一个又一个全新的传奇。
面对这些精彩的角色，粉丝们又是如何与之互动的过程中获得满足的呢？
下一期：《“养成”的秘密——抽卡、进阶与氪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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