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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是夜。余乔将整个人裹在被褥里，只在鼻孔边搭出一个小口以供呼吸。可那个声音还是穿透了一切，又来到了她耳边。
那是一种什么声音，像是一种蠕动着的恶心至极的虫子，翕动着一张嘴，不断啄饮着什么。
余乔梦魇一般僵直在床上，心跳震动得被子都在微微颤抖。她不确定这是否是一个梦。如果是梦，她的指甲不会在手心留下清晰的血痕；如果不是梦，她将所有的寝具都已经更换一新，并且用耳塞塞住了耳朵，又怎么能够再次听见这种让人恶心的声音？
心跳和虫嘴的翕动声搅得她头痛欲裂，终于体力不支昏睡过去。
清晨，阳光熹微。青峰赶到余乔家时，看到她又把自己裹成个粽子一般，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掀开了余乔的被子，将她湿透的发丝从惨白的脸庞边拂开。
余乔睁开了双眼望向他，疲累的沉默。
“又听见了？”
余乔点了点头。支起胳膊坐了起来，青峰伸手将一个靠垫立在她背后。
“你的各项检查报告已经出来，别的都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身体中的血液量减少了很多……”
“可是我才输过一次血了呀！”余乔下唇颤抖，干涩的嘴唇爆起一层皮来。
“是的……”青峰有些不忍，但是仍旧咬咬牙说，“可还是在不断的减少，而且十分迅速。”
“我该怎么办？”余乔抱着头，眼神空洞，“我知道了，是它，是那只该死的虫子，是它在吸我的血！”余乔声嘶力竭的哭喊。
青峰环住余乔的肩膀，哽咽着说：“乔乔不怕，我们去北京，去最好的医院医治！”
“没用的，不杀了它，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青峰伸手抬起余乔苍白的脸，眼圈泛红：“乔乔，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守在你身边。”
余乔眼泪刷的落了下来。她不过就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可自从毕业到他公司工作开始，他就一直对自己照顾有加。短短几年，她由一个胆小自卑的女孩，蜕变成一个可以与他比肩而立的一株木棉。她爱他伟岸的身躯，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青峰……我……”余乔泪眼婆娑。
“乔乔，我们结婚吧！”
2
沈园。
余乔捏着一张纸站在一个弯月形状的石门前，踟蹰着迟迟没有进去。
刚下过雪，三五个孩子燃着烟花嬉闹着跑过去，一阵烟火气混合着冬日里的霜寒沁到肺里，满满的年味。偌大的沈园别处只有零星几串脚印，唯有这石门前，积雪已经踩化成泥，可无论来人还是去者，都浑不在意的踏在上面。
是啊，能来这里的都是遇上了事的，哪来的这些讲究？
“这个刘老师挺神的，我家里人不少都去问过事，没有一次不准的。你照这个地址过去，把你遇到的怪事同他讲讲，保证给你解决明白！”同事小柳神秘地说。
余乔低头看了纸上的地址，再抬眼望了望月亮门，一咬牙走了进去。
坐在椅子上时，余乔才知道为什么同事小柳要她称呼眼前的这个人为老师。因为他跟市面上看事的师傅大相径庭。戴着半框眼镜，温文尔雅的样子，像极了一个教书匠。
余乔欠身将刚刚填好的包含她基本信息的表格交到他手里，他大概扫了一眼，便放在了桌上：“把你遇到的问题说来听听。”
夜，虫子，吸血……余乔把这几个月自己遭受的痛苦一股脑的倾倒在这个素昧谋面的人眼前，好似说给他听便可以消弭于无形一般。
沉吟片刻，刘老师忽的咧开嘴笑了，只说了一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该回家了。”
3
七小时的车程，站在家楼下时，万家灯火仍旧在黛青色的天幕下沉睡。
垂立半晌，余乔掏出手机给青峰发了条微信：“我已平安到家。”
几秒过去便收到了回复：“好。”
楼栋里没有灯，余乔的眼睛刚刚适应了黑暗，便已经摸索到了家门口。破旧防盗门上层层叠叠的小广告就像创口贴，却仍旧藏不住那一不小心暴露而出的伤痕。余乔皱皱眉头，弓起食指敲了敲门。
赶来开门的母亲披着一件枣红色的毛衣，一脸的诧异。
“不是说加班不回来了？”
余乔的不快像一颗石子儿投进了湖里，一圈圈的在心底扩散。
“请假回来看看。”余乔拖着行李进了门，却发现家里的格局变得有些不同。
“那个……乔乔啊，我和你爸把你的屋子和客厅打通了。原来的客厅太小了，来了客人都坐不下几个。我们寻思着你也不总在家，偶尔回来你就和我们俩挤挤。”
余乔感到一口气梗在了胸口，憋的她几欲窒息。她的那个卧室很小，小的只够放下一张床、一个木箱，一张一米长的小课桌，但是她却对它感情颇深。
因为她曾经和奶奶在那个小屋里挤了两年。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那时的父母围在余浩跟前无暇他顾，她就每天和奶奶腻在一起。祖孙二人一同读书，聊天，唱歌。奶奶出门不便，她就攒钱买了一个棒球，从她这边扔到木箱上，再弹到奶奶那边由奶奶接住，如此往复，乐此不疲。
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像奶奶一般认真听她说话，关心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她经常会问奶奶一些困扰她许久的问题，比如：
“您喜欢余浩还是喜欢我？”
“我当然最喜欢我的乔乔了。”
“为什么？可其他人看起来都更喜欢余浩一点……”
“因为你就像一个小天使一样，一直陪伴着我呀！”
也会故作深沉，询问一些看似很有哲学意味的问题。比如：
“您怕死吗？”
奶奶笑眯眯的说：“不怕。”
“为什么呢？”
“因为你爷爷会来接我。”
然而，余乔并没有见到奶奶的最后一面，大人们把她送到医院的时候，余乔被安排在家看护只有三岁的余浩。
后来在殡仪馆，她趁大人们忙碌时曾偷偷溜去了停放遗体的房间。她掀开奶奶面上的白布，她的脸安详的就像是正在做一个好梦。至此她终于相信，爷爷是真的来接走她了。
但是现在她和奶奶的家却成了客厅的一部分，堆放着余浩的架子鼓，和原本放在余浩屋里的那个旧酒柜。余乔感觉心里空落得仿佛可以听见回音。
“奶奶的那个旧木箱子呢？”余乔讷讷的问。
“那个旧木箱啊，你爸抬出去放在走廊里了。”
余乔丢下行李冲到走廊，来不及拂落上面厚厚的灰尘，便掀开盖子翻找。
“你找什么呢？那里面只有一些余乔穿剩下的衣服和鞋子。”母亲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余乔拨开了那些层层叠叠的旧衣物，在箱子最下面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脏得已经看不清本来面目的棒球，如珍似宝的贴在怀里。
吃早饭的时候，余乔才知道家里已经住进了余浩的同居女友美琪。大专毕业半年，找工作眼高手低迟迟未果的他，谈起恋爱来却毫不含糊。
美琪染着一头黄发，小小的脸还没有喝汤的碗口大，鼓着腮帮子吸汤上面浮着的蛋花。
余浩蓬乱着头发，用筷子数着碗里的米粒，不情不愿下咽。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挑食呢？”母亲皱着眉头嗔怪。
“你这饭做的也太难吃了，美琪咱俩出去吃去！”余浩拉着美琪的手作势起身。
“出去吃什么吃，外面再好吃也没有家里面做的干净！”父亲眼睛瞪着余浩说道。
“再干净有什么用，只要难吃就一分钱都不值！”余浩拉着美琪的手摔门出去。
“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父亲叹了口气，“得赶紧成家收收性子！”
“对了乔乔，你和那个青峰谈的怎么样了？”母亲忽然插话。
“挺好的。”
“挺好的就赶紧谈结婚嘛，你也老大不小了。”母亲拿着汤勺向她碗里加了一勺汤。
“他条件太好，我怕自己……配不上。”提到青峰，余乔心底一阵甜又一阵酸。甜的是他爱她胜过自己，酸的是她把所有都加起来也抵不上他万一。更何况现在自己又得了这么个怪病……
“怕那些做什么？只要他喜欢你，一切都不是问题。”母亲一副资深过来人的模样。余乔未置可否。
母亲拿起筷子翻弄着瓷碗里的萝卜咸菜，说道：“其实啊，我们家要求很少，青峰给的彩礼够给余浩娶媳妇的就可以啦！”
余乔怔住，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母打算将自己像一件商品一般卖给青峰，再拿着她的“卖身钱”给余浩买一个媳妇！
“凭什么？”余乔抬头直望着母亲发文。
“什么凭什么？家里的条件你是知道的，我和你爸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学把你养大，已经没有剩下多少积蓄，只能拿给你的彩礼给你弟弟娶媳妇。你难道想让他打光棍一辈子？”
这么多年以来，面对母亲的盘剥，只要余乔稍有异议，她便会拿出这套“生养”的说辞，逼迫余乔就范。
“可是我每个月都不间断的往家里打钱，所有人的生日、各种节日我都会细心准备礼物。上个月我爸病了，你说家里资金周转不开，也是我给你们打的钱。我已经在一点一滴的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为什么在我的终身大事上，你们还要搜刮一番？你们到底有没有为我考虑过一点点？”
母亲从未见过这样的余乔，面上的表情仿佛被兔子咬了脚趾头，既惊异，又想要狠狠的把它一脚踢开。
“搜刮？你就是这么看我和你爸的？你高烧烧到39度，要不是你爸背着你连夜赶到医院，你早就死了，哪还能有今天！”
父亲拽着母亲的胳膊，示意她噤声。但是已经晚了。
“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为什么会高烧39度？同样是你的孩子，瓢泼大雨里你却只给余浩送了雨伞，我一身湿透自己跑回的家，你们这样也配为人父母？！”余乔的眼泪就像酿在心底多年的苦水，终于在这一刻喷薄而出。
母亲腾的起身，却被父亲拉住，又一屁股坐了下去，只呼呼的喘着粗气。
父亲清了清嗓子说道：“乔乔啊，这么些年，我和你妈做的确实不是很周到。但是我们真的不是存心想要苛待你。你弟弟现在找工作也不顺利，我和你妈的退休金加起来都不够养他一个人的，现在又加了一个美琪，我们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这么多年你一直懂事，应该不会让我们失望的，对吧？”
余乔唇边溢出一声冷笑，他们对她的要求永远都只有懂事，而她付出这么多，所求的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他们的一点点爱罢了。
然而其实，那点爱才最是奢望。
那天夜里，余乔耳边虫子蠕动吸吮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强烈，好像从耳朵钻进了她的脑子里，一点一点的蚕食她的大脑。她的身子抖如筛糠，然而身旁的父母却呼呼大睡，丝毫未曾察觉。
这一刻，她终于知道不断蚕食她的这只虫子究竟是什么了。她再不杀死它，她就要死在它手里了。
第二天一早，余乔被架子鼓的吵闹声惊醒。勉强翻身起来，却被过快的心率累得几欲窒息。深吸几口气缓解胸口的压力，却正瞧见镜子中的自己，唇色淡得接近了苍白的脸色，眼窝黑的却仿若上了烟熏妆。如此黑白分明的一张脸，快与女鬼无异。
客厅里，余浩正头戴耳机打着架子鼓。父亲坐在电视跟前，侧着耳朵听着新闻。美琪坐在沙发上摆弄着手机，看见余乔出来了，咧开嘴笑了笑，便又埋下头沉到手机里去了。
一曲终了，房间骤然安静下来。父亲调低了电视音量，梗着脖子朝着厨房的方向喊道：“饭还没好吗？”
今早的饭菜质量要比昨日好上许多，余浩终于没有再嚷嚷着出去吃饭，扒拉着菜里面的肉块吃得嘴边泛油。
“对了姐，我想去学设计，你能不能支援我点money？”余浩唇裹着米饭，含混不清的说。
“你那个乐队不组了？”余乔淡淡的说。
“散伙了！你没看架子鼓都拿回来了。他们根本都不懂什么是音乐，什么是艺术！”余浩忿忿的说。
余乔强忍下心中怒气，用筷子狠搅着碗里煮得粘稠的米饭。去年他说要学架子鼓、要组乐队，央求她给他掏学费。一年的时间刚到，乐队便成了历史。如今又要去学什么设计，他当她是什么？随用随取的提款机吗？
“我没钱了。”余乔冷着脸说道。
余浩并未看出余乔的异样，嘻嘻笑着说：“你可别逗了姐，你能没钱？青峰姐夫可是纯纯的富二代，他那么喜欢你，还能委屈着你了？”
“我是你姐，不是你的提款机！”余乔把筷子啪的拍在桌面上，吓得美琪打了个激灵。
“行了行了，都别吵了！余浩你也是，怎么还要学上设计了？你不赶紧找工作，学那东西做什么？”父亲打着圆场。
“找什么工作？我这样的只能去工厂干活！好的工作不是要钱就是要人，我拿什么和人家比？我不就想着再去学学设计，找一个不用那么辛苦的工作嘛！”余浩激动得脸红脖子粗。
设计工作不辛苦？余乔在心底冷哼。余浩在父母的娇惯之下，任何事情都是做易不做难，但这世界上又哪有什么容易的事情？就算是有，又怎能轮到我们这样的人家？
但是余乔知道面对这样的余浩，父母向来无法。最终妥协的，永远是他们。
“那个乔乔啊，余浩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那工厂确实辛苦，要是学了这个设计，他可以像你一样坐个办公室，不也挺好的嘛！这样，钱你先垫着，等过一阵了妈再还你。”
又是钱先垫着过一阵再还，可哪次不都是没了下文。
“我真没有钱了，放假回去房子就到期了，我得续缴房费。剩下的钱也都买了理财，一时半会拿不出来。”余乔低着头说。
“你那个房子还租什么租啊！马上就要和青峰结婚了，还花那个钱做什么？他那房子大，你直接住过去不就得了！”
余乔气的身子抖如筛糠，别人家的母亲都告诫女儿谈恋爱要发乎情止乎礼，她的母亲却为了给儿子省出学费来，让女儿直接未婚同居！真真让人啼笑皆非。那一刻，余乔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某一根弦忽的崩断了，积压多年的情感如火山爆发，喷薄而出。
“你们到底要从我身上割下多少肉来喂余浩才觉得划算？”
“不仅当我是提款机，还要把我卖了给他娶媳妇！”
“我到底是你们的女儿，还是你们专门用来养寄生虫的宿主！”
父亲啪的把碗拍在桌子上，怒目决眥：“美琪还在这呢，你怎么说我们，怎么说你弟弟呢！”
“行了行了，都别生气了！一家人都别说两家话！”母亲向父亲使了使眼色，转头笑着说：“乔乔啊，我和你爸也是为了你着想。老话说养儿防老，我们这么紧着余浩，不就是以后不想给你找麻烦嘛！”
余乔冷哼：“他这个样子还能养老？你们别做梦了！”
第二天，余乔早早的收拾好了行李。在桌上留下了一封信，便起身离开。
“爸妈，感谢你们多年的养育之恩。属于我的责任我不会推脱，不属于我的责任我也再不会承担。自古慈母多败儿，希望你们好自为之。”
下火车的时候，青峰在站台上接她。一袭黑衣，长身玉立。
“病好了？”他微笑着问。
“嗯，好了。”余乔微笑着回答。
“青峰，我们结婚吧。”
4
沈园。
余乔带着礼物来探望刘老师。
“刘老师，真的非常感谢您！”
刘老师眯着眼睛笑着沏茶，推一杯到余乔面前，“不客气。人说惯子如杀子，惯着父母也直等于慢慢的杀害自己呀！”
“刘老师，那只虫子现在去哪里了呢？”余乔啄着杯中清茶问道。
“自然是到它该去的地方去喽！”
深夜，余家。
“他爸，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余妈妈拽着被子，抖着嗓子问。偌大的房间空洞得吓人，像被什么东西吸食过后的残壳。
“是不是……虫子吸吮的声音？”（小说名：《虫殇》，作者：苏三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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