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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最后一本小说集《故事新编》里,已经不写呐喊,不写彷徨了。
他写了许多超越时代的伟人命运,共同点是:统统都寂寞。
他写老子,平时就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到跟孔子说完几句后,知道关东之地待不下去,于是西行出关。过函谷关时被关尹喜拦下来,于是口诵《道德经》。
妙在当时旁听的人,是这般嘴脸:
“大家显出苦脸来了,有些人还似乎手足失措。一个签子手打了一个大呵欠,书记先生竟打起磕睡来,哗啷一声,刀,笔,木札,都从手里落在席子上面了。
为面子起见,人们只好熬着,但后来总不免七倒八歪斜,各人想着自己的事,待到讲到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住了口了,还是谁也不动弹。
而他们对待《道德经》,是这样的:
“字倒写得还干净。我看到市上去卖起来,一定会有人要的。”
“我真只好打盹了。老实说,我是猜他要讲自己的恋爱故事,这才去听的。要是早知道他不过这么胡说八道,我就压根儿不去坐这么大半天受罪……”
《奔月》里,后羿射完了天上地下所有的一切,只好每天射乌鸦给嫦娥做乌鸦肉炸酱面,射了老太太的母鸡要赔钱,名气还不如学生来得大,还要被自己的学生偷袭——这里鲁迅先生在嘲弄高长虹。
终于嫦娥自己偷了灵药去奔月了。
后羿震怒,露出当年的神威:
“他忽然愤怒了。从愤怒里又发了杀机,圆睁着眼睛,大声向使女们叱咤道:拿我的射日弓来!和三枝箭!
女乙和女庚从堂屋中央取下那强大的弓,拂去尘埃,并三枝长箭都交在他手里。
他一手拈弓,一手捏着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个满弓,正对着月亮。身子是岩石一般挺立着,眼光直射,闪闪如岩下电,须发开张飘动,像黑色火,这一瞬息,使人仿佛想见他当年射日的雄姿。”
然而最后,终于后羿也只能叹:
“那么,你们的太太就永远一个人快乐了。她竟忍心撇了我独自飞升?莫非看得我老起来了?但她上月还说:并不算老,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堕落。”
墨子为了救宋国,亲自去楚国击败鲁班,阻止楚国攻宋。但一路上待遇如下——
先是被鲁班的门丁当做乞丐:
“先生不见客!你们同乡来告帮的太多了!”
救了宋国之后回去,又遭遇这样待遇:
“墨子在归途上,是走得较慢了,一则力乏,二则脚痛,三则干粮已经吃完,难免觉得肚子饿,四则事情已经办妥,不像来时的匆忙。然而比来时更晦气:一进宋国界,就被搜检了两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国队,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关外,又遭着大雨,到城门下想避避雨,被两个执戈的巡兵赶开了,淋得一身湿,从此鼻子塞了十多天。”
整本《故事新编》,鲁迅都在解构神话。
女娲后羿、伯夷叔齐、老子墨子,不但经历了传奇,还都不被世人理解。
《铸剑》很刚烈,是全书少见的昂扬,但依然是悲剧。
很明显的是写后羿那段,其实是鲁迅先生自况。他在那个时代目穷千里,洞察力可谓贯天彻地。但每天遭遇的是什么呢?
他给许广平的信中说:
“我先前种种不客气,大抵施之于同年辈或地位相同者,而对于青年,则必退让,或默然甘受损失。不料他们竟以为可欺,或纠缠,或奴役,或责骂,或污蔑,得步进步,闹个不完。”
所以他才要愤然写,有缺陷的战士依然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依然是苍蝇;才要写要恨由他们去,我也一个都不饶恕。
眼光超越时代的大人物,很容易就寂寞。这种寂寞有时体现为萧散淡然,被伤害多了,就会体现为偏执乖戾。
所谓“我也一个都不宽恕”,看起来,像是到处找人撕咬。然而全文其实是:
“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他拧着性子到死,给所有人白眼,倔强地不肯松一口气,我的理解,其实是他的信任被辜负太多次后,一种痛楚的坚定。
他到最后还狠狠地扮出十分冷淡心肠,也许是因为先前,或者一直到最后,他的心都挺热,还来得及负气,跟熊孩子们一指:
才不要你们宽恕理解呢,我也不宽恕你们!
撰稿:张佳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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