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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省晋中市介休市张壁古堡
斛穆修在明月堡村北有处花园,是几年前从败落的李家手里买下的。花园有三十来亩大小,植满各式花木,西北有一土山,土山上有一亭,北侧围墙开个小门,门外有三亩来大、形如桃子的池塘,蓄着清清沏沏一汪水面。花园设计独具匠心,有岭南阴柔之美又具北国阳刚之气,有工巧脱俗之构筑,又有拙朴实无华之建树。
赵先生和穆修家的缘分,多半也起于这个花园。先生初来明月堡,往花园里一站,就喜欢上这里,之后就成了这里的常客。爱屋及乌,他与穆修一家,也渐渐惯熟起来。先生有时来花园小住,常说些匪夷所思的话,诸如“物可展其宜,而人不能得其所,惜哉惜哉!”穆修听了云山雾罩一般,只是嘿嘿直笑。
穆修没有生就欣赏的目光。在他眼里,这花园不过是值得炫耀的产业而已。朝辉夕阴、雨雪风霜不过是日月轮常,虫鸟花鱼、落英飞絮也不过平常之物。每见先生对着新翠嫩绿、灿烂夏花、缤纷黄叶、飞雪红梅无端大发感慨,每见先生摇头晃脑、吟风咏月,他便会取笑几句,神情且有些鄙薄。
穆修两个女儿,大的叫文君,十六岁,面容姣好,只是生性胆小,言语不多,林黛玉似地弱不禁风;小的叫文淑,十四岁,长相略逊姐姐,却是乖巧伶俐,十分可人。自父亲买下这花园,文淑就成天价钻在里边,可劲儿玩。穆修偏待见文淑,掌上明珠一般。女儿有什么要求,他总是想方设法去满足,巴结女儿似地。
看到那汪清澈如镜的水面,文淑把爹爹胳膊摇得酸麻:“爹呀,要是池里养上鱼,该有多好啊!养鱼,养鱼,我要养鱼!”穆修就托人弄回鱼苗,撒到池子里,不久,成群结队的鱼儿就在水里游来游去;看见草地上有别处飞来的鸽子悠闲自在,文淑粘得爹爹出不了门:“爹呀,要是花园里有群鸽子玩,该有多好啊!鸽子,我要喂鸽子!”穆修就叫长工在槐树枝叉筑个小木屋,喂了几只鸽子。鸽子在天上飞旋,明月堡上空时常便有了空灵如洞箫的哨音。
穆修两个儿子,都比女儿大。长子叫明仁,单好舞枪弄棒;次子叫明孝,偏爱舞文弄墨。穆修曾聘过一个老秀才,教孩子们读书识字,不到一年时间,听人家说那人其实浪得虚名,就断然辞掉了。这期间,文君和文淑沾光陪读,识得些文字、背得些诗词。先生去后,文淑初时尚拣书来读,后因遇到生涩无处请益,慢慢也就束之高阁了。
前几日,穆羽跟穆修商量,要自己掏钱,送儿子明义和侄子明孝到省城读书。文淑知道了,便缠着穆修不放:“爹呀,哥哥们真要到大地方去上学?”
穆修刚换了粗衣,要出去拾粪:“是啊,那地方比县城大得很呢,想都想不见的大。”
文淑抓住爹爹的手,跳来跳去,就如争食的小花鸡:“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大城市上学!”
穆修一摆手:“去去去,他们是去做学问,一个女子家,凑什热闹!”
文淑泪水涮的涌出眼眶:“爹呀,人家就是要去嘛,人家就是要去嘛。爹你就是偏心眼,凭什么他们能去我就不能去?人家就是要去嘛。”说完索性坐在门槛上,拦着爹爹,就是不让出去。
穆修颇不耐烦:“告诉你别再搅啦啊。女孩子家,识点字够用就行了,哪能抛头露面,不怕人家笑话!”
文淑见爹爹就是不答应,灵机一动,转而求爹爹聘个像样的先生来教。
穆修嫌烦,胡乱应承道:“好啦好啦,隔天给你请个先生。你这孩,就是泪蛋蛋不值钱。”
文淑破涕为笑:“要请,就请赵先生来。”赵先生是九流三教无所不精、天文地理无所不通的大德贤儒。请得动他,才不稀罕到省城呢。
穆修说:“好好好,就请赵先生。不过丑话说前头,答不答应那是人家的事。要是人家不答应,以后少在我面前念这本经!”
事有凑巧。一日黄昏,先生来到花园,说是想借穆修家宝地暂住几天。穆修想起给女儿的承诺,赶忙答应:“先生不嫌花园脏乱冷清,住下就是。莫说三五天,就是三五年,也没话说。”
先生拱手称谢:“那就多有烦扰。不过,穆修放心,店我白住,米面我可不白吃。”
穆修面露不悦:“说甚歪道话!山珍海味咱没有,粗茶淡饭有的是,我还怕你吃穷不成!”
赵先生笑道:“反正我也不闲着。帮你伺弄花草,总还行吧。”
穆修说:“快别说这些!先生捉惯了笔杆子,如何使得开犁耙锄镰!我还怕惹人笑哩。”
赵先生说:“如此,只好落下这亏情,容日后补报罢。”
穆修让长工将花房旁的屋子打扫干净,生了炭火;让明仁抱来床刚换洗过的棉被。明孝和文淑听说,喜不自胜,送来蛋煎饼和两样咸菜,备先生宵夜。穆修念先生初来,怕唐突了显得势利,把请先生教书的事忍了,没说出来。
穆修他们去后,先生打发长工回家睡。长工恨盼不得,称谢而去。先生转悠了阵,关了园门,回到屋里。油灯直亮到深夜。灯光微弱,却也温热;好似微小红花,静寂夜色中孤独绽放。
次日清早,穆修带着明孝、文君和文淑来到花园时,先生和长工已在清扫落叶了。穆修心里受用,上前夺下笤帚,将长工骂一通。先生低头看看裤脚上泥污,自嘲地笑笑。穆修向赵先生说明教书之事。赵先生辞让道:
“只恐才疏学浅,不能胜任。”
穆修说:“这话我不待听。你若不行,绵上县谁还当得起先生!”
赵先生解释道:“穆修莫误会。我意思是,正经要找先生,还是本村左右的方便。再说,我在书院有职事,来这里不过是三天两后晌,断断续续地,怕尽不到心。”
穆修坦白说道:“我也不求他们成龙变虎,是他们闹得不行。先生不用当成紧要事,隔三岔五指点指点就行。或者三天热劲过后,他们先没了兴致呢。”
赵先生哑然失笑:“你这番说道,我可不敢苟同。文君我不了解,似文淑兰蕙聪颖,悟性奇巧,若加以教导,前途不可限量啊!”
穆修说:“你甭抬举她。女孩再有文化,迟早还不是嫁人生娃?”
文淑一旁听了,愤然道:“我才不!难道女孩子就那点出息?等到哪天,我也去替父从军,学花木兰给你们看。”文君在侧,禁不住笑出声来。穆修也嘲笑道:
“你还梁红玉、穆桂英、樊梨花呢。”
……
赵易生住了十来天。白天,他教文君姐妹练笔写字、学《琼林》,讲民国以来的奇闻趣事。晚上他便关了门,忙他自己的。
文淑求知欲望炽烈,每每求问不遐;先生则耐心予以解答。短短十来天,姐妹们不仅能通读《琼林》,还知道了火车、飞机、轮船,知道了安徒生、贞德、李清照和秋瑾,知道了太平天国、辛亥事件、五四运动和鲁迅。
一样的女儿,却恰是两样性情。文淑喜欢听巾帼英雄故事,幻想像她们那样驰骋疆场或享誉文坛;姐姐文君却不然,一听那些刀呀枪呀的,就莫名地恐惧,白天听了,晚上就做恶梦。文君讲给她娘,她娘讲给穆修,穆修便来找赵先生,半是埋怨、半是提醒地说:“就不要讲那些个打打杀杀的事了吧,瞧你把文君吓成那样!”
穆修既这样说,赵先生只得照办。这下,又惹得文淑不高兴了。赵先生便给她两本书,让她自己读去。
先生的书给文淑打开了另一扇窗户。她常常沉浸在书的情景中,仿佛穿越在另一时空。她在那里扮演着各种幸福的角色,眼睛里充满欣悦,脸上洋溢着甜美。可当她猛然回过神,再看四周时,一切顿然失去了光彩。这时的她,会怅怅叹口气,为遐思羞红了脸颊。
文君变得活泼些了,穆修高兴;文淑变得沉稳些了,穆修高兴。姐妹俩吃饭不再挑肥拣瘦,做事不再毛糙,衣着不再追求花里忽哨。穆修看在眼里,乐在心里:看看,赵先生就是赵先生!
常有陌生人来花园。穆修虽好奇,却道是读书人的风雅事,没兴趣打问。不过其中有一人,穆修并不感冒。此人叫唐明,台面子不错,操一口京腔。穆修觉得他不实诚,碍着赵先生的面,不好说什么,只叮嘱文君和文淑离那人远些,免得惹出闲话来。
赵先生要走了,最不情愿是文淑。她已把先生当成最崇拜的长者和忘年交了。临行那天,穆修摆了酒席,为先生饯行。文淑隔会便过来,站在爹身后,专心听先生说话,生怕漏过一字一句。饭后,她又跟着爹爹,一直把先生送到村口。远远的望不见了,才回去。
斛氏花园又回到往日的沉寂之中。
秋天到了,树叶不断落下来。花园小径上,很快铺了层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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