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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如画
文/蒋献辉
一
朋友送我一盒茶，颜色灰白，形同豆丝糖。先头误以为是金银花之类的制作物，取一小撮泡在温水里，看叶片渐渐舒展，发散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头泡出来入口微苦，加水两三巡，方慢慢显出它的甘甜可口。
这茶出自茅岩河两岸。去秋以后，我第一次走茅岩河。一行人自温塘起身，乘着皮划子顺水往下，整个行程一个来小时，到有名的茅岩河瀑布才打住回头。瀑布临空而下数十丈，形同一挂悬垂的巨大玉树，在河滩乱石间落地，到后如翠玉般汇入绿色澧水。
“澧自苦竹河入境，重滩叠濑，其著者八十有奇，浪头河大多奇险。”清光绪《永定县乡士志》这么描述茅岩河的风光奇险。顺着时光逆流而上，小时候河里发了大水，可以看到自永顺、龙山、桑植等地来的木排联翩而下，据说要闯过九十九道滩，历经若干惊险。船夫和女人皆不声不响坐在排屋边抽烟吃饭、咳嗽洗漱，身边哗哗流水和旋涡相伴随，我小小的心灵真为他们那份对待生活的淡定态度所折服。
我们坐皮划子自温塘起身，体验一路浪高滩急和惊险刺激。大家顾不得危险，不期然就起打水仗的兴致，水还有些温暖，遍身湿透也不觉得冷。想起孩童时的戏水游戏，大家皆光身，遍身晒的黢黑，眼前也起了雾，然而谁也不放过，相互浇水激战直到谁个服软，汨入水下告饶为止。此一时彼一时，那份单纯心境便也不在了。
二
茅岩河几百里水路，还可自渔潭电站逆水而上，呈现的是另一派平和的高峡平湖风光。乘坐双层大游船，绿水深及数十米，波澜不惊。一路泛泛上行，看覃垕洞，看覃垕壁画，看覃垕的晾衣篙，看覃垕的钓鱼台，听覃垕的若干典故。过青安坪辖区，据同船老人讲，往年山穷水恶，男人皆外出谋生活，女人须往返下到河底背水，“养女莫嫁青安坪，巴篓背到压死人”，背后艰辛方得到真实体会。
沿河两岸，除开高山峻岭，不时也现出一些低矮起伏的苦寒山地，生长着低矮的茅岩茶树。当然，说它为树并不准确，不过一种野生藤本植物，如同葡萄的枝蔓一般。当地人借地取名，就叫茅岩莓茶，为有名的“张家界三宝一绝”之一。千百年来，当地土民相沿成袭，祖祖辈辈以此为饮为茶，据说能令人延年益寿。
覃垕王的若干传奇故事，我一直来却一知半解。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方知道他七百多年前出生于慈利溪口，若干年来澧水长流，大家不过同饮这一江水而已。
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由元及明，覃垕先后做茅岗土司，做慈利安抚使，做湖广理问。他脑后极有可能长有反骨，到后还要反朱元璋，联合桑植、永顺、鹤峰等地“十八洞蛮”起义造反称王。
湘西人之所以称为“蛮”，人既充满忠义血性，上阵敢打敢拼，又恭恭敬敬祀鬼敬神。覃垕称王的之所以不成气候，本地不从力量悬殊上找原因，偏要编排一下，说他当在峒府中修炼三年零六个月，是他嫂子在三年半期限未到，就迫不及待假装鸡叫，于是“鸡飞狗上屋”的先兆现了，于是竹园坡的竹子化作千军万马了，于是他志在必得朝朱元璋的皇宫搭弓射箭，一箭却只射中宝殿中柱。
过早泄露先机打草惊蛇，也是命里注定要被凌迟。永顺人这么传说，六月六日这天，覃垕被朱元璋剥皮，血溅其衣。到后，每年逢六月六，亲近子民就取他被楦草的皮出来，放到太阳底下曝晒，称“晒龙袍”，又叫“覃垕晒皮”。我们家乡好像没得这么一说，大伏天晒棉絮，只为防虫蛀防霉烂，并不想着要为纪念他。但也许随着时间推远，大家不知不觉把这个“覃垕王”老乡早遗忘掉了。
三
因一出《追爱》戏上了春晚的缘故，到武陵源玩来的若干客人，多半慕名就要看一看这出戏。其中一曲《马桑树儿搭灯台》民歌，歌唱家宋祖英将其带到了维也纳金色音乐大厅演唱，这首缠绵悱恻的桑植民歌，打动了全球无数听众的心。
马桑树是很习见的东西，喜欢贴近溪河水岸生长。春风一起，经冬凋叶的枝头争先恐后便缀满鹅黄色的嫩芽，深紫色对生小花迎风绽放，形如芝麻开花节节高，蜜蜂和蝴蝶便在其间嗡嗡营营起舞。
其实《马桑树儿搭灯台》传唱久远，不独桑植人会唱，我的行船爷爷辈也会时不时随口来上那么几句。大革命时期，这首歌被赋予了新的涵义。贺龙堂弟贺锦斋一表人才，能文能武，有“上马将军下马诗”美誉，与洪家关一带十里八乡的大美女戴桂香喜接连理。婚后仅一个月，贺锦斋便追随堂兄贺龙“闹革命”。南昌起义失败后，回来与戴桂香短暂恩爱三个月，小两口一起下河洗衣、游泳，耳鬓厮磨，这也是戴桂香漫漫人生中最快乐的短暂时光。战火无情，贺锦斋临行前夜，在油灯下提笔把《马桑树儿搭灯台》改为：“马桑树儿搭灯台，写封书信与姐带，郎去当兵姐在家，我三五两年不得回，你自个移花别处栽。”
谁知竟成永别。
“不怕猪拱嘴，就怕骡打腿。”这个典故里面，藏着两个曾经知名的张家界人物，“猪”指慈利有名土匪朱际凯（小名朱疤子），与贺龙交手从来常处下风。“骡”谐称国民党党部罗效之，1928年，贺锦斋率部与罗效之展开激战，不幸被“骡”打了一腿，中弹牺牲时年仅二十八岁。当一副白皮棺木载着烈士的遗体，出现在戴桂香眼前，她正在溪畔洗衣服。
马桑树在坟头落地生根随风生长。戴桂香每天会在丈夫的坟前枯坐一会，哼唱丈夫写给她的那几句歌词打发时间：马桑树儿搭灯台（哟嗬），写封的书信与（也）姐带（哟），郎去当兵姐（也）在家（呀），我三五两年不得来（哟），你个儿移花别（也）处栽（哟）。马桑树儿搭灯台（哟嗬），写封的书信与（也）郎带（哟），你一年不来我一（呀）年等（啦），你两年不来我两年挨（哟），钥匙的不到锁（也）不开（哟）......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个十里八乡出名的大美女孤独终老，1995年，这个凄婉的爱情故事以归葬合总的形式得以画上句号。
四
桃源县漆河镇，离镇三五里有一地称回龙观，去水不远一大块铁红色岩壁，除些微青苔，几乎不生寸草，毫不费力就可爬上去，“江山如画”四个血红大字刻在迎面坡顶，落款为贺龙。若干年前时，我还很年轻。我曾经一个人长久地凝视，思想，并为那颇有气势的题刻疑惑。
到后在桑植刘家坪，红二方面军长征起步之地，长久挂在我心底的答案终于得以迎刃而解。顺时间的脉络上去，1934年10月，正是贺龙率红二、六军团，相继攻克大庸、桑植、桃源等地，创建以永顺、大庸、桑植为中心的湘鄂川黔苏区之时。
伟人说的中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一个小小的湘西桑植县，10万人中有2万多人参加了红军；南昌起义部队中有3000多桑植儿女，起义失败后，回来的不到1000人；从两把菜刀闹革命开始，贺氏宗亲有名有姓的烈士就有2050人......如果能一切推倒重来，这些枯燥无味的数字后面，莫不正演绎着人世间若干悲欢离合，若干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正轰轰烈烈前赴后继......
作家谢德才写他家乡桑植的无数美文，如同一串串珍珠使人羡慕。他动情地说到，桑植是个好地方，到桑植这块热土多走走，能给人无限启迪与灵感。
蒋献辉，土家族，张家界市作协会员，武陵源区作家协会秘书长，有作品发表于省市级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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