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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与历史:为什么人类两者都需要?

时间:2016-10-11

人不是因为真实而相信,而认为相信的是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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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与人们相信的往往不一致。人不是因为真实而相信,而认为相信的是真实。从这个意义上说,真实与信任总是处在混乱中。对基督教信徒来说,上帝创世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基督教信徒把上帝的故事叫上帝的历史。这里的历史不是指真实发生的过去事件记录,而是信仰系统上的历史,是观念的历史,尤其这样的信仰是不应置于是否真实存在的真伪领域进行判断的。

这样的情况在古希腊也存在。早期希腊历史学家,如波吕比乌斯、狄奥多罗斯及泡萨尼阿斯认识到,古代神话传统持续在诗的创作中繁荣,修辞演说、国家的政治公共机构因而不得不重新改写它的历史。因此,波吕比乌斯回应修昔底德,“一个真实事件的历史”全无任何价值,比起听基于看更好,他通过引用荷马介绍俄底修斯的词句继续特征化理想的历史:“告诉我,啊,缪斯,他四处徘徊……他看到许多市镇,了解他们的思想,在土地和大海上遭受更多的苦难……经过了人的战争,也经受了令人哀伤的波涛。”这样唤出了俄底修斯,行动的人,也是叙事的人,他所要讲述的神话的主角,是同一个冒险者更加相关的,故事讲述者更像希罗多德而不是那位分析和批评的仲裁者,修昔底德。

坚持客观性是历史学的基本特点。但是疑问在于,我们已经知道绝对的客观不存在。历史家记录的历史文本是客观的吗?我们会客观地回想过去吗?历史家描写某事件时,他必然受到时代的范式、自己的价值观、阶层、国家、民族等的影响。历史家记述的历史只是经过他自己筛选的历史叙述。所以历史不可避免地包含主观性。感性、主观、想象等要素一般不放在逻各斯的领域进行考察。而历史虽然基本上被划为逻各斯的领域,但是也拥有反逻各斯的因素。反逻各斯已经被确立为秘索思。历史是逻各斯, 同时也是秘索思。

一般认为神话是秘索思,位于罗各斯的对立面。可是神话存在的理由和神话的叙事中同样也有逻各斯层面。与历史一样,神话既是逻各斯的,同时还是秘索思的。历史在逻各斯的领域包括秘索思,神话在秘索思的领域包括逻各斯。神话与历史站在对立面互相指向对方。神话的历史化与历史的神话化就是互相指向的结果。洛斯文(Ruthven)说:“因为实在发生的事件通过记述那个事件的故事才会得到认识,所以历史家不得不成为一种神话创造者。”

格兰特(Grant)说:“很多心理学者和人类学者认定这个故事里充满着对人深奥的洞察。不必说,这个故事给我们说的不是历史的真实。这是另外的真实。也可以称为‘超历史‘Para-history。”神话是历史的另外面目,同时具有神话面目的历史是Para-history。在各个古代与现代文明的建国神话中,很明显地体现Para-history的性质——为了制造另外的真实,神话又一次要分化。

人为什么需要历史?根源在历史的功能,通过历史,人不是寻求事实,而是寻求教训。古代东方认为历史是政治的镜子,西方认为历史是生活的教师。历史提供指教,同时也是一种道德的范式。人相信天或者神主宰世界时,记录历史就是神圣的任务。历史直接连结政治权力的正统性。有了历史,也就有了权威。有时候,历史的开头是神话。因为神话是神圣的,所以从神圣的神话开始的历史作为神圣的历史。

历史上,每当新的朝代和国家建立时,新国家制造建国神话。按照建国神话,建国是必然的,而且建国是上天授命、符合民意的。为了强调太祖的神圣血统,建国神话往往从太祖的祖先开始。继承了神圣血统的太祖才能建国。强调神圣血统的理由是为了保证新王朝的正当性。凸显正当性的另外的轴心是天命。天命象征着民心,前王朝丧失民心。因为前王朝不能受天命统治百姓,所以世间秩序混乱,生灵于水火中遭受涂炭。天命转移到新王朝。受天命统治百姓的权力也转移到新王朝。丧失天命的王朝必然崩溃。周武王怎么说打击商朝的理由?

王曰, 嗟我友邦冢君越我御事庶士, 明听誓。惟天地万物父母, 惟人万物之灵, 亶聪明作元后, 元后作民父母。今商王受弗敬上天, 降灾下民。沈湎冒色, 敢行暴虐, 罪人以族, 官人以世。惟宫室台榭陂池侈服, 以残害于尔万姓, 焚炙忠良, 刳剔孕妇。皇天震怒, 命我文考肃将天威, 大勋未集。肆予小子发, 以尔友邦冢君观政于商, 惟受罔有悛心, 乃夷居弗事上帝神祗, 遗厥先宗庙弗祀, 牺牲粢盛既于凶盗, 乃曰, 吾有民有命, 罔惩其侮。天佑下民, 作之君, 作之师, 惟其克相上帝, 宠绥四方, 有罪无罪, 予曷敢有越厥志。 同力度德, 同德度义, 受有臣亿万, 惟亿万心, 予有臣三千, 惟一心。 商罪贯盈, 天命诛之, 予弗顺天, 厥罪惟钧。 予小子夙夜祗惧, 受命文考, 类于上帝, 宜于冢土, 以尔有众厎天之罚。 天矜于民,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 尔尚弼予一人, 永清四海。时哉, 弗可失。

周武王明显地阐明他承受天命伐纣的神圣性。天命给他征伐的正当性。辜负天命的商王不再是受到尊敬的王。天命就是王朝政治的根本。武王提到天命意味着他在重写新王朝的神话。这里天命意味着回归——每一朝代都要遵从之;建国意味着新分化——以新的合法性取代旧有统治。新王朝通过回归天命才能建国。这里面神话信仰的力量不可忽视。新王朝的秩序和旧王朝的秩序不同,夏商周的秩序都不同。《四书集注》中,朱熹引用:“马氏曰:——三统,谓夏正建寅为人统,商正建丑为地统,周正建子为天统。”1 建国神话同时意味着秩序的变化。商王是天的代理人,天子商王的权威代表神的权威。商王说,“吾有民有命”。按他说的话,百姓和天命属于商王。这包含着神权政治的内容。但是武王说的不一致,武王说“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民心是天心,武王先听的是民意。商朝的政治系统是从天到民的向下式政治,可是武王阐明的政治系统是从民到天的向上的政治。排除政治意识形态功利性的因素,这种统治秩序的差异还是明显的。武王的天命、周的建国神话意味着神的权威转变为人的权威,宗教的神的秩序转变人文的秩序。

下一步是让百姓相信建国神话。不被信仰的神话不具有存在价值。不管事实的真伪,建国者都设法使人们相信神话是实在的事件。实在的事件化为历史。化为历史的神话是传播意识形态的有力手段。这就是神话的历史化。

历史也化为神话。已发生事件的神话化是为了利用神话的力量。历史神话化时,历史的事件像基督教信徒相信上帝的过去一样变成真实而神圣的历史。化为神话的历史摆脱了人间的领域。然而神话化的历史不是放在判断价值的领域,而是放在信仰的领域。

对基督教徒来说,创世纪是神圣的历史,实际上也是神话。红山文化的玉龙、新罗的金冠是考古的遗物,依图像叙事而言又是神话。坟墓的壁画、岩刻画是美术,但是它们也包含神话。巫师们之间口传的巫歌是口传文学,可是巫歌无疑具有神话性质,可以说屈原的“楚辞”是文学,同时楚辞也是神话。关于《圣经》的“出埃及记”,但特(Dante)在写给德拉斯卡拉的一封信里说:

如果只从字面上看,“出埃及记”意味着摩西时代以色利的子女从埃及出来。如果从比喻上看,意味着耶稣的救援。如果以道德的角度看,悲惨和困穷的灵魂转变为受恩宠的状态。如果以神秘的解释来看,圣灵从堕落的尘世进入到永远自由的世界。

神话与电脑的输入不同,输入到电脑中的字符不会产生别的形态。神话不是只包含一种意义的解释体(monosemy),而是包括多种意味的多种解释体(polysemy)。这就意味着神话是力学的综合体。在神话的罗网中能够拉上来什么取决于看神话的人的想法。决定神话与非神话的基准在于看神话的态度。借用列维-施特劳斯学说,“每一作品都是潜在的神话。但是现实化作品的神话性取决于取用其的集团的思想。”3 判断是神话与否,取决于看待神话的主体态度。但是无论历史、宗教、信仰、思想都无法摆脱这一力量,神话无处不在。

神话的历史化、历史的神话化都有关于意义的创造。神话的力量就是创造新范式、新秩序的根据。神话又联结现实。按照《圣经·旧约》的内容,犹太人占领耶路撒冷,建立了以色列国。犹太人的神话变成他们的历史,古代的历史成为以色利建国的根据。《圣经·旧约》说明了犹太人离散的原因,成为犹太人离散的根据。神话与历史是规定当代的根据。不过规定神话与历史的是当代的范式。神话的历史化和历史的神话化即使现在仍在不断发生。

神话是从创世到现在一直活着的。伊利亚德提出神话的5个特点:① 神话构成超自然者的行为的历史。② 这个历史是完全“真实”的及神圣的。③ 神话总是与“创造”有关系。神话展示事物的来源,如何确立行为的形态、制度、劳动方式。所以神话被当作所有重要的人间行为的模范。④ 因为知道神话,人知道事物的“起源”,因此可以统治、操作事物。⑤ 无论通过什么方式,人都“活”在神话里。马林诺斯基说“在所有的文化中,神话是必须的要素,而且神话不断地再生。所以一切历史的变化产生于历史连贯的神话。”神话与历史是密不可分的关系。他们之间的张力不是两个事物之间发生的,而是一个事物里发生的。即神话与历史是一个事物里的同时存在。

现在韩国的有许多学者试图联结檀君神话和红山文化。对韩国人来说,檀君神话是韩民族的第一建国神话,同时檀君是韩民族的祖先。如果红山文化的主人是韩民族,韩国人就成了建设灿烂的新石器文化的伟大的祖先的后代。现在谁都不能确定红山文化的主人公是什么民族。况且以当代的民族观念看新石器时代的人也是一种错误。追究韩民族和红山文化关系的理由是通过阐发两者关系产生活在当下的人同历史的连贯性意义。在中国进行的很多文明探源工程也显示出以当代的范式解释古代的错误。研究古代神话、古代历史的原因是由于过去规定现在和用现在的范式去解释过去。而且这样的思想中还存在着心理的离散观念。现在的我们与灿烂的古代分离了。现在的我们想再恢复古代灿烂的文化,古代祖先的疆域。这就是心理的离散,类似犹太人的离散。儒教的祭祀也反映了心理的离散。比如说,“对去世的祖先与活着的老辈的崇拜是很好的根据。我们恭敬他们时,他们被当作应该被恭敬的人。——虽然没有理论的根据——即我们这样做产生新意味。”

神话化为历史,历史化为神话。重要的是神话的历史化和历史的神话化其根本都在神话的领域,这里的神话绝非现代已经被狭义化的神怪故事。神话化为历史的是一种神话,同时历史化为神话的也是一种神话。所以可用神话历史的术语概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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