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本文共有 5756 个字,阅读大概需要 12 分钟。
1
苏灿头一次见到如意,是在景元三年的冬天。
那年的初雪刚降下来,苏灿被人领着一路去往长秋殿,走过长长的宫巷时,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然后他在宫殿里见到六岁的如意,她穿着厚袄子,身上还套着件红色的但已经泛着一层白的披风,从嬷嬷后头探出一个脑袋来看着他。
苏灿一眼就看到了她左眼,那眼角边上有一朵红梅花似的胎记。
他想起宫里的人说,长秋殿里住着的那位公主,天生不详。有妖物降生在她身上,所以她克死了母亲,也不得父亲喜爱,独自一人住在这凄冷的长秋殿中,注定活不过十二岁。
正是因为不受宠,所以才让他这入了奴籍的罪臣之后来服侍。
苏灿这一年十五岁,看着小公主望着他的眼神里还带了几分怯生生,不知怎么地心中就生出了几分悲悯。于是他先极尽所能展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再跪下去,道:“奴才苏灿,请七公主安。”
2
如意从小被欺负得惯了,性子里有些怕生,苏灿刚进长秋殿的头三日,都没能听到如意同他说一句话。
日常起居相关的,她总是沉默地听他的询问,然后偏着脑袋想一阵,再轻轻点点头或者摇摇头。
直到三日后,化雪的日子里,如意不知何时出了长秋殿,到天完全黑了也没回来。
苏灿是在御花园里找到的她,她躲在假山里,缩成小小的一团。
苏灿在宫里有些年月,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这准又是被其他皇子公主们欺负了。
苏灿的宫灯照过去,她抬起头来,眼圈通红,但咬着下嘴唇不肯掉眼泪。
一副倔强又可怜的样子。
苏灿一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想了想,轻声道:“七公主,奴才来接你回家了。”
3
如意在假山里缩了几个时辰,鞋早就被雪水浸湿了,脚也冻得麻了,那天夜里,是苏灿背着她回了长秋殿。
宫巷很长,苏灿背着如意踏在雪上,这次留下深深的脚印。
良久,有滚烫的泪滴在苏灿的肩上。
苏灿偏过头去,小公主正无声地哭,然后蓦地察觉到他的视线,又咬住下唇,抬着袖子把眼泪擦干,嘴硬道:“今夜风这样凶,吹得我掉眼泪。”
顿了顿,又生怕苏灿揭穿她拙劣的谎言,补充道:“我打三岁起就有这样的毛病,风一吹就掉眼泪。”
苏灿失笑,轻声附和道:“原来是这样。”
顿了顿,又道:“奴才小时候也这样。”
如意到底是个小姑娘,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吸了吸鼻子问道:“那后来呢?”
苏灿的笑意淡了些,目光穿过宫巷,像是望见冗长的旧时光:“后来奴才比风还要凶,就不怕风吹了。”
4
一回到长秋殿中,苏灿却不说话了。
他泡好药桶,替如意将鞋袜除去,又在寝殿之中升起暖炉,做所有的事都是默然无声的——他知道,小姑娘需要时间去平复。
良久后,如意终于先开口道:“从前照顾我的老嬷嬷告诉我,皇兄他们欺负我就是想看我哭,只要我不哭,他们就还是没有赢的。”
苏灿正往如意泡脚的药桶里添热水,闻声抬头去看她,小姑娘面上还挂着泪痕,一副惹人怜爱的娇怜模样,偏偏眼中透出几分坚毅,假装自己是个大人。
他不由得失笑。
“你笑什么?”
“我笑嬷嬷说错了。”苏灿柔声道,“小姑娘是可以哭的,小姑娘不会哭了才是输。”
“可是……”如意皱着眉纠结半晌,“可是我没有母亲,父亲也不喜爱我,即便我哭了,也不会有人替我擦眼泪,更不会有人听的。”
“从今往后,若是公主难过想哭,奴才来听,奴才也替公主擦眼泪。”他说着,轻轻擦干如意的脚,将她抱到铺了厚被子的床榻上,轻声道,“但是哭过之后,一件不好的事情就已经结束,面对未来的日子,还是要笑着,这才是赢。”
5
后面的相熟与亲昵便似乎顺理成章了起来。
如意到底是个小孩子,性格里还带着顽皮的成分,渐渐地受了欺负还学会了反抗。
结果当然依旧是被按在地上摩擦。
这样她也不恼,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缩成一团,乖乖地等苏灿提灯去找。
她还染上爱哭的毛病。
明明苏灿没找到她的时候,面上的表情平静得甚至让人看不出她前一刻受了欺负,但是一见了苏灿,她便将嘴一瘪,然后就有泪从眼角溢出来。
苏灿常年在身上备着一块素色的帕子,轻轻地替她擦眼泪,一边擦,一边无奈地叹气:“公主是算准了奴才吃这一套。”
她还演着戏,抽抽搭搭地道:“是阿灿说我若是难过,可以哭给你听。”
苏灿认命地蹲下身去:“可是我方才远远走来,分明瞧见公主在笑。”
如意伏到他背上,心满意足地环住他的脖子:“你猜我方才为什么笑?”
苏灿装模作样地冥思一阵,假装苦恼道:“奴才愚钝,猜不出呢。”
如意捂着嘴偷笑,半晌后,轻轻地道:“我刚才突然想到,不管我躲在哪里,阿灿,你总是能找到我的。”
6
这样转眼到了景元九年,正好是传闻中如意注定活不过的十二岁。
到了夏天,如意果然生了病,成日里用冬天的厚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热得面颊通红地躺在床榻上,整个人都恹恹的:“阿灿,你可听到外头的蝉声?”
苏灿垂眸道:“粘杆处的人对长秋殿多有懈怠,恐怕今年也不会来这边。”
如意摇摇头:“阿灿,你看蝉的一生这样短,可是它们高歌了整个夏季,于是世人都知道它们,都记得它们,却没什么人记得我。阿灿,很久以后,你会记得我吗?”
“会的。”
“会记得多久?”
“记到死为止。”
如意便露出个心满意足的笑容,但是过了一会儿,又有些惆怅:“人同过隙无留影。阿灿,我恐怕要病死了,日后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哟……”
顿了顿,又有些伤感:“我这一生,就像蝉一样短暂,最多只能活一个夏天……”
“公主……”苏灿把如意从厚被子里扒拉出来,颇有些无奈:“公主不过是发热,今夜好好睡一觉,发了汗,明日便能好了。”
如意吸了吸鼻子,睁大了的眼睛里俱是天真:“不可能,钦天监的大人为我算过命,我活不过十二岁的。”
苏灿拿湿毛巾敷上如意的额头:“那公主是相信钦天监的大人还是相信阿灿?”
如意偏着头想了想,半晌后笑起来,肯定道:“我相信阿灿说的。”
7
夜半,苏灿守着睡觉的如意。
他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碎布,堆满床前的地上。而他埋身在碎布里,穿针引线,缝缝补补。
如意睡不着,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看他:“阿灿,你在做什么?”
“民间育婴,会向众邻亲友讨取零星碎布缝成百家衣给新生之儿,那么新生的婴儿便能得百家之福,平安长大。”苏灿摆弄着那些碎布片,“这些碎布都是从各宫搜罗来的,虽然不曾带着祝福,公主也并非新生之儿,但缝入的每一块碎布里、每一处针脚里,都有奴才为公主祈福,待明日公主病好了,披上这件衣服,自此以后,一生都会平安顺遂的。”
如意不由得咂咂嘴:“民间真有趣。宫外的世界也真有趣。”
她说着,托着下巴憧憬起自己幻想出来的宫外世界来。
但到底生了病,慢慢地就歪着脑袋睡了过去。
苏灿失笑,替她掖上被子,目光不由得凝上如意的脸庞。
她这一年十二岁,已经有了几分亭亭的影子,但是眉梢眼角仍带着些天真。
因着这一份天真,常年冷清的长秋殿仿佛自己有了个小太阳,即便是阴雨连绵的天气里,宫中也带着几分明媚。
苏灿想,如意是长秋殿内常燃的明灯,而他是飞蛾,明明知道一旦向火光飞去,会有什么样万劫不复的后果,却还是义无反顾。
所以是什么时候开始向往那盏明灯的呢?
或许是那年初见,她从嬷嬷身后探出个脑袋来,一张小脸上白里透着红。
也或许是这年复一年,他提着宫灯到处去寻她,她总是乖乖地在等他,缩成小小的一团等在那里,见到他时,眼中含着笑意脆生生喊上一声阿灿。
他是罪臣之后,身上背负着先人的罪名,又受了奇耻大辱,成为这深宫之中最下等的奴才。
而如意是他的救赎,是她的天真与羞怯将他从万丈深渊中拉出。
所以,往后余生里,他甘做这样一只扑火的飞蛾。
8
如意果然没过几天便生龙活虎起来。
苏灿为她缝的“百家衣”也成了。那是各色的碎布拼凑而成的一件斗篷,称不上好看,但如意很是喜欢,偏又舍不得穿,只套过一次,便宝贝似的藏了起来。
她抱着苏灿给她做的糕点,靠在榻上翘着脚喃喃:“这是阿灿给我的祝福,我要藏起来,一点一点享用。”
夏季很长,长秋殿内每天都能听到蝉鸣声,病好了的如意再听到这个声音,想起自己在病中的伤春悲秋就有些脸红。
于是她想了想,又换了种说法:“其实夏蝉呢,真的很了不起。它们虽然只有一个夏季的高歌,但是在此之前,它们在幽暗的地底蛰伏十七载,只为冲破束缚,得到一夏的自由。”
苏灿看着她认真又没底气的样子,忍着笑点头道:“是这样,很是了不起。”
这当然多少带了点迁就的意味,如意听出来了,脸顿时有些红。
她捏了块糕点塞进嘴里,想了想,又道:“宫外有趣吗?”
苏灿一愣,眼中的笑意顿时淡了去。
当然也有趣,他年少时好读书,挑灯到夜半。有时也喜爱斗鸡走狗,打马从长街过时,马蹄下还有城外青草的香味。
可惜他父亲犯罪入了狱,他亦被囿于这深宫之中,从此离那些意气奋发的生活远远的。
如意没察觉到他的心情,犹自喃喃:“皇宫外头的人,他们慷慨又温柔,会为素不相识的新生儿送上虔诚的祈愿。我就像还未化羽的蝉,被困在泥土里,不得自由。”
她伸手捂上自己的眼睛,轻声地不知道是讲给谁听:“我要是能去宫外头走走看看就好了……”
9
长秋宫的日子平静得如一潭泛不起涟漪的池水,前朝却起了变化。
皇帝崩逝,如意的二皇兄登基成了新帝,她从公主成为了长公主,只是一样的无人在意。
钦天监的大人又为长公主卜命,道如意长公主原本命里该有个大劫,就在十二岁那一年,如今大劫既过,便注定了是定天之人,能助皇室与邻国修得百年之好。
消息传到长秋殿时,苏灿正在替如意研制香包用的药粉,闻言垂着的睫毛颤了颤,到底没说什么。
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如意却不懂,托着脑袋在案旁看着他研药粉。
“钦天监的大人又在骗人了。”如意不以为意道,“我如何能做到?我又不能上战场!”
苏灿轻笑道:“公主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我已经不小了!”如意抗议,她伸着手指头比划,“我已经十四岁了。”
苏灿细细看着如意,这两年她脸上的稚嫩与青涩又褪去了些。
他恍然察觉到,时光如白驹过隙,这已经是他来到长秋殿的第九个年头了。
良久后,苏灿轻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如意的床前,从枕下掏出布包:“公主如今既然已经是大人了,就不要再在晚上偷吃话梅了。”
如意红着脸别过头去:“我只是……”
“只是”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她无赖道:“我还是个小姑娘呢,等我吃完了这包话梅,才长大。”
苏灿不由得失笑,心里悄悄想,若是这样,这包话梅永远吃不完才好呢。
10
然而如意到底在一天天长大,她开始向往起宫外头的世界。
又过了两年,如意十六岁的这一年,终于带着苏灿一起偷溜出了宫去。
但是还未出宫门,便被抓了回来。
长公主与宦奴一同逃出宫去,帝王震怒,又不好拿如意怎样,于是只好将苏灿下了大狱。
如意被软禁在长秋殿中,生了好几日的病,昏昏沉沉间总想起苏灿。
提着宫灯踏过厚雪来找她的苏灿,替她缝千家衣的苏灿,听她哭、替她擦眼泪的苏灿。
让她不要睡前偷吃,却又往她的布包里偷偷塞话梅的苏灿。
苏灿同她从前见过的所有宦奴都不一样,他善良、朗润又温柔,是她暗无天日的生活里照进来的一缕光。
可是她知道,苏灿并不开心。
被囿于深宫之中的又岂止是她呢?苏灿是另一只蝉猴,与她同病相怜。他们被各自的羁绊困于幽暗的地底,永远难见天日、难得自由。
她不是向往宫外的世界,她是想给苏灿一份自由。
但是这些年来,她被苏灿照顾地很是天真,把许多事情都想得太过简单了。
11
如意在长秋殿内躺了三日,三日之后,她苍白着一张脸,拖着病体去找皇帝。
如意在台阶前跪下:“请皇兄放过苏灿。”
皇帝冷哼:“替一个奴才求情,方如意,你真是给皇家长脸面!”
如意一脸平静:“请皇兄放过苏灿。”
年轻的帝王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如意。
这一年她已出落成亭亭的大姑娘,连左眼旁边的梅花胎记都带上几分妖冶的味道——她像她的母亲,生就一副极美的容貌。
他想起钦天监的预言,心中忽然有了极好的打算,于是笑起来,眼底却是浓得化不开的阴鸷。
“好,我放过他,许他自由,但要用你的自由来换。”帝王道,“我要你和亲邻国,以修两国百年之好,如此,苏灿才能活着出宫。”
如意想着台阶上的皇帝盈盈叩拜,她听到自己轻声道:“谢皇上恩典。”
她从掌乾殿出来,路过积雪的宫巷,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目光从宫巷望过去,望到很远的地方。
她想,苏灿当年,便是一步一步踏过这厚雪走向长秋殿,然后遇见她。
不久的将来,他将又穿过长长的宫巷,走向他的自由。
连同她的那份一起。
如意往口中塞进一颗话梅,却忽然觉得眼眶酸涩。
她终于明白苏灿说的长大是什么样子。
可是长大这样不好,连话梅都不酸甜了。
12
苏灿被打断了双腿,丢出了宫去。而如意依旧是长公主,长居于长秋殿内。
她身边照顾的人都换了一批,这次,再无人轻视她、不敬于她,却也没人替她制香包、掖被角。
长公主安然长到十八岁,到了出嫁的年纪。
她凤冠霞帔登上远嫁的车驾,车驾行了三日,到边关禺疆时,却忽有杀喊声起。
如意掀开车帘,四下里已成了生死场。
她忽然明白了那日皇帝眼底的阴鸷。
钦天监的大人说,若是如意公主活过了十二岁,便注定了是天定之人,能助皇室同邻国修得百年之好。
可是仅仅百年之后,年轻而极具野心的帝王如何能够满足呢?
邻国假意求娶长公主,却在边境伏兵,而她皇兄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她兄长要的并不是什么百年之好,而是万世太平。而她,也不过是个诱饵。
兵荒马乱中,如意攥紧了苏灿当年为她缝的百家衣。
那是破布缝成的衣裳,但是绵绵针脚里都藏着他为她祈来的祝福。
有些时候的夜里,她其实听到了,他说:“皇天在上,一定要保佑如意公主事事如意。”
可惜她这一生,除了遇见他以外,从不曾如意。
13
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战场上血流成河,尸体遍地。
天又下起连绵的雨,将一地的血水冲刷,留下一堆堆的尸山。
不知几天后,战场上来了位拾荒者。
他的双腿断了,软软地拖在身下,但与一般的拾荒者不同的是,他的身上拾掇得意外干净。
他翻过一座又一座尸山,最后终于找到个小姑娘。
小姑娘瑟缩在尸堆里,身上套着一件碎布缝成的斗篷,斗篷吸了水,于是她冷得直哆嗦。
然后忽然有伞撑到她的头顶,小姑娘一抬头,顿时红了眼眶。
“阿灿。”
“公主。”
“是我。”
“我在。”
如意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你怎么……”
苏灿轻轻地替她擦眼泪:“不管公主躲到哪里,我总是能找到你的。”
他细细端详如意。
她在他未来得及察觉的时候长成一个亭亭的大姑娘,让人觉得时间走得这样快,就如白驹过隙,倏忽一瞬。
也许从今往后日子也会过得这样快,但是没什么关系。
如意是爬地而生的菟丝,而他虽然成不了让她攀缘而上的草木,却可以成为一株松萝,与她纠缠而长,一瞬亦是一生。
苏灿笑着向她伸出手去,轻声道:“公主,我们回家吧。”
14
人家都说,禺疆附近住着的那个没腿的男人疯了,从战场上捡来一件破斗篷,以为自己捡了个姑娘,成天在那里自言自语。作品名:《过隙》;作者:黑白粥
看到此处说明本文对你还是有帮助的,关于“故事:他是这深宫中最下等的奴才 而她是他的救赎”留言是大家的经验之谈相信也会对你有益,推荐继续阅读下面的相关内容,与本文相关度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