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云斋是留都最堂皇的一家经营珠宝古玩字画的三层阁楼的店铺。在雪花纷扬之中，店主正站在门前一尊云南大理青石雕成的石狮子旁，看几个伙计从驿车上搬几箱刚运来的古玩。一匹青花宝马拖着-辆华丽香车停在他的门前，他知道来了花钱的主儿，不敢息漫，忙上前打恭作揖，将柳如是和董小宛迎人店堂。
她俩落座之后，店伙计奉上香茗。小宛细细观察了店堂中的陈设。只见这店堂中古色古韵，空气中透者一股淡淡的古旧时日的暗香。她坐的椅子是一把雕着精致葡萄的红木旧椅子，摆在案上的茶壶和茶杯是描着金钱的青花玉瓷，那茨蓝色的花纹像波光也像树影，给人清爽精致的感觉。小宛端起茶杯，将茶杯盖轻轻打开，一股清香扑面而来。但见杯中绿茵茵的茶水中，几片碧绿的茶叶像舒展的嘴唇沉在杯底，不禁赞道：“好茶。”店主插话道：“这是有名的洞庭碧螺春。”柳如是也端杯浅酌了一口。
店主引着她俩上了二楼。楼上挂满了字画。柳如是依砍看了一遍，还给小宛讲解每幅画的独到之处。小宛天性聪慧，不久，对字画鉴赏的一些学问已是知之颇详，可当此中新俊了。柳如是看了全部字画之后，深感失望。店主见状，忙叫店伙计将刚运来的箱子打开，把几幅字画送上楼来。就着花窗照进的光亮，柳如是顺手拿起一幅画铺在书案上， 但见画的是一丛芦苇和几只飞鸟，画面简约，但气韵生动，那飞白之处仿佛充溢着柔美的春风。
董小宛也不禁精神大振，拍手赞道：“好画。” 柳如是再看画角题字，更是字字鲜活，笔划精神而不拘格。那行字写的是：“芦苇空摇江东泪。”想是乱世游子题心表志之作。柳如是便和店主过了个价钱买了下来。柳如是问小宛要不要幅画，她打算把它送给小宛，店主朝柳如是使眼色，柳如是也觉得奇怪，就跟他到另一端说话。这店堂本来就不算很宽，显得很安静，所以店主对柳如是说的话，都被董小宛听见了。那些话虽说得很轻，但对于小宛来说则字字都像雷。一串连环雷轰进她的耳鼓“柳大小姐，你疯了。这么贵的字画，你竟送给你的侍女，不白糟蹋了银子。”柳如是见他误会，忙解释道：“她是我的妹妹，你怎么认为是我的侍女呢？”“我狗眼不识真人。我见她衣着寒碜，只道是陪人玩要的贱丫头呢。”
董小宛的白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气冲斗牛，愤怒地把画向地上一掼，转身向车上跑去。
柳如是慌忙上前劝解，也压抑不了她心头的怒火。直到上了香车，董小宛还气鼓鼓地噘者嘴。柳如是安慰道：“世上人本来就多肉眼凡胎，只辨衣冠不认人。何况那店主本是商场中人，平时里就重利轻情。”董小宛恨所有的商人。“妹妹，莫不是生姐姐的气？”“我没生气。”小宛一扭头伏在柳如是肩上委屈地哭了起来。几朵雪花从挂帘底下飘进来，粘在她俩绣花的鞋面。
董小宛红着眼，盯着暖炉中的炭火，桔红色的火光映照着她的粉面，使脸更红了。而窗户透进的冷光则在面颊上照出两点亮光，她的皮肤也就更加光亮而富有弹性。她走到窗前，从窗户缝中向院子望去，只见小梅在院子中堆一一个雪人。 为了让小宛高兴并且忘掉昨天受的委屈，小梅干得很卖力气，还用尽了自己的想象力给雪人点级许多稚气的装饰。看着小梅跑来跑去，竭尽全力的样子，她觉得小梅是如此的可爱，看着看着，她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小梅听到了笑声，诧异地抬起头。小宛开了门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手被冻得冰凉，几根手指红通通的像娇嫩的胡萝卜。小宛知道小梅全是为自己的缘故，便叹了气：“好可惜的妹妹。”小梅说：“谁可惜？”“你可惜，我也可惜。我俩的命都可惜。”小梅听得心里酸酸的，就想哭。
小宛沉思良久，牵着小梅回到房中，她对小梅说：“小梅妹妹，我给你另取一个名字怎么样？”
“你又想起什么鬼点子来取笑我。”
“姐姐命不好。”她想起昨天的委屈，又伤感起来，又想哭。小梅忙从点心盒中取了一片点心朝她嘴里塞，说道：“好好，就依你，你取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
小宛将她拉过来楼在怀里，用手指梳理她的发丝，噘着樱唇亲了亲小梅微胖的脸颊。她说：“我俩都是苦命人。两个都可惜。我就叫你‘惜惜’好吗？"小梅点点头，温顺地将头埋在小宛的怀中。
从此，小梅就改名为惜惜。待大家都叫惯了“惜惜”之后，小梅这个名字就被人遗忘了。
春节那天，董小宛家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位六十开外的清瘦老头刚从北京来，全身都带着一股混乱时局的气味。陈大娘刚把他让到座位上坐定，小宛就送上了茶，惜惜端来一盘年糕。这位老人叫袁道珍，与陈大娘交游多年，这次离开北京专程到江南拜访旧友，不料物是人非，故人已乘黄鹤西去。两行老淮在他脸上流淌着。小宛和惜惜免不得陪他掉几行祖珠。
袁老汉很能饮酒，于是和董曼两人便在厅堂中摆上杯盘频频对饮。袁老汉喝得双眼发红，显然有些醉了。口中只顾唠叨一些国家之事，董旻素来不爱听，渐渐就睡着了。倒是董小宛听到那些胡话，心里有些感慨，她想到了李清照。她仿佛觉得自己就是李清照，在逃难途中吟诗作词，抒发爱国之志。
晚上，董小宛梦见北京。她梦见自己正在一座靠近皇宫的府邸中跳舞，为了不让宫中听到声响，她只能用象牙板轻轻地点着板眼，而那些贪宫个个都像书上写的那样胖得像猪。她厌恶极了，便飞身像一只仙鹤似的飞出那座府邸，她在空中看见十几万难民挤在城中各个街角，他们在刺骨的寒风中颤抖、呻吟、抱怨、叹息。她看见努尔哈赤的铁骑，许多清兵用弓箭射她。她掉下地来，从林中冲出两个彪形大汉，肯定是李自成和张献忠无疑。她大声叫发着救命，那两个人已经不知去向了。
“救命啊——” 董小宛尖叫着从梦中醒来，全身大汗淋淋。亏得旁边的惜惜快速拨亮了油灯，她才定下神来。叹息道：“我怎么 会梦见打仗呢？”第二天早上，她很早就起了床，甚至比单妈还早，她发现爹醉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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