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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前语
十二月，节日接踵而来，例如今天的圣诞节。有没有留心过金庸小说中那些过节的故事？
1
圣诞节前，小吴同学来看我，调侃道：先生，您已经好久没有讲故事了，这一次，还是讲一点儿罢。
我皱眉问他：要我讲什么呢？难道平常写的杜课，胡老师让你们交的读书报告作业，让你们读累了么？
小吴说，譬如这次衡阳市有过一个关于圣诞节占道狂欢的禁令，衡阳市的南华大学也有类似的通告。为什么不许，又为什么偏是衡阳呢？
我想了想，问：从前，衡阳那一带，有过一个“钟武侯国”，你知道么？小吴说，不知道。
我问：那么，衡阳在历史上也叫过“应天府”，你知道么？小吴说：哎，这些都不知道。
我便道：那么，你知道些什么呢？
小吴说：我知道令狐冲啊，他和田伯光在衡阳岭下缠斗数十回合，最后……
我连忙纠正：金庸书中那个衡阳岭是在华山，衡阳市是在衡山，别错认了。
小吴说：哦，那我记起来了，衡山派便是五岳剑中的门派么，位于衡山下的衡阳城。
我笑他：原来你所有的历史课，都是金庸先生教的，果然是别开生面。
小吴惭愧说：其实是从六神磊磊处读出来的习惯，一遇到正经事，马上想到武侠故事，一看见衡阳，马上想到了衡山派。
我笑了起来：六神是个好同学，专注读金庸二十年，启迪了广大江湖网民的政治观念。也罢，你就说说衡山派的历史罢。
小吴道：说起来，衡山派比较悲催，《射雕英雄传》中说，它于“铁掌歼衡山”一役为裘千仞击溃，一度在武林板块跌停。在《笑傲江湖》中，衡山派屡受岳不群、左冷禅吞并五岳之害，惨被购并，唉，一言难尽！
我问：那么，你说那衡山派为何如此不幸吧。以江湖之大，为何它竟总是无容身之所？
小吴道：不知道，请先生指教。
我说，其实原因也很简单，领导班子涣散，又都是文艺中老年。
譬如，掌门人莫大先生外号“潇湘夜雨”，整天拿着胡琴在外面浪，自称“琴中藏剑，剑发琴音”，其实就是体育娱乐化，中国武术今天沦为舞蹈，跟他是有关系的。
再如，二把手刘正风同志，更是文艺过度，且毫无政治敏感，与魔教长老曲洋结为琴箫知音，最后两人双双断送了性命。
这衡山派的经营管理如此不善，你说，能有好结果吗？
小吴恍然大悟：原来是衡山派这段历史，让衡阳人汲取了教训，不能玩物丧志，不能成天派对，更不能不懂政治、娱乐至死！
我笑道：很对，深得波兹曼的精髓。
2
说笑间，小吴又道：可是逢年过节，总不能也要禁止娱乐吧？
我道：其实，按照金学圭臬，查先生看来也是不赞同过节的。
小吴大惊：啊，我读金庸小说很多遍，怎么没看到查先生说过此言？
我笑道：你说中国人一般都过哪些节日呢？小吴扳指道：春节，端午节，清明节，中秋节，腊八节，重阳节。
我说，那就对了。你看，金庸小说里，中秋节发生了什么？
陈玄风是在中秋节的夜里，偷走了九阴真经的下卷，后果严重到影响武林百年秩序。
射雕英雄们的烟雨楼大战，也是在中秋节这一天吧？发生了多少悲剧！准确地说，那些悲剧都是发生在中秋节的三天长假里。
在《天龙八部》里，也是在中秋节那一天，白世镜和康敏杀死了马大元，他们俩还暗托公关，包装得马大元像是被姑苏慕容家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所害。
北方丐帮领导人被姑苏慕容害死了？这要在今天，至少相当于马云怒怼刘强东吧。
重阳节？重阳节更不吉祥。《倚天屠龙记》有两次血腥大战，一次是六大派与明教决战光明顶，另一次则是少林寺的“屠狮大会”，都是在重阳节吧？
小吴说：记得“屠狮大会”是端午节。
翻书查证。原来，“屠狮大会”在三联版的《倚天屠龙记》中，是发生在端午节，后来金庸新修版的《倚天屠龙记》中，改成了重阳节。
我说：就算是端午节，在金庸小说里，也是灾难的代名词。
《笑傲江湖》中，三尸脑神丹是“日月神教”的一种阴损至极的毒药，此药何时发作呢？每年端阳节午时。端午节，若不及时服用克制尸虫的解药，尸虫便会脱伏而出。一经入脑，服此药者行动便如鬼似妖，连父母妻子也会咬来吃了。
吓人吧？简直是武侠世界的丧尸电影。
那么，腊八节怎么样呢？
《侠客行》中，每十年一次，龙木二岛会要遍邀武林高手，前赴侠客岛喝腊八粥，那粥中有一味“断肠蚀骨腐心草”！
虽然，石破天阴差阳错喝了不少粥，涨了功力，但普通人，最好还是别过这样的腊八节。
那么，就剩下春节，金庸十五部小说，写春节似乎只有一次。《倚天屠龙记》第十五回，张无忌在朱武连环庄过年。热闹吧？开心惊喜吧？
但那是个什么样的春节呢？张无忌在那温柔乡里遭遇了人生最大的凶险，见识了江湖上最卑劣的人心，还差点丢掉了性命。
你看，金庸就是用这些故事告诉大家，为了国泰民安，江湖上的这些节日，不过也罢！
小吴听罢，憬然觉悟道：重温了这些故事，体会到了查老的深刻教诲，不禁让人头上涔涔出汗啊，连手机都汗湿了。金庸先生果然是不赞成过节的。
3
喝完下午茶，小吴进一步阐发金庸小说道：——所以，中国人的节日尚且不能过，何况洋人的节日呢！
我笑道：你想想，如果金庸小说里的那些外国人，尼摩星、波斯三使、金花婆婆，都忽然过起他们的“诺鲁兹节”，江湖上会发生什么事呢？
小吴说：对！还有苏菲亚女皇，如果带着那些二次元般的罗刹国属下，跑进小说来过起复活节、圣诞节，还不知道会怎么样！要知道，小宝误入罗刹人的城堡时，可是偷听到神龙教教主与罗刹人密谋作乱，要从天津攻打大清的。后来，小宝在密室中遇上苏菲亚，以口甜舌滑骗得罗刹公主信任……
我连忙止住了小吴的不羁联想，笑道：
其实，我们说这个金庸故事，只是打打趣，衡阳市禁止过圣诞节，可能没想那么多。
我看到他们辟谣说，事情的起因是，衡阳往年的平安夜，好几十万人挤在一条街上，很不安全。而且，这个“禁令”也主要是发给党员干部的。
按理说，这个出发点还是好的。
不过，如果把圣诞节议题与“坚定理想信念，不要搞崇洋媚外”联系起来，那就未免观念拔高、政治过敏了。
还记得鲁迅先生在《看镜有感》里的告诫吗？“无论从那里来的，只要是食物，壮健者大抵就无需思索，承认是吃的东西。惟有衰病的，却总常想到害胃，伤身，特有许多禁例，许多避忌；还有一大套比较利害而终于不得要领的理由，例如吃固无妨，而不吃尤稳，食之或当有益，然究以不吃为宜云云之类。但这一类人物总要日见其衰弱的，自己先已失了活气了。”
今天的大众，看金庸小说，都不是要去杀人放火的。他们过所谓“圣诞节”，也并非是要入教的。
圣诞节之于普通中国人，只是一个娱乐欢快的社会派对而已，与所谓双十一、情人节相距不远。
如果要以那一点宗教色彩来抵制圣诞节，那么元旦还能作为国家假日放假吗？耶稣的出生日是12月25日，元旦可是按耶稣出生后第八日入教仪式起算的。
还有，星期制还能用吗？我们还能享受双休日吗？现在世界各国通用一星期七天的制度。这个制度最早是由君士坦丁大帝发布，一星期的第七日不可做工，则是《圣经》规定的。
还有，福音、复活、天堂这些常用词汇还能表现在汉语中吗？
如果把这些节日和词汇都禁了，世界各国会怎么看我们“大国崛起”？
我们作为一个文化自信的民族，真正的自信是什么？不是闭目塞听，更不是闭关自守。
我们要自豪于自己的文化传统，同时，也不怕与世界各地文化相交通，至于那些早已国际化的文化符号和仪式，我们更要坦然相对，相互融合。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走出去，才能强起来，才能展现泱泱大国的自信。
还记得吗？1929年，国民政府决定废止阴历新年，全国起设阳历新年，从此与世界历法接轨。那时的国民政府，国力衰微，尚且有如此魄力勇气，难道以我们今天的国家实力，反而连一个商业文化性质的洋节都害怕吗？
也许，要补补课才能正确理解国家战略，才能不给社会舆论生态添乱。
多读点历史、文化吧，还要懂点哲学，不要只读武侠小说。
如果一定要读武侠，那就再去问问六神磊磊这样的年轻一代怎么看。
一个人，一座城，一个国家，如果在文化上，只有过敏的自尊，却缺乏宏阔的胸怀，就会像鲁迅说的那样：这一类人物总要日见其衰弱的，自己先已失了活气了。对吗？
小吴道：对对！我争取明年冬天到衡阳，专门去过圣诞节。
因为没有太多的手用于鼓掌，小吴便热情地为我播放了一段掌声音频。
我哈哈大笑，说：掌声就免了，我们把谈话故事记下来给同学们看看吧，算是过节。
自然，我也希望衡阳市的领导们能看见，并且有所借鉴。
又记：衡阳有一特产，耒阳红薯粉条，起源于墨西哥，是极好的美食。色泽黄亮，柔韧爽口，我很怀念。
文字 | 杜骏飞
责编 | 胡园 王静颖
编辑 | 孔德淇
本文经杜课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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