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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时间的大虫》序（版权页要注：上海文化基金会资助项目）
刘巽达
承蒙老友陆萍错爱，邀我写序。对于一位写作生涯50年、算得上著作等身的“老作家”而言，序不序的，可谓无关紧要。对于诗人而言，出版诗集以外的散文集，别有一番意味，也许是想掀开诗歌含蓄的面纱，或者拆却那些曲里拐弯的设置，便于来一番敞亮的“直话直说”。那么，我就权当“第一个读者”吧，说说我的“读后感”。
我通读了本书的全部篇什，时而动容，时而哂笑，时而嗟叹，时而遗憾。这些或长或短的辞章，一篇篇颇似写生，勾勒了陆萍的丰富多彩的人生。它们没有所谓“小女人散文”的矫揉造作，而是质朴质感，直抵心灵。我在阅读的时候，不断被文字中表达的喜怒哀乐所牵引，渐入佳境，感同身受。
散文是一种最自由的文体，它几乎包罗万象，无论是杂文小品或游记随笔，乃至书信日记或史论札记，尽皆收入觳中。陆萍的这本散文集，也是斑驳陆离种类繁多，或是游踪漫笔，或是往事回眸，又或情思记略……至于所涉人与事，更是非常宽泛，上至名闻遐迩的名人，下至临刑前的死囚……虽然彼此的身份天差地别，但在陆萍笔下，他们都真实而饱满，因此放在一起阅读，并无违和感，反而能窥得人性深处的微妙与复杂。
他写与名人的交往，素朴而真情，无丝毫忸怩之态。她笔下的徐迟、牛汉、王辛笛、雁翼、赵长天、程乃珊、李小雨、章世添或刘湛秋等文学同道，亦师亦友，人间烟火，跃然纸上。如写徐迟、写牛汉，文笔生动，真实感人。而浓墨重彩描写的那位李庸夫局长和文学恩师谢泉铭，更是与众不同，那些不可多得的细节，读了叫人动容。
这里仅举三例，与读者分享。第一个是写著名作家徐迟的，那天陆萍陪徐迟同游甪直的保圣寺，在一花草茂盛处，竟然发现了“叶圣陶墓地”。这时，但见徐迟神情严肃，两眼有光，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口里念叨着：“嘿，圣陶！我的老朋友，你在这里啊!今天真是意外的收获!”当同行者纷纷留影后，这时徐迟说：“陆萍，我想一个人，进去立一歇（沪语：站会儿）。”只见徐迟慢慢上得石阶，站定，再往前走近一步，他深情地拍了拍墓碑，又慢慢放下手来，交握在身前，凝视着远方……这位曾与叶圣陶有所过从的老者，瞬间成了一尊雕塑。看到陆萍写的这一幕，我对这位大作家，再次肃然起敬。
她写司法局长李庸夫，一位清正廉洁的好官跃然纸上。有位长期受迫害的人被平反后，感激涕零千恩万谢。李局长却对他说，您不用谢，您受了那么长时间的苦，我们执政党还欠了您！还有一次，在搞糕团承包的小工场参观后，李局长赞赏了糕团质量。后来回到住地时，当地司机捧出糕团，欲往李局长的房间送。李局长当时就沉下脸，说，拿回去！声音硬得像块铁，毫无余地。据说从此再也没有人敢给李局长送东西了。假如到处都是这样的好官，社会风气一定比现在好。由是当作者缅怀这位老领导时，读者也就情感与共了。
写文学恩师谢泉铭时，有一个细节非常具有质感。陆萍彼时投稿解放日报并求教副刊编辑谢泉铭，由于纺织厂三班倒的作息时间，陆萍只得晚上去报社。她写道，记得有次我看了看表，表示必须立即离开去赶公交车上夜班了。道别时，谢老师声音闷闷地对我讲，陆萍，你以后晚上就不要来报社找我了。我当时觉得很奇怪，就说上夜班时我只有晚上这点时间有空啊。老师转身回头，就不说什么了。我不明就里，后来我照旧去。直至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我“晚上去”，惹得对谢泉铭的流言蜚语满大楼飞，莫大的屈辱，泼洒到他身上。这世界的不公不平，至今想来，都变成了我们的敬意，虽然谢老离开世界已有十一个年头……
上海乃至全国的作家中，被谢泉铭“恩泽”过的作家不少，我读过他们写恩师谢泉铭的文章，但陆萍的描写特别有冲击力，彼时那个感情圣洁无瑕的姑娘“不明就里”对恩师造成的伤害，读来揪心。这种回忆，具有无可替代的珍贵性。
读陆萍散文，得知现实生活中的陆萍时有某些“低能症状”，比如她是十足的路盲和脸盲，甚至差点在印度小镇弄丢了自己，某日还会被大枣核卡住喉咙等等。但很多艺术家都有这个通病，他们专注于自己的所好，在钟爱的事业上，不但不“低能”，相反是很“高能”，陆萍亦然。也许正因为她执着于文学，才让她无暇他顾，一心直奔心目中的高地，诚如老诗人谢其规所言：“上海的女诗人中，目前算她的诗龄最长了。”确乎如此，当年出来的多少诗人都杳无影踪了，她却不但愈战愈勇，而且脱胎换骨，惊为天人。不但在新时期里诗情喷涌，赢得了广大的读者和粉丝，而且接二连三出版的诗集、散文集，得到了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会的资助；更是有陌路粉丝陈胜辉25万字专论研究《陆萍诗歌赏析》的出版。她那股澎湃的激情，俨然与她的年龄不相符。
认识陆萍的人，会发现她身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尘烦俗虑似乎从来不在她的考量中，她似乎永远在不同寻常地凝视、观察、倾听、想像和思考。比如在书中一些篇章中的这些句行——
注重将罪犯作案过程淡化成一种背景，因为公、检、法、司几道国家机器的程序下来，作案者的罪与罚，已经划上了等号。我着眼的是“我们社会应负的责任”，这是眼下法制文学的一个盲区。我觉得在法律结束的地方，文学应该开始。
选择写诗，是因为诗考量灵魂。诗的精细与锐利，可以无限层面地触及造物主的设计与奥秘，尖锐地体悟日常，潜走人性，感受生死之间甚至时空之外。
这旷世之俗，粗野而温和，毛糙而紧密；真可谓是奔而不放，忠而不诚；破而不坏，崩而不溃。这就是一个民族的道德质地和场域，与我们汉族的组织结构不一样……
凄怆的枯树，是黄石一大景观。它到处横亘，在强烈的阳光下，呈一种凄绝之美。它或蜷曲一团，存心孤绝世界，或直挺一立，怒指苍天。它不诉说，也无话可说。万千惊心动魄哀痛绝望的故事，它全部经历了承受了而且消化了。令置身现场的我们，没有缘由，却都会揪心生痛。
这些置身于文化景观中的思考，让哲思浑然于景事之中而成至理，是文学的精神滋养了她。在这本书里，“小情调”和“大感情”和谐共振。“小情调”只是一种形容，指的是陆萍笔下无处不在的惊喜和发现：生活中一旦有所触动，陆萍就会让文字伴着思考相拥起舞，既接触尘埃却又能够清水洗尘，生发出的哲理感慨，也让读者产生共情。而“大感情”的提法也是一种指代，是那些关乎生死或人性深处的苍茫复杂，这部分的作品令我最为心动。比如她对印度诗人的“误解”就写得很美——面对中国女诗人的诗行，印度诗人的眼里泪光盈盈，情意浓浓，他在纪念册中写道：“给您很多很多的爱！”但他们的“我爱你”，只是一种给予，并不是索取……由此陆萍喟叹：如果说，我曾经在生活中失去过什么，那么这一天，我在泰戈尔的故土上得到的报偿，倍加丰厚；如果说，诗歌创作是幸福的，那么这一夜我体验得尤为深刻。陆萍写得真好，这种升华的大情感，厚实质朴，灿烂隽永，耐人品味。
还有，她写到一个判死缓的女死囚“她爱的人原来在害她，她害的人原来在爱她”，读来不胜唏嘘。虽然写的是“罪案”，可是案子里蛰伏着的爱恨情仇，也折射着普通人的人生。更有她亲眼目睹了一个女重刑犯吴面临刑释时的情景，以及年轻女警官刹那间的“角色转换”——在监狱的警戒线旁，年轻女警官取出了几张钞票，和颜悦色地递近刑释的吴面前，对她说，你好好认一认，这是一张10元的钱，一个“０”，这是一张50元的钱，新出的票面，还有100元的钱，喏，两个“０”跟在“１”后面，记住了没有？女警官又“嘣”地一声落下个东西来，旋即捡起来递与她面前说，这个“钢嘣儿”就是一元钱，等于从前的100个一分钱的小角子……”陆萍写道，我很感动于女警官们转换的新角色，前一刻还是她们眼中不可越雷池半步的囚犯，这一刻便是与她们社会地位平等的公民和一位孤陋寡闻的老大妈了。
这些“不可多得”的描写，是其他作家难以企及的。散文的题材非常重要，有时甚至是作家的“独门秘籍”——萧乾独特的“战地记者”身份，才使他写出有别于他人的佳作；季羡林在十年浩劫中的不幸遭遇，才让他写出了《牛棚杂忆》……个人的独特经历和独特感受，对于散文写作而言，是至关重要的。这本散文集中有关陆萍在监狱的那些采访写成的文字，都非常生动感人，也是此书的一个特色。
我特别感喟的是，面对陆萍这个“年轻的老作家”，我觉得她几乎是“与时俱进”的一个生动注解。本书中有一个细节给人启悟：那些年两岸交往还非常稀少，台湾诗人和陆萍在韩国举行的“亚洲诗歌研讨会”上相遇相聚，他们无话不谈，十分投契，并知道亚洲诗坛非常欣赏她的诗作，东道国甚至出全资盛情邀请，并处处给予她“五星待遇”。台湾诗人在与她的交流中坦陈，他们很奇怪，甚至对她说，你生活在90年代，怎么写的诗却没有一点政治色彩，像是30年代里的诗？陆萍如是说：我看重人的生命悟觉，敬畏自然在乎天性。因为我相信人最本质的感受，全世界的人都是相通的，凡文字句行是出自人性幽闭的深处，大都可以通走古今贯穿时空，而成为永恒。一如陆萍在这本散文集中的那些篇目：《庆祝过往生命》《悬空寺》《我为什么写诗》《清空归零》《家的仪式感》《空洞的感悟》《人性的两极短路》《了知生命的大纲》，以及《情感档案》等等篇章，这些来自存在的本真与灵魂深层的文字，内涵深邃，神秘直觉，情感饱满又哲理充盈，自然就能与任何文化背景之下的读者一脉相通。
她以前的很多著作我也陆续拜读过，尤其是她的纪实文学，正如她自己所言：是“摸着人性人道、生死爱恨这些永恒的暗巷子进去”的，所以真实的血肉全在里面，逼近人性，独具一格。她在完成自已的同时，抵达了文学的纯粹。
回首看去，当年的陆萍，曾经非常荣幸地在特殊年代被“海选”成功，全国隆重播发的十首革命歌曲妇孺皆知，其中一首词作者就是她。这在当时，已然属于莫大“文学成就”了。但她并没有沉浸在年轻时的成功中不能自拔，而是循着时代的发展，人生阅历的增进和深拓，听从生命内在的召唤，去寻觅存生的本真与生命的奥义，将自己的思索与视野去抵达无垠的天地。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她的写作已摈弃了世俗的功利，只为求得灵魂的平静与安宁，其实这种低至尘埃的写作姿态，恰恰是文学创作获得成功的秘诀和妙谛，也成就了“活在当下的”陆萍。
而今功成名就的她，仍然跋涉在文学的路上。文学于她，已契进其血肉生命，与她的脉动、心跳、精气与神息，几近合一。相信她一定还会给读者带来惊喜，就像前不久，她与一位素不相识的铁杆粉丝创造的“文坛佳话”一样。当生命的觉悟化为笔下诗文时，一切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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