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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亭里的青石圆台，青石鼓墩被无数游人抚摸，坐着歇息之后，表面妥协得乌黑光润，周身却还是风化毛糙的白色表皮，黑白的对照加上亭内铺地方砖的青灰，金山石质亭身的土黄色营造出一种苍劲的金石氛围，莫名地让你感觉古老并且相信可以长远地流传下去。
四个高挑的飞檐，荸荠色的藻井，稍微感觉有些鲜艳，晚清风格的兽脊，繁复的镂雕花板减少了一些年代的沧桑感。当然，这是出生在1873年的沧浪亭，虽然还在土山原先的位置之上，却已经不是沈复夫妻“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的那个沧浪亭了。
“土山”上环绕着绿树，有一株枝叶间挂着青色的柚子。想起很多年前和女儿来这里时雪霁初晴的严冬，在雪地里捡起过几个金色的果实……
亭子里因为树木的遮掩，确实凉快许多，我坐到朝北的那个石鼓墩上，翻阅着【浮生六记】里夫妻二人在此地眺望四周景色的描写，放下书，竭力想象当年投入两人眼中的城南风景。可惜，我看到的只是南侧复廊灰黑的小瓦屋顶，以及远近，对岸的各种树木的树冠，或深或浅的绿叶，其中最为夺目，无论我用想象的底片如何去掩盖都无法抹掉的是继承自【解放军100医院】旧址的那一大排现代建筑：贴满白色瓷砖的外墙，屋顶上林立的天线，屋脊上赫然竖立着“联勤保障部队第904医院苏州医疗区” 的红字招牌。
或许“土山”也在时间洪流的冲刷中变矮了一些了吧！从庆历四年的“崇阜”到乾隆中叶，沈复他们所见到的“极目数里”再到我眼前的屋顶树冠，这一带早就一点点退去了山林的野趣，不过，能够留得住这点土阜，绿水，大致还能在原来的位置上，发发思古的感慨就很对得起“苏州最古老园林”这个称呼了。可惜我旁边的石凳上坐着一位眼镜仁兄，一边晃荡着卷起裤管的腿，一边手指灵活地在黝黑的青石台上玩着手机游戏，“唧唧啾啾”发出声响，让我还没来得及感到远山近水的“有情”就只好“无情”地下山去了。
回望“沧浪亭”
走进沧浪亭的砖雕门楼后，沿着回廊往西，应该有过沈复（1763~？）他们曾经的家，“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织女星）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像二方……”。穿过门洞，踏入西面的一处小院落。临河的平屋和鹅卵石铺砌的院子里有几棵百年的柏树，南面还有一处带着回廊的小屋，有一口金山石井栏的水井在回廊外，倒像是个住人的地方。
“藕花水榭”南面还有一路小屋，一口井
北屋廊檐下挂着张之万（1811~1897,1870年任江苏巡抚，办公室在拙政园）题写的“藕花水榭”的匾额，
之前是茶室，现在关着门，等着新冠平息后解封。院落虽小，没了茶客的喧闹倒也恬静安逸。此地莫非就是“爱莲轩”？西廊下，粘着“办公区域，游客止步”标牌的木门紧闭着，门后还有一进临水的平屋，这里就是对面看过来老树遮掩的位置，在两间并排的平房之间有个小小的天井，朝北的墙上装饰着一个宝瓶形状的漏花窗，芯子是平升三级的纹饰。
一个空调的室外机嗡嗡地吐着热气，我顶着暑热，走到漏花窗旁，视线透过几杆翠竹和漏窗的纹饰看到了临水的古树。这株编号007的古树树龄约230年，名称为“糙叶树”，属于榆科。树龄比沈复，芸娘结婚的时间晚了10年，也许是书里描述的那株有着浓阴的老树的后代？不管如何，这算得上是最接近那个年代的沧浪亭里唯一“活着”的证物了。
230年树龄的老树
“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面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脑海里不断萦绕着书中的描写，回到紧闭的门旁，门边的墙上挂着“苏州市兰花协会”的招牌。
「浮生六记」主人公曾经的家就在门后
好在廊上有漏花窗，可以一窥究竟：北面是和“藕花水榭”类似的平屋，院子里的地面上铺砌着小青砖与金山石碎石，勾勒出一些几何纹样，陈设着两套青石的圆台与鼓墩，廊檐下的朱红漆长窗紧闭着，里面拉着窗帘，回廊西头有一道敞开着的木门，可以窥见里面还有带着回廊的平屋……漏花窗边种着些细竹，疏影横斜，大概是不大有人进出的关系，院子地面的砖石缝中冒出了一些野草……
透过漏花窗看进去，其实没有一点是旧时模样
临河，在板桥西面，书中指定的位置上，只能是这里了，只是朝南的部分究竟如何？应该不止这临河的最后一进，墙外已经杂错着新式建筑的民居。书中无记载，也就无从寻觅。从河对面望过来时，这一排屋子的金山石驳岸平整规矩，挺符合乾隆时期的年代特征。“藕花水榭”这一带的空间里，曾经有过这对夫妻度过最为美好时光的家。
藕花水榭成了拍摄结婚纪念照的取景地
位置虽然可定，却并没有确凿的遗存，或许那口井还是原物？我没有被这排建筑迷惑，因为沧浪亭园中建筑都是经历了兵灾之后，到了同治十二年才恢复起来的，这西间壁的房屋绝无乾隆时期旧物存在的可能。
沧浪亭里其他的建筑或沿用旧名，或变更位置，总而言之都是因为一千年间的种种变化，世事沧桑所致。现在尚可称道的依旧是进门后围绕着“土山”一圈的部分，隐隐还透露着些宋时园林的自然气息，“三远”的意境，东面黄石假山部分更接近原味一些。西面的池塘一带也很有幽深之感。往南，一进入晚清建筑群里，就和其他园林差别不大了。不过，南面的建筑中，有一处“五百名贤祠”可以一观。
五百名贤祠外景
道光年间始建，毁于咸丰兵祸，同治12年再建。两千五百年间与苏州有关的历史人物，共计594位名人被以画像，像赞结合的方式刻在石碑上，接受苏州后人的祭祀与景仰，成为官方主导，实施春秋祭祀的地方。【古吴轩出版社】的【五百名贤祠人物小品】丛书里有详细的介绍。
很想找一些真正经历了时光洗礼的物件来感受历史。可惜，我们的历史太长，太厚重，历史的网兜里失落了芸芸众生平凡的日子，纸面上轻飘飘的几个字，一句话就带走了一个时期的风云以及风云里裹挟着的无数人生。沧浪亭，除了这名字，可以追溯千年之外，实际遗存的建筑都不足200年，“土山”上挂着牌子的古木，
150年的朴树
一一看过去没有超过两百年的，名贤祠旁两株枫杨大树，仅仅标注190年（2018年时）的树龄，
不满两百年的枫杨
如此粗壮，芯株已空的大树，遮天蔽日的也未满200年，而树下白墙上嵌着深浮雕的砖雕倒有清中的气韵，
无一人面可辨的砖雕
已被人为敲打得难以辨认，一查资料:“1953年由陕西会馆门首移此，毁于十年浩劫”寥寥数语。一旁的枫杨辛苦地长到如此粗大，仅仅过去一个多世纪，绝不敢称古，那么，轻易地毁掉远比其历史更为悠久的旧物难道不是文化与历史的灾难么？而且造成这些破坏的时代以及参与其间的大多数人都从历史宽大的网格里脱身了。后人恐怕会无法理解这些灾难的缘由，也就不能从历史应该具备的借鉴，预警的角度去反省这些恶行之所以为恶行，如此，重蹈覆辙亦非杞人忧天。大概流连于树下的人们也应有此同感吧！
若有所思中，我四处漫步，只记得许多的竹子，许多有特色的漏花窗，皇帝的御碑，官僚的厅堂，爱国者的旧事林林总总，足可供研究者去研究，阐发出新的认知。我却神游物外，并不特别在意。
“土山”西面的水池旁，太湖石下，书带草间，一株彼岸花，幽幽地独放，我在御碑亭前石栏杆上坐下，看着那朵花，幻化出珠翠琳琅，一顶凤冠的模样……想起一首歌，山口百惠19岁时唱过，梅艳芳也翻唱过，同名同曲但歌词不同的【曼珠沙华】：マンジュ―シャカ恋する女は、マンジュ―シャカ罪作り、白い夢さえ真紅に染める……(曼珠沙华，情深处的女子，曼珠沙华，诱人犯了错，纯白的梦境也染成了猩红）……粤语的歌词：曼珠沙华，旧日艳丽已尽放；曼珠沙华，枯发杆上，花不再香，但美丽心中一再想……这株鲜艳，孤独的花，又让我想起了“虽非西施面目”，却让鲁迅觉得是“中国第一美人的”芸娘（1763~1803）
不知不觉，我走出了临水的北门。视线停在驳岸下扎根的那株230年的古木上，因为它的存在，让我的目光可以穿透回【浮生六记】的年代，“板桥内一轩临流……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面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仿佛看到沈复与芸娘夫妻两个，掀开了帘子，水面上的阳光返照在年轻夫妻的脸上：“对过格个人官人阿认得？”（对面那个人官人认识吗）“不认得，那哼？”（不认识，怎么了？）“奴觉着有点怪，早浪向奴就看见俚哉，眼睛定洋洋”(我觉得有点怪，早上就看见他了，眼睛直勾勾的)“啊会晓得娘子标致，特会来张望张望嘎？”（会不会知道娘子漂亮，特意来窥探的）“啐！亦勒嗨瞎讲哉”（去！又瞎说）呵呵，很想对着老树旁的紧闭的窗帘挥挥手：“沈兄请了！”（抱歉，用了现代苏州人语感里满是乡土味的“奴”作为自代词）
钓鱼人走了，老者也准备回家
“灵格”一条小鲫鱼被树荫下的垂钓者提出了水面，干瘦的老者依旧在旁边背着手饶有兴致地观望，喝彩。大概古往今来，人们恋恋不舍的最终也无非是这份安宁，无争的生活吧？就像眼前的这方水面，没有惊涛骇浪，悠然自适：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80年代，还没有水闸，水漫上了岸
苏舜钦的【沧浪亭记】记录了这方景观的来历，经过他简单整饬之后，寄足在此，让他感受到归隐的真趣，因其用笔简淡，与历代文人所以知进退的风骨相符合，所以流传至今，还被刻在了水亭的排门上，当然和范仲淹的“先忧后乐”的层次难以比肩，气象完全不同，无非将己之失遇诉诸文字，等待着四年之后的再起，并且历史告诉我们，再起之时就是他放弃高贵的形骸之时。沈复的【浮生六记】却因其将家事，俗事特别是与其妻芸娘一起面对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悲欣交集的历程娓娓道来，平白如听邻家大哥清茶闲谈，质朴的文字里蕴含灵气，反倒跨越了时空，唤起了人们的共感心，催生了代入感。五百名贤祠毁而复生，代表着主流文化推崇的一面：在儿女情长之际也需记得家国情怀。看似矛盾，却是真实人性的体现，范仲淹既有胸怀天下的气魄也有“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委婉，更有“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的直白。苏州之所以为苏州就是这些先贤也好平民也罢，不事做作，雅俗兼蓄却又具备精致丰富的精神世界，一代一代，在山温水暖的这方福地里酝酿发酵的结果。
千年沧浪亭包含着古人真实的故事，有连绵不绝的人文风采，苍劲的历史气息。我喜欢坐在北岸的石栏杆上，与水边的睡莲，兰花草，几株芦苇相伴，树荫下静静地看游人在复廊，土山上不断往来。
（完）
屋顶脊飾破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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