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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1980年夏-2019年冬
地点：长沙市
一
李艳红，是我二姨，因为小时候，在树上摘柿子，没站稳，一把小心就从树上摔了下来。
当时就人事不省，被送往了医院，医生当时只随便看了一下，就说：“人没有救了，还是抬回去吧！”
我妈，作为老大，闻声就晕了过去，因为是她想吃这柿子，二妹是为了她才上的树。
附近乡邻，那会儿还不像现在这么生分，一听说我们家出了事，都赶过来帮忙，村里的长辈甚至把自己的棺材都抬了过来，说让我们家先用着。
可就在我们都准备好送走二姨的时候，突然从放置二姨的里屋，传来了敲门声。
最先发现的是我妈，她大着胆子，想要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可是她手还没有碰到门把手的时候，那门却突然自己拉开了。
而从里面走出来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二姨，李艳红。
她摸着脑袋，一脸疼痛的看着我妈道：“大姐啊，我这脑袋怎么这么疼，还有外面干什么这么吵啊？”
我妈没有说话，因为她看到醒过来的二妹，再次晕了过去。
二
二姨醒过来以后，脑子就一直有些小毛病。
比如记不住事，比如说话不利索，比如不知道什么是哭，也不知道什么是笑。
除此以外，完全就是一个正常人，起初那几年，二姨还是像正常人一样上学，还是像正常人一样长大。
二姨，也特别喜欢学习，但是读书这件事，靠的就是脑子。
现在二姨的记忆和金鱼一样都只有七秒钟，转瞬即逝，所以在两次中考，二姨的成绩都没有达到最低分数线后，外公只能让二姨辍了学。
毕竟我妈那一辈兄弟姐妹众多，不能把所有的钱都浪费在二姨身上。
失学以后的二姨，干过很多事，比如去学缝纫，但是学了大半个月，连最基本的缝纫机操作都记不住，那师傅亲自背着米和钱，又将二姨给送了回来。
又去学理发，可是给人洗头发的时候，经常要给客人洗上十几遍头，才肯罢休，最后又是师傅亲自把钱和米，连带二姨给退了回来。
从那以后，外公就不再提让二姨出去学点什么，干点什么的事情了。
就让二姨跟在身边，农忙的时候陪他下地，农闲的时候，就在家里陪他做竹椅，挑着出去卖。
三
在二姨，慢慢成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村姑时，我妈，以及她的几个兄弟姐妹，都因为读书走了出去。
而且一个个都还混得不错。
于是某年，家庭聚会的时候，我妈就提了一个意见，说：“要不趁早为二妹做个打算，每人凑点钱，给二妹在城里买个地基，要是以后嫁人了，也是一个嫁妆”。
他们几姐弟，向来和善，况且手头也有些钱，所以一人出了一点，就给二姨在市中心买了一小块地。
而到了后来，二姨，真的到了三十岁，不能不嫁的年纪，外公就四处托媒人给二姨找起了丈夫。
也让媒人说实话：“小时候爬树，摔坏了脑子，除了记性不好，除了不会笑以外，什么毛病都没有！”
可是人人都想找一个正常的女人过日子，一个记不住事情的女人，娶回家里不就是累赘吗？
最后还是我妈机灵，又对媒人讲道：“我这二妹在市中心有一小块地，以后就是陪嫁，要是结婚的时候，差钱，我们家也能补上！”
那年，市中心地价已经开始上涨，人人都想着未来能靠着一小块地，过上天上掉钱的日子。
所以，很快，就有很多人找上了门来，要和我二姨结婚。
问他们：“会不会嫌弃我二姨记性不好，会不会嫌疑二姨不会笑？”
大部分男人都直摇头说：“不会”，只是临了，他们都会问一句：“那地在哪儿，那地有多大？”
听到这话，外公气不打一处来，甚至指责我妈道：“你这是在干啥？这不是在害你妹妹吗？”
我妈不说话，抱着已经30出头的二妹，痛哭不已。
四
又过了几年，外公身体不行了，再也下不了地，也不能挑着竹椅竹床，去走街串巷。
于是就让二姨接过了这个重担，当然，也担心二姨会不记得收钱，也害怕二姨会走丢，所以每一次，二姨出门，实际上外公都是一个人偷偷在后面跟着。
直到那一天，外公因为感冒在家里睡觉，而二姨一个人又挑着担子走了，直到晚上醒过来的外公，唤二姨的小名，家里却没有人回应的时候，他才突然清醒了过来：“怕是要出事了”。
外公赶紧叫了邻居，又给我妈他们打了电话，让他们赶紧回来帮忙一起找人，可是还没有等他们出门，二姨就被一个瘸腿的男人领了回来。
他说他是镇上修鞋子的，快收摊的时候，就看着她一个人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打听了一路，这才把她领了回来。
外公说谢谢，赶紧让他进门去喝茶，而我妈却是看到了二姨不肯松开的手，看到了二姨的未来。
没经过外公同意，我妈就主动找上了瘸子的门，也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你结婚没有，喜不喜欢我的妹妹？”
瘸子先是一脸诧异，尔后却坚定的点了点头。
有了我妈的同意，再加上二姨眼看就要35岁了，外公即便是心里不乐意，还是答应了这么亲事。
席开十桌，新郎和新娘都没有醉，我妈这个劝酒的人倒先醉了。
她拿着酒杯，来到瘸子跟前对他说道：“你不许欺负她，如果你欺负她，我一定会跟你拼命！”
瘸子点头，说好。
五
起初那几年，二姨和二姨夫的生活一直都特别好，不过一年，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子。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这让外公也放了心。
而真正改变他们一家三口的还是从那块地开始，那年拆迁，按照那块地的补偿，整整赔了10套房子。
靠着这块地，二姨家的生活，一下子从温饱线，到了富裕的水平。
而二姨夫也不愿意再去摆鞋摊了，自己住了一套最宽敞的房子，其他九套房子，全都出租出去，专心做起了包租公。
其实我妈对于二姨家这种生活上的变化，是乐意看到的，但是随着二姨家的生活越来越好，二姨夫，也越来越不着家了。
也穿起了西服，也打起了领带，甚至还玩起了股票。
也不知道是真的赶上好时候，还是真的有狗屎运，二姨夫那些年赚的钱越来越多，甚至还和人合伙开起了公司。
而二姨呢，依然是那个七秒钟记忆的农妇，不知道打扮自己，不知道照顾自己，甚至连一个人出门都害怕。
也是这个时候，二姨夫出了轨，直接了当的提出要和二姨离婚。
他说：“二姨不配和他在一起生活！”
听到这话，二姨没有哭，我妈却哭了。
六
后来到了2017年，打了一场离婚官司，我妈作为监护人，出庭为二姨争取权益。
要钱，要房子，也要孩子。
二姨夫都没有出庭，只委托了一个律师过来处理。
对方反复只强调一件事：“二姨是一个自己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人，她凭什么获得孩子的抚养权呢？”
我妈不同意，二姨也不同意，但是法官同意了。
从2015年开始，我妈花了无数的钱，咨询了无数的专家和学者，他们给出的答复都是没有希望，都是不大现实。
她也放弃了。
只是外公没有放弃，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每天领着二姨出门，每天领着二姨走街串巷，她要她记住每一条街道，让她记住每一条河流。
到了后来，二姨真的可以一个人出门，真的可以一个人上街买菜做饭，甚至在外公去世以后，也能自己一个人照顾自己的时候。
她主动来到法院，又申请了上诉，非要夺回孩子的抚养权，而从15年到17年，她已经有整整两年的时间，没有见过儿子了。
刚开始，我妈还陪着二姨去法院，交材料，交证明，后来见二姨一人也能处理的很好，我妈也特别忙，也就没有再天天跟着来。
直到有一天，我妈偶然在公交上碰到了二姨，才慢慢明白了，这些年，二姨是怎么慢慢变好的。
原来，她每天都坐同一班公交去法院，上了公交，她就会和不同的人聊天，通过反复的训练，通过反复的与人沟通，她慢慢的有了记忆体，慢慢的说话也利索了。
甚至她都成了那趟公交上的“名人”，所有人都认识她，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过去。
而到了法院开庭的那一天，当法官问道：“你怎么证明你有照顾自己的能力？你怎么证明自己能够进行正常的社会交往”的时候！
二姨，对着法官亲口说了这么一段话，她说：
这辈子，我让很多人都操碎了心，比如我的父亲，从小他就担心我长大以后，生活不能自理，所以他就逼着我上街，去多接触社会，去多接触人群，只有我迷路了，只有我真的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时，他才会出现。
我大姐呢，心里一直怀着对我的愧疚，一直觉得当初不应该让我爬上柿子树，其实大可不必。
而这些年的婚姻生活，对于我而言，我是开心过，我是幸福过的，还有一个那么可爱的儿子，那就是我的命。
所以，现在您想把我的命带走，那我是绝不会答应的！
听到二姨说的这番话，不止对面的律师没有再作声，法官也是久久没有开口。
缓了一会儿，那律师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法官却直接制止了他，说道：“这案子的事实已经很清楚了”。
二周以后，二姨真的就等来了法院的消息，说她的离婚官司打赢了，不仅仅拿到了孩子的抚养权，还拿回了本属于她的所有财产，甚至从此以后的每个月有钱的二姨夫，还要支付抚养费和生活费给二姨。
当二姨拿着判决书一个人搭上那辆公交车的时候，那辆公交车里响起了经久不绝的掌声。
2019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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