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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先畤之行——现代中篇小说驴队来到品鉴(下)

时间:2018-07-14 21:3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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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先畤之行——现代中篇小说驴队来到品鉴(下)

“当代优秀中篇小说品鉴驴队来到奉先畤(下)”是一部以文学品鉴为主题的中篇小说。故事讲述了一个文学爱好者的驴队在奉先畤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文学之旅。在这次旅程中,他们不仅品鉴了各种具有代表性的当代优秀中篇小说,还探讨了文学与生活、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小说通过丰富多彩的情节和生动的人物形象,展现了文学对人们精神生活的重要影响,引发读者对文学的深刻思考和感悟。这部小说兼具文学品鉴和人生感悟的双重意义,让读者领略到文学的魅力和力量。

慧缘居士与著名作家杨争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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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先畤的男人都去了村公所。七八十人蹲坐在村公所的院子里。昨天用过的锣鼓家伙和柳木腿在台阶上随便扔着,好像和院子里的这些人没什么关系一样。

包子也去了,在人堆里,戴着孝布,把头在臂弯里埋着。

土匪没有全去。九娃给天地庙留了两个人,让他们盖厨房。

选村长用的是抓阄的办法。九娃說让你们推选你们没人吭声,我指定一个人又怕不合你们的心意,那就抓阄吧,谁抓到谁当,公平合理,村长就是发话的人,你们每个人都能当。

土枪手在九娃跟前站着,端着那杆装满火药和铁砂的土枪。其他几个人提着他们的护胆夺命刀,分开站着。他们不紧张,因为九娃还宣布了一条规矩:蹲着也行坐着也行,只要不站起来就行,谁要站起来谁就是不想活了。所以,他们只瞄着有没有人要站起来。

瓦罐和吴思成在一间屋里团着纸蛋蛋。桌上放着一个铙钹,是瓦罐从台阶上随手拿的。他们团好一个纸蛋儿就扔在铙钹的凹窝里。瓦罐一边团一边给吴思成发着感慨。

瓦罐:咱一路上也杀过人,都是急眼了胡乱杀的。这一回不是,好好的正說着话,头儿拿过土枪說了一句“晚了”,抬手一勾,嘭一下,村长的脸就整个儿被揭走了。神勇神勇。我都护好胆了,等着头儿发话呢,嘿,头儿自个做了,用土枪。还是土枪解馋,嘭一下。

只剩一个小纸片了。瓦罐把纸片儿举起来看着,說:你就是村长了。他用小竹筒给纸片儿上按了个红圈儿,吹了一口气,說:我团了啊?吴思成說团么。瓦罐把那张纸片儿团成了纸蛋儿,扔进铙钹里,胡乱搅了一阵。他端起铙钹又說了一句:能这么选皇上多好,我死活也要蹭着抓一个,碰运气嘛。

端着铙钹的瓦罐站到九娃跟前了。

瓦罐给九娃說:按人头团的,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九娃:让他们抓吧。

瓦罐挨个儿让奉先畤的男人们抓纸蛋儿了。瓦罐說一人抓二个,抓着了就赶紧拆开看,看到红圈儿就說,一說就是村长了。

院子里只有抓纸蛋儿的声音了。也能听见出气的声音,抓的时候都提着气,一看没红圈儿就呼出来了。

包子也抓了一个,没有红圈儿。他也出了一口气,把纸片儿扔在了脚跟前。瓦罐說别扔啊都扔了就說不清了。包子又捡了起来。

周正良不让马鸣抓,他說马鸣是未成年人。瓦罐說抓,不抓就会多一个纸蛋儿,刚好是有红圈儿的咋办?马鸣就抓了一个。

周正良也抓了一个,他正要拆他的纸蛋儿,马鸣叫起来了:不不不不!周正良說咋了咋了?马鸣抽扯着嘴让周正良看他拆开的纸蛋儿。瓦罐折转身,一把夺了过去,看了一眼,又仔细地看了一眼,然后就看马鸣了。

瓦罐:咋让你给抓到了嘛你說。

没轮到抓的都不用抓了,都长出了一口气。

马鸣的脸已经不像人脸了:不不不不!

九娃走过来,拿过纸蛋儿看着。

周正良急了,要起身說话,被瓦罐一脚踹倒了。

瓦罐给九娃說:没错,就是这一个,我按的嘛。

被踹倒的周正良說:他当不了当不了村长!

九娃看着周正良,說:你咋知道他当不了?

周正良:他十五岁,是个结巴,他不是奉先畤的人是我收的徒弟。

九娃說:那你就替他当。

周正良愣了,看着九娃,眼珠子一动不动。他在地上坐着。

马鸣要哭了:不不不不!

瓦罐举起手里的铙钹,照准马鸣的头扣了下去。马鸣叫了一声,倒在了周正良怀里。

九娃给院子里的人說:你们有村长了。

村人们起身了,一个跟着一个,悄无声息地往外走了。

瓦罐說:明早村长收粮,每户一斗。

吴思成快速地眨着小眼睛走到九娃跟前,說:你没說错,人不是蝗虫,再多也是单个的。

周正良突然叫了起来:别走啊我不能替马鸣啊马鸣当不了啊你们不能走!

他们好像没听见周正良的喊叫,撂下了周正良和马鸣。

周正良给九娃說:我当不了。

土枪手看了一眼九娃,忽一下把土枪顶在了周正良的额颅上。

九娃问周正良:能当不?

周正良不說了。他感到马鸣又尿裤子了。马鸣在他的怀里。他說马鸣你尿裤子了。马鸣說没没没有。马鸣自己不知道。他說马鸣回吧。瓦罐說记着明天的事。

周正良一到家就躺在炕上睡了。芽子问马鸣,才知道了选村长的经过。马鸣說都是他害了师傅,把奉先畤的祸患惹到师傅身上了。他說他想把他的手剁了去。他說芽子姐我是个没出息的人我自个儿洗裤子去。马鸣头上起了一个大包。他說他头疼他也想睡一觉去。芽子抓着马鸣的胳膊說你不能睡你得给我說清楚!芽子說你结结巴巴說了半天我还没听明白我爸到底是不是村长了。马鸣說土匪說是了师傅啥也没說土枪在师傅额颅上顶着呢,师傅没說他是不是只說我尿裤子了。

芽子不再问了。芽子感到她浑身忽然一下没了力气,连问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一直坐到了天黑。

后来,包子就来了。

芽子没像她想的那样安慰包子,正像她爸周正良說的,情况变了。芽子反倒需要包子的安慰了。芽子說包子哥咋成这样了咋能这样嘛天要塌下来一样,我爸一回来就埋头睡不吃不喝咋问也不說话我不知道该咋办了一直在院子里坐着呢你說我咋办我爸咋办呀嘛。

包子: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芽子說我知道的你也在难过你家遇那么大的事情。

包子:我的难过快过去了,现在落到了你爸身上,难过还在后头呢。

芽子說包子哥我不想让你难过也不想让我爸难过。

包子:不知道你爸当不当村长?

芽子說不知道么一句话不說问马鸣结结巴巴說了半晌說不清。

包子:明早就知道了,收粮了就当了不收粮就没当。

芽子說不能当嘛包子哥可不当咋办呀嘛当也不是不当也不是。

包子好像要走的样子。芽子說包子哥你想走就走吧我今晚肯定不睡了我得守着我爸。芽子說我想得好好的等你晚上来我好好待你我没想到成这样子你不会怪我吧包子哥?

包子:我不怪你。

芽子把包子的一只手拉到她脸上放了一会儿。芽子說包子哥你可要对我好啊不管咋样你都要对我好。她說我明天一早就在你家给你說我爸当没当村长。

第二天早上,芽子真去了包子家。包子打开门,没等芽子开口,就說:

“我知道你爸当村长了,我听见锣声了。”

包子好像没有让芽子进门的意思。他们一个门里一个门外。

芽子:我爸半夜起来像换了个人一样。我爸问我芽子你想不想我死?我說不想。我爸說那你给我做碗面我饿了。我给我爸做了一碗面。我爸连汤都喝净了,然后又睡了。我问他当不当村长他不說。大清早来了两个土匪叫我爸,村长村长收粮去,我爸就去了。

包子說:你没拦你爸?

芽子:我想拦挡,又没拦挡。

包子說:噢么。

芽子要流泪了:我不想让我爸当村长也不想让我爸死。

包子妈在屋里叫包子:包子包子你来把这让芽子给她爸拿回去。

包子拿出来一双鞋。芽子的脸立刻煞白了。她看见是她爸做的那一双。

包子說:我妈让你拿回去說我爸有鞋穿。

芽子的脸又涨红了:包子哥你不能你不能这样。

包子說:我爸真有鞋他只能穿一双没法穿第二双了。

包子把鞋塞到了芽子的手里。

眼泪水在芽子的眼睛里打旋儿了。

芽子:包子哥,你不理我了是不?

包子說:没有不理么,我爸不能穿两双鞋入土……

芽子咬住嘴唇,没让眼泪水滚出来。她转身跑了,抱着那双鞋,越跑越快。

跑到她爸跟前的时候,芽子已经满脸泪水了。

周正良提着一只铜锣,每到谁家门口就敲一声。本来不用敲锣,各家各户该把粮交到村公所的,但等不来人。九娃派来帮着收粮的瓦罐和土枪手躁气了,要挨家挨户踹门。周正良拦住了他们。周正良說收粮是个麻烦事就看麻烦谁了。交到村公所麻烦一村人。你不是要挨家挨户踹吗?咱不踹,咱挨家挨户收,就只麻烦咱三个人。他让他们回天地庙拉了两头驴。村公所有大粮袋,他给驴背上各搭了几条,又提了一面铜锣。他說咱挨门挨户走一趟,这些粮袋就会装满的。他们就这么收粮了。每到一家,敲一声锣,主人就会打开门,把盛粮的粮具或口袋放在门口,等周正良把粮倒腾进驴背上的大粮袋,再把他们的粮具用脚勾进门里。他们不看周正良,也不看瓦罐和土枪手。有人还会朝旁边吐一口唾沫,关上门的。瓦罐說他吐咱呢!周正良說没吐你吐我哩。瓦罐說那也不行你是村长他们咋能吐村长!周正良說他喉咙刚好难受了想吐一口村长刚好收粮来了。瓦罐說你这村长这么收粮太窝囊了。周正良說不不不我每天坐着绱鞋这么收粮正好能舒筋展腰。他还提醒关门的人說:别关门了粮一交就没事了每天关在屋里不管地里的庄稼以后就没日子过了。

啪嗒啪嗒,两只鞋扔到了他的脚跟前。他很诧异。他先诧异的是那两只鞋,然后是芽子满脸的泪水。他說我好好的没死啊你咋哭成泪人了?他给瓦罐和土枪手笑了一下,說:我女儿。

芽子:包子哥不理我了。

周正良这才看清了那两只鞋。

周正良:不是给包子他……噢噢,不要了。不要了就撂了去。

瓦罐說哎哎新新的没沾脚咋就撂了去我穿。他捡起了那两只鞋。

芽子:我真想把驴背上的粮食掀了去!

正在试鞋的瓦罐把头扭过来說:为啥?芽子說没和你說话。

芽子又和她爸說了:昧良心的话是你說的。

周正良:那是我昨天說的。现在情况变了,我不那么想了。我没昧,我比他们勇敢。

又說:这儿不是說话的地方你先回去给我晒一盆水。

瓦罐问土枪手:他们在說啥?

土枪手:听不来。

瓦罐看了一眼芽子:这女子挺水灵的么。

芽子朝旁边呸了一声,走了。

瓦罐给周正良說:你女儿不是喉咙刚好难受了吧?

周正良:也许吧。

瓦罐說:她脾气不好。

周正良:咦!坏极坏极。

瓦罐脚太小,穿不了那双鞋。土枪手穿着正好。

土枪手没穿,他把那双鞋别在了腰里。

十一

周正良一到家就问芽子给他晒好水没有。芽子說晒好了一大盆。周正良让马鸣帮他把大水盆抬到房背后。他說马鸣你去拿马勺来我得好好冲一下身子,狗日的粮食吃着好收拾着净是土,汗水一搅和又黏糊又难闻。他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先坐在水盆里让马鸣给他洗搓,然后站起来让马鸣用马勺给他身上泼水。他說从头上挨着往下泼。马鸣泼一勺他就說一声舒服死了舒服死了。马鸣来了兴致,想这么一直泼下去。马鸣說师傅你和土匪一出门我就担心今天怕都过不去了。周正良說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以后每天这么泼一回身子。马鸣說阴天呢下雨呢?周正良說阴过了下过了太阳好了就晒水就泼么噢舒服死了。

然后,又让芽子端了一盆水,连耳朵背后耳朵窟窿都洗到了。然后,他坐在绱鞋的凳子上,叫芽子过来。他說我现在身上心里都清爽了我和你說话。

关于包子,周正良是这么說的:

“土匪打死他爸的时候他在跟前,他做啥了?除了骇怕他做啥了?他爸让土匪打死了他叫人去村公所选村长代替他爸。没错,是土匪让他叫的。那我呢?难道是我自个儿争着当的?他因为啥叫人去村公所,我就因为啥当的村长。他和我一样,不比我高。說他比我矮才更合情理呢!他都没想想,他应该感谢马鸣感谢我才合情理。要是让他抓到了呢?他抓到了替他爸给土匪筹粮的就是他了。他爸在家里还没入殓呢,他在街上给打死他爸的土匪筹粮,他会是个啥滋味?他咋就不这么想呢?

“你别嫌我說他不好,我也没說他不好,我說的是他不比我好。我去他家筹粮他吐了一口唾沫,当然是朝旁边吐的,那我也知道他是吐给我的。我說了他两句。我說包子你好好的,凭我家芽子对你那一份死心眼的感情你也不该给我一口唾沫。我說唾沫能打发我打发不了土匪。我說你不怕那杆土枪了?我是为了不死人才收粮的,不收粮就会死人,說不定就是你。他问为啥不是我?我說我交粮了,我不吐唾沫。

“我没和包子說那双鞋。我怕說了给他惹事,两个土匪在旁边呢。那双鞋是他爸让我做的,說得早我做晚了,可我不是故意的。找我绱鞋的人多么,有个先来后到么。他爸一死我就想赶紧赶紧做好了让他穿一双新鞋入土,我不收工钱,送的么。包子不要了,拿回去又不要了,明摆着是拿鞋羞辱我嘛。鞋是他爸让做的,他凭啥不要?不要了得他爸說!說不要就不要了?工钱呢?有志气把工钱给我。芽子你知道你把鞋扔到你爸跟前你爸啥心情么?你爸心跟烂了一样。我心想赶紧赶紧来个狗叼了去。没来狗么,奉先畤的狗也骇怕土匪么。狗没叼,土匪别到他腰里去了。”

关于当村长,周正良是这么說的:

“赵天乐是村长可土匪不让他当了么,把他打死了。你以为赵天乐是因为不怕土匪才死的?不是么,包子亲口给你說的时候我在外边听着哩。赵天乐骇怕得晚了,土匪嫌他晚了么。土匪不但要人怕他们还看时间呢么。赵天乐早說一句筹粮就不会死还是村长。土匪让他死就是要另换一个村长。土匪瞅上你了說你能当你就得当,你不当你就是第二个赵天乐,也得死。马鸣抓上了马鸣当不了土匪也看马鸣当不了,就顺势撂到我头上了。我想耍赖我不敢么。我怕土匪用土枪揭我的脸么。”

也說了村里人:

“都和我一样么,怕挨土匪的枪土匪的刀么。不怕咋都乖乖去了村公所?不怕咋都把粮乖乖地交了?对土匪的气往我身上撒,撒错人了么。狗日的不想么,我当时要說一句我不当死也不当嘭一声我就和赵天乐一样了,光荣了。赵天乐也不咋光荣,只能叫半截子光荣,他一见土枪也怕了說筹粮,土匪不让他筹要让他死他才死的。我要說不当我死了才真叫光荣,完全的光荣。我没光荣。我没光荣你们才能一个跟着一个从村公所往外走,回你们家吃饭睡觉。我光荣了你们能出村公所能回家么?把我的尸首撂在一边去继续选村长!我一身子背了,狗日的们没人說句体谅话反而另眼看我,有人还给我吐唾沫。给你们自个儿吐去吧!”

周正良问芽子:你爸說的对不?

芽子說:对也不对。

周正良:你这是啥话?

芽子說:听着好像都对想着啥地方又不对,我說不来。你把我的心說乱了我不听了。

周正良:我也說完了。你仔细地慢慢地想去。

十二

瓦罐和土枪手也冲身子了。脱了个精光,在庙院里,用的是凉水。粮食筹到了,土匪们高兴,就把瓦罐和土枪手冲身子弄成了玩闹。他们围着他们俩,用马勺泼,或者干脆用水桶从头上往下浇。

瓦罐和土枪手没說舒服死了。他们說痛快啊痛快啊噗噗!

有人說:瓦罐你精身子了你想你媳妇让大牛起来我们瞧瞧。

有人說:长时间不用成锈牛了起不来倒小了缩回去了你们看么。

瓦罐說:凉水啊你们泼几桶热水看它起来不啊噗噗!

吃过晚饭,他们安静了。他们坐在院子里,听九娃安排瓦罐回村送粮的事。九娃让一个叫三平的和瓦罐一起回去。土枪手不是他们村的,就在庙门外守门了。

九娃說:咱走了一路,到底走到个好地方了,该有的都有,有山有水有粮,不该有的没有,没有蝗虫,不怕天旱。咱就坐这儿了。咱每年轮换着回村送粮探亲。为啥头一回要瓦罐回去?他一路给咱记地图用心了,就算美他一回吧。三平算沾光了。谁往家里捎话,睡觉前說给瓦罐,他们天不亮就上路。

瓦罐立刻成了红人。他们围着瓦罐让他记他们要捎的话。瓦罐挨个儿听了一遍。瓦罐說你们各說各的太乱我记不了干脆统一成几条我好记回去也能說明白。他们說行么你给咱统一么。瓦罐统一成了三句话:给你们的女人就說毬想你们了;给你们的娃儿就說你爸要你们乖乖地听你妈的话;给你们的老人就說你儿在外边好着呢你们放心你看这不送粮回来了。他们說瓦罐统一得好,给瓦罐鼓了一阵掌。瓦罐說鼓毬呢我心里瞀乱着呢只让在家里住一晚上,我說好不容易回去了多住两天求你了,头儿說存这心思就换人你们說瞀乱不?有人說一晚上也行啊你一进门就拉着媳妇上炕别下来。有人立刻反对說那不行腿软了咋传咱捎的话?他们觉得有道理,說就是就是咱给瓦罐也统个一:先传话再上你家炕。

那天晚上他们都没睡好觉,都在想他们的村子,有人想得流眼泪抽鼻子了。

让瓦罐和三平天不亮就上路是吴思成的主意。他說大白天四头驴驮着粮走太扎眼。九娃說粮食是明打明筹的为啥要偷偷摸摸做贼一样。吴思成說咱正在坐而未住的时候,还得顾着奉先畤人的感受。你說人不是蝗虫我服了,可咱想坐住,就得让他们天天不是蝗虫永远不是蝗虫,万一把他们刺激成蝗虫了呢?

送瓦罐和三平走的时候,九娃說你们可记住,舍命也要保住这些粮食。瓦罐說你放心人在粮在。九娃說人不在呢?瓦罐說咋可能啊碰上劫道的我就——瓦罐唰一下抽出他的护胆夺命刀,演示了一下:兄弟你没看出咱是同行么?瓦罐說我们两个人啊,万一碰上了镇不住就一个对付一个赶着驴跑啊,要不,白天睡觉晚上走行不?总之,粮会送到的。九娃說驴也要喂好,回去四头回来还是四头。瓦罐說当然当然。九娃摸着一头驴的屁股好像舍不得让它们走一样。九娃說走吧走吧美你驴日的一回我不是头儿送粮的就是我了。

那天,任老四和赵天乐平安入土。

也就从那天开始,奉先畤的人不再白天关门了。他们互相走动了。也有人在地里看庄稼了。除了天地庙,他们好像哪儿都敢去了。

吴思成给九娃說:看来第一脚踏实了。

九娃說:那就想着踏第二脚。

也有土匪去村里找人要烟叶了。

吴思成适时地让九娃宣布了一条纪律:不能常去村里,不准透露咱的底细。

十三

所有的人好像妥帖好过了,连任老四和赵天乐也妥帖地躺到了地底下了,周正良却妥帖不了,好过不了。

他失业了。

一连几天,没有人来找他绱鞋。绱好的鞋也没人来取。不取也罢,让马鸣给他们送去。送鞋的马鸣连工钱和鞋一起拿回来了,都說鞋不要了工钱不少你的,好像商量过一样。还有更刺耳的话:让鞋匠把鞋送给土匪去。

啥意思嘛!你们付了钱鞋就是你们的,送土匪?你们不送我送?明着欺侮人羞辱人嘛!

十几双新鞋在院子里摆放着,好像不是周正良在看他们,而是它们在看周正良。看得周正良心口疼。

周正良想把那些鞋撇到他们的脸上去。周正良想站到街上胡毬骂去,一边骂一边把那些鞋一只一只胡乱撂到谁家的房上去,粪堆上去,挂在树上也行。你们的鞋你们不要我也不要!

周正良不好过,芽子和马鸣也就不好过。

芽子說:咋办呀嘛没人理睬这日子咋过呀嘛!

马鸣又說剁手的话了。马鸣說都怪我的手抓了那个纸蛋儿。马鸣說师傅你去骂街我和你一起去。

周正良没骂街也没撇鞋。他說我为啥要骂他们?我骂他们我还嫌费力气费唾沫呢!我为啥要撇?这么多鞋都是没日没夜一针一针做的我为啥要撇?我不撇我自己穿。马鸣你也穿,我穿大的你穿小的,芽子穿女的。芽子說我不穿。周正良脱了一只鞋,把脚随便塞进了一只新鞋里,在院子里一踩一踩来回走,给芽子說:芽子你看,你看,你看……

周正良的声音越来越小,脚越踩越慢了,坐在地上了,捂着脸不出声了。

芽子进她屋里去了。

马鸣不知该咋办,想把师傅拉起来,闪了几下身子,到底还是没挪脚,原地站着,直到看见九娃和土枪手来了,才說师师师傅他们来来来了,把地上的鞋收了起来。

坐在地上的周正良没起身。他看着九娃和土枪手。土枪手牵着一头驴。驴背上有一袋粮食。

周正良:咋了?粮食有问题?

九娃:没有没有,每一颗都是好粮食。

周正良:那你这是?

九娃:退给你的。你辛苦,还受委屈。

周正良:不退不退,一视同仁。再說,我没啥委屈,也没觉得么。

九娃:那就算犒赏你的。

土枪手把粮食卸下驴背,搬到了台阶上。

九娃:客人来了你就这么一直坐地上啊?

周正良:我腰疼。

九娃:腰疼坐地上更疼起来展几下嘛。

周正良:头也疼。坐着不是站着也不是,我正想去炕上躺一会儿呢。

九娃:噢噢,我就几句话,說完事你躺去。

周正良:还有事啊?粮不是筹了么还有事啊?

周正良忽一下站起来了。

九娃:也是为村上好的事。我们不能老占着天地庙。天地庙是村上敬天地敬神灵的地方,我们住着不好,成吃喝拉撒的地方了,不恭敬么。庙殿也太小,十几个人挤不下。村公所倒是能住,可村公所在村子里,都是精气旺盛的大男人,保不住钻谁家被窝里去就成麻烦事了。你說呢?

周正良用大拇指一下一下捏着他的鬓角。

九娃:你头疼就坐地上說。

周正良:不疼了,正在晕。

九娃:让你徒弟扶着你。

马鸣赶紧过来扶住了周正良。

周正良:我想不来该让你们住哪儿么。我头晕想不成事了我。

九娃:不用你想。山上那么多树,盖一院房很容易的。地方我瞅好了,任老四家的碾麦场那儿就行,离村子不远不近。你和村上人商量商量,伐树的打土坯的分个工,一块儿动,快么。

周正良又用手拍额颅了。

九娃:我把事說完了。你头晕又腰疼你躺去我们走。

周正良把手从额颅上取下来,听着九娃、土枪手和毛驴走远了。他突然跳了起来:

“躺你妈个毛啊我!”

马鸣被周正良突然的跳骂吓住了,瞪眼看着周正良。芽子也跑出屋门看着她爸。

周正良又跳了一下:没人理我了我和谁商量去我躺去躺去躺你妈个——

他打住了,因为九娃又拐回来了,在大门外看着他。

九娃:骂谁呢?

周正良:骂,骂,马鸣么。我不想躺他非要我去躺,我得想伐树打土坯的事我咋能躺去?我正想把鞋脱下来扇他的嘴呢!

九娃:噢噢我以为你咋了,徒弟是好心你躺着也能想么。

九娃走了。周正良没再跳骂。他又坐在地上了,用手捂着脸。

周正良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把村里人召在一起商量给土匪盖房子,就用了个笨办法。他让马鸣帮他扛着九娃退返的那一袋粮食,挨门挨户去退,顺便把上山伐树打土坯盖房的事說给他们。粮食爱要不要,不要就掬几把放你家门口,哪怕让猪拱了去让鸡啄了去,那是你们的事。我的事是通知伐树,打土坯。

“水生,土匪退了一袋粮,每家均分,你拿升子来。顺便說个事,土匪要盖房,让咱去山上伐树,去不去你自个儿拿主意。”

“金宝,土匪要盖房,让咱打土坯,我把话给你传到,去不去你自个儿做主。”

就这么,周正良一家不漏把全村走了一遍。任老四和包子家也去了。粮分完了,话传到了。周正良把空粮袋搭在肩膀上往回走了。走到村街中间了。周正良收住了脚步,思量了一会儿,然后,周正良仰起脖子,像尖叫的一样,拍打着胸脯,给奉先畤的人吼了几句话:

“你们都听着!土匪不是我舅,也不是我爷!我周正良咋当的村长你们清楚。我没得土匪的好处。土匪要盖房,我一个人盖不了!不盖房他们要往村里住。盖不盖你们思量去。思量好了就去山上砍树,打土坯!”

然后,他一个人提着斧头上山了。他给他自己是这么說的。我把话传到了,我也砍树了。我不敢得罪土匪,也没逼迫你们任何人。我只能这么做了,老天爷评断去。

山上很静,只有周正良一个人砍树的声音。他砍得很专心,流汗了,光着膀子了。他忽然感到他现在这么砍树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树不会让你骇怕么。树不会不理你埋怨你么,更不会羞辱你么。好,砍树,砍它个狗日的树!

哎哎哎,有人上山来了,拿着斧头锯子和绳,都是砍树的工具么。都是奉先畤的精壮劳力么。包子也在里边么。任老四的儿子也在里边么。

他想和他们打声招呼。他们好像没有理他的意思。那就不打招呼了,都砍树。

斧头声锯子声给手心里吐唾沫的声音都有了。也有树被绳拉倒的声音了。可在山上,把这些声音放在山上就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声音了,就和一大片草滩里有几个蛐蛐叫唤一样。

他偶尔也会看他们一眼。他们也光着膀子了。他们胳膊上鼓着肌肉,亮着汗水的油光。他们手上身上满是力气么。可他们也骇怕土匪,骇怕那杆土枪。他们和他一样么。

他也留心了一下包子。十九岁的身板,真正男子汉的身板么,难怪芽子喜欢。他抡着斧头很结实很有力么,听声音就能听出来么。

用斧头能砍树咋就不能砍人呢?噢噢,斧头造出来不是砍人的么,和土枪不一样和长刀不一样么。噢噢,斧头能砍人一见土枪就骇怕了么,手上身上就没力气了么。

咔咔咔咔,又一棵树被放倒了。

九娃和吴思成在天地庙门口站着,他们能看见山上砍树的人。九娃受了感染。九娃說咱也砍树去。吴思成說不行不行。九娃說闲着也是闲着,身子骨还难受。吴思成說闲着难受用刀砍砖头也不能和他们一块儿砍树,你想么。九娃一想就明白了。九娃說那就让咱的人在庙院里抡刀去,砍砖头也行。

两个多月以后,九娃他们从土地庙搬进了新盖的院子。正房三间,偏房两排,还有一间厨房,也搭了驴棚。茅房在大院外边。

吴思成给他们的院子起了个名:舍得大院。对外的意思是,人生在世有舍有得,有得必有舍,能舍才有得。对内的意思是,敢舍命就能得你想要的。

九娃和吴思成住了正房。

九娃问吴思成:咱这算不算坐住了?

吴思成說:差不多算坐住了,离坐稳还有一截儿。

九娃:你說话像教书先生一样。

吴思成:古人說,居安思危。

九娃:噢噢,还真成教书先生了。

地里的秋庄稼正在成熟,不出院门就能闻到那种味气。九娃說他爱闻这味气。吴思成說这可是个危险的讯号。九娃问为啥?吴思成說咱不是种庄稼的是匪啊,鼻子和鼻子是不一样的,各有各的喜好。

九娃没再說话。他不太服气吴思成的說法。匪的鼻子就不能爱闻庄稼的味气了?他觉得吴思成神神乎乎有些卖弄。

十四

一进舍得大院,瓦罐“哇”一声哭了。他一个人,拉着两头驴。

舍得大院的人都从他们的屋里跑出来了。九娃和吴思成也出来了。他们围着瓦罐,叫着瓦罐。瓦罐好像没看见也没听见一样,只是个哭。

九娃有些急了。九娃說你个驴日的一走几个月回来啥也不說你给我哭!

瓦罐哭声更大了,一边哭一边用手抹着他脏脸上的泪水。

九娃說你个驴日的四头驴咋成两头了三平呢?

瓦罐松开了驴的缰绳,用两个手抹脸了,哭得止不住了。

九娃說你驴日的是不是半道上折回来了没走到村上?

瓦罐一边哭一边使劲摇着头。

九娃說驴日的十几个人急着听你說话呢再哭我把你的嘴缝了去!

瓦罐终于进出了一声:我媳妇跟人跑了啊,啊呜!

九娃說你媳妇跑了别的媳妇呢?

瓦罐說你媳妇你们的媳妇也跑了老人娃们都没了咱村一个人也没了连个鬼都没有了,啊啊,呜!要蹲下去哭了。

九娃没让他蹲下去。九娃真急了。九娃抡起胳膊,巴掌就扇在了瓦罐的脏脸上。瓦罐打了个趔趄,捂着脸往后跳了一下,不哭了,直勾勾地看着九娃。

九娃說你哭啊!

瓦罐看九娃还要扇,又往后跳了一下:我不哭了。一进村我就哭回来哭了一路把肠子快哭断了我哭够了!

九娃:哭够了就說话。

瓦罐:你问的我都說了。

九娃:說详细点。

瓦罐:详细点就是村上一个人都没有了女人都跟人走了我媳妇……

瓦罐又要哭了,看见九娃的巴掌随时都会扇过来,就說:你别啊你要回去找不着你媳妇找不着一个人连只狗也找不着你也会哭的。我和三平在自家院子里哭了半晌,坐在村街上哭了半晌,后来又坐在村头上哭,把眼都哭肿了,把四头驴都哭得尥蹶子了。然后我们就往回折。

九娃:三平呢?

瓦罐:三平和我折到半道上不愿折了,說要找他媳妇去。我說天底下那么大你到哪儿找去?我說你媳妇跟了别人你找见也是人家的媳妇了你算老几?你硬說她是你媳妇人家往你脸上唾!就算人家不唾,你媳妇热被窝热炕头有吃有喝愿意再给你当媳妇么?我这么给三平說的时候我的心像刀子在搅扒一样。我给他說也是给我自个儿說呢。我媳妇也在不知道啥地方哪个人的炕上呢。我說三平你还有仁有义没有?咱一路来一路回去见了大伙你再走。三平不听。我說我一个人四头驴还有粮食照顾不过来。三平說我没想让你把四头驴都拉回来。三平拉走了两头驴,不让拉他跟我动刀。我动不过他。

九娃:粮食呢?

瓦罐:粜了。

瓦罐掏出来几块银元,交给了九娃。瓦罐說三平要走了一半不给也要和我动刀。瓦罐也掏出了那张牛皮纸。瓦罐說村子没有了每家院子的草有半人高回去只能看草里的虫虫了。他把那张牛皮纸也给了九娃。瓦罐說你留着作个纪念。

没人吭声了。九娃也不吭声了。吴思成說好了好了这是没想到的事情都清楚了给瓦罐弄点吃的去。瓦罐說我不想吃只想哭。我媳妇娶进门才多少天……

瓦罐真的又哭了。

瓦罐一连哭了几天,吃了喝了放下碗筷就流泪,要不就发愣,愣着愣着眼里就有眼泪了。吴思成說瓦罐你把舍得大院上边的天都哭阴了舍得大院除了叹气没别的声音了。瓦罐說我没哭我只是流泪。吴思成說你惹得每个人都抹泪呢你没看见?瓦罐說不是我惹得各有各的伤心。吴思成說你看你还像不像个男人。瓦罐說就因为是男人才这样了不是男人就不会有这样的伤心。吴思成說你能不能忍住不流眼泪?瓦罐說我忍不住你给我个媳妇我不用忍就没眼泪了我满脸都是笑。吴思成說我给不了么。瓦罐說那你就别說我你让我有泪就流着。吴思成說你流眼泪流不来媳妇啊。瓦罐說就因为流不来才流呢,能流来不用你說就不流了。吴思成說噢噢流吧你流吧小心九娃扇你。

九娃没扇瓦罐。九娃在看那张牛皮纸。那几天,九娃时不时就会掏出那张牛皮纸看一会,然后就叫瓦罐到他跟前去。

九娃:我不信村里一个人也没有了。

瓦罐:你回去看去么。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都没人了,不光是咱一个村。

九娃:你驴日的是不是把你媳妇安顿在啥地方了?

瓦罐:咦!咦!

九娃:比如說这儿附近的哪个村里。

瓦罐:老天在上啊。

九娃:你敢說你没给你私藏粟粮的钱?

瓦罐:天地良心啊。

九娃:你咋知道你媳妇是跟人走了?你一个人也没见着。你咋知道?

瓦罐:你想么,没吃没喝,没指望了,来了个男人說你跟我走。这不就走了?要不,就是给门上挂一把锁,自个儿去了,走到别处人家的炕上去了。

九娃:你說你到我家看了我信,可我咋也不信我媳妇会跟人走。

瓦罐:咦!咦!咦!

瓦罐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瓦罐說我媳妇你媳妇咱的媳妇都跟人走了跟了人了你不信你老这么问我还不如一巴掌把我扇死算毡了我一句话也不想說了。

吴思成给九娃說,你就别刻迫瓦罐了,我是你女人也会跟人走的。九娃问为啥?吴思成說,就是她愿意守着可肚子不愿意啊。人是张口虫么,一张口就得给里边填东西,你算算咱出来多长时间了?为了肚子还卖身子卖儿卖女呢!天要下雨鸟要飞,退一步想,跟人走了还算一条好路。又說,我看你就别想这事了,想村子村子成了蒿草滩了,想女人女人成了别人的女人了,想也没用。

九娃:儿女呢?儿女也是别人的了?

吴思成:儿女和女人不一样。女人吃谁的上谁的炕就是谁的女人。儿女到天尽头也是你的骨血,吃谁的就是谁替你养着呢,谁想变也变不了,所以,也用不着想,你让人家长着去,成着去,将来见了是你的儿女,不见也是你的儿女,都在这世上呢么,你想着做啥?想着也是个没用么。你是头儿,不能和瓦罐一样。

九娃:我咋和瓦罐一样了?

吴思成:瓦罐一天到晚干流泪,你一天到晚干想么。知道没用还要流泪还要干想。

九娃不爱听了。九娃說你光毡一个没家没舍没女人站着說话不腰疼!九娃說我想得好好的收了秋庄稼就筹粮我也回一趟村可现在女人没了村子也没了筹粮也没用了你让我想啥去?吴思成說哎哎哎还有十几个人在这儿你咋能說筹粮没用呢?吴思成說依我看没女人没家没舍也就没了牵挂,从今往后舍得大院就是咱的家舍,十几个人就是亲兄热弟,你把心思往这儿扭!

吴思成說的话起了作用。几天后,九娃给吴思成說他扭了几天把心思扭过来了,也想好了,要把舍得大院的人召到正房厅会事。吴思成說你都想了些啥咋想的咱两个先通个气。九娃没和吴思成通气,九娃說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人到齐了。

九娃先把那张牛皮纸掏出来给他们看了一下,說:这张纸是我让瓦罐费神费心画的,想着也许有一天会有用。瓦罐用了一次就没用了,再也没用了,谁拿着也没用了,因为村子没了,咱女人跟别人走了,谁也用不着回那个地方去了。没用了也好,没用了也就没牵挂了。說着,就把那张牛皮纸撕成了碎片,撇在了身子背后。

九娃說:咱拉驴队出来的时候是十二个人,后来加了打兔的,十三个。现在走了一个,又成十二个了。你们里边还有谁想走?想走就走,我不拦,还给盘缠。有没有?

没有。

九娃:走的那一个說是找媳妇去了,难道你们没人想找媳妇去?

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去毬吧不找不找。

九娃:这就对了。找也是瞎找。咱不走也不找,咱有捷路。咱就地筹!

啊啊啊啊?筹女人啊?

九娃:对了,咱筹女人。这几天我胡思乱想头快要变成萝卜干了。吴思成把我提灵醒了。他說我净想些没用的,要想有用的。他說得对,我就听他的。

吴思成說哎哎哎我让你往有用处想没說让你筹女人啊。

九娃:你别打岔。你說从今往后这舍得大院就是咱的家舍,咱十二个人就是亲兄热弟。亲兄热弟就要为亲兄热弟着想。我想着想着就想到了筹女人。咱的女人能跟别人,别人的女人为啥就不能跟咱?咱能筹粮筹钱,为啥就不能筹女人?

吴思成:反对反对,你们的女人跟别人走是自愿的。

九娃:你这话我才反对呢!不是自愿的,是逼的!

吴思成:那是老天逼的啊兄弟!

九娃:老天不公。老天不公人就得出手。这话我给赵天乐說过,你知道的。

吴思成:人不是粮食,粮食到你手上你想吃就能吃,人不一定。

九娃:咱试么,摸着石头过河么。试着摸着就知道了,咱不试就没有这舍得大院。

吴思成:劫财不劫色,咱出来的时候說过的。你也骂过瓦罐你忘了。

九娃:咱出来的时候說没說过在奉先峙盖个舍得大院?我骂瓦罐的时候,咱还不算有吃有喝,现在有了。我骂瓦罐的时候我以为我们的女人还在呢。现在知道不在了。

吴思成:你这么說我就說不过你了。我没想到你把心思扭到这儿了。

九娃:你想想,真要筹到女人了,咱就不光是立住了,就把根扎在这儿了,这你没想过吧?

吴思成:没想过,确实没想过。筹出事来呢?

九娃:那就对付事。

吴思成:噢噢,我想不来这筹女人咋个筹法。你们商量吧,我不支持,也不反对。

九娃:筹女人比筹粮难,没法摊派。咱一次筹不够就分期分批筹。咱也抓个阄,排个队,筹到了就按顺序来。我不抓阄,我把我排在最后。打兔的也不抓,排第一。为啥?他拿的是火器,威力大。

打兔的說不不不,我不要女人,我吃了女人的亏,你们筹我不眼红。九娃說你驴日的是不是想走?打兔的說我不走,要走早走了,我跟你们一起热闹,我一个人打兔打烦了我喜欢人多。九娃說要走也行你把土枪留下。打兔的說不走不走。

吴思成說他也不抓阄不排队。他說将来真要像九娃說的把根扎住了,他就和以前一样,找个相好的,吃零食。

没人反对,就按九娃說的定了。他们抓了阄。

九娃說从现在开始你们就留心打听着,谁家有好女人先号下。

瓦罐问九娃自个儿能挑不?九娃說筹来的就不能挑,要挑也得按顺序,排在前边的先挑,除非你自己瞅上的人家也愿意跟你。九娃說他把他排在最后就是想自己瞅。瓦罐說噢噢。

他们很快就摸清了奉先畤女人的情况。他们很兴奋,因为可筹的女人远远多于他们的需求,有媳妇也有黄花闺女。九娃說这是第一步,秋庄稼一收咱就走第二步。

瓦罐号了芽子。九娃說你真会号我想扇你!瓦罐說为啥?九娃說芽子是村长的女儿不能动,咱第二步能不能走出去靠的就是村长!瓦罐郁闷了。瓦罐說噢噢。

吴思成心里不踏实。九娃說你放心我记着你的话,我不会把他们惹成蝗虫的。吴思成还是不踏实。九娃說你想么,咱不是每家筹一个,咱号了二三十,只筹九个十个。九户十户能成蝗虫么?成蝗虫了也是一脚踩的事。

十五

九娃给周正良一份名单,把话說得很直白:一,奉先畤该有女人的都有女人,舍得大院的人没有。这不行。二,这一次把筹粮放在第二位,先筹女人后筹粮。筹到谁家的女人就免谁家的粮。三,谁家有可筹的女人都在名单上,到底筹谁家的,你要么召集全村人一起商量,要么按名单挨门挨户去說,說通了谁家就筹谁家。四,名单上没有你女儿。你要是不管,第一个就筹她。你要是不尽心尽力,也筹她。

周正良把眼睛瞪得像死鱼一样,看着屋顶。两只手抓在两个脚腕子上一动不动了。盖舍得大院的时候,他在梯子上给房上揭瓦送瓦,有人使坏,勾倒了梯子,崴了一只脚。他几十天没出门,在家养养他的脚脖子。这几天能下地走动了,但在炕上的时候多。他想让脚好得快一些,一上炕就会用手在脚腕上搓摩。九娃领着土枪手和瓦罐来找他的时候,他就在炕上。九娃說你别下炕搓你的几句话我說完就走。

九娃說到第二句,周正良的眼睛就变成死鱼了,手抓着脚腕不动了。

九娃:我說完了村长。

周正良没反应。

九娃:我走啊。

周正良立刻慌失了,一把拉住了九娃的胳臂。周正良說别别别你别走說了一大串我只记住了三个字,我脑子停在那三个字上不动了后边的没听清。

九娃:哪三个字?

周正良:筹女人么。九娃:你把这三个字听清就行了其他的不重要。

周正良:重要重要听清了没解开么。

九娃:那我再說一遍?

周正良:不不不,你先說筹女人,你說的筹女人是啥意思?

九娃:奉先畤该有女人的都有女人了,听清了没有?舍得大院的人没有,听清了没有?所以不行,所以要筹女人,给他们每人筹一个女人,这下听清了没?

周正良:噢噢,我好像在睡梦里听梦话呢。世上有这样的事么?

九娃:世上的事无奇不有。世上的事都是人做出来的。就算没有,咱一做不就有了?

周正良:噢噢。你說奉先畤该有女人的都有了,不对么,我就没有。

九娃:那就给你也筹一个,顺便的事。你瞅么,瞅上了给我說,我给你筹。

周正良:不不不,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說,咱筹了人家的女人,人家就没女人了。人家没女人了咋办?舍得大院的人有了,人家又没有了,是不是?

九娃:你脑子转得挺快的,我还没转到这一层。那就先筹黄花闺女,不够再补。给他们說让他们心放大一点么。他们天天有女人,舍得大院的人一直没有,匀一匀么,哪天我们走了,再还给他们。

周正良:我的爷呀,女人可不是椅子板凳也不是袜子布衫,匀不成吧?

九娃:试么。试一下就知道了。

周正良:女人不是鞋么穿成穿不成脚上可以试女人不行么,这事我弄不来。

九娃:你好好看看名单。我刚說了名单上没你女儿芽子。

周正良:芽子有主了。我把人家彩礼都收了。过些天就办事全村人都知道。你也知道么就是老村长的儿子包子。

九娃:所以么,这事你得弄,要不第一个就筹你家芽子,刚才也說了么。有人已号上芽子了,我扇了他一个耳光,我說村长的女儿不能动,为啥?就因为是村长,给咱办事呢。

周正良:你另换村长吧,这村长我没法当。

九娃:啊啊?你再說一遍。

周正良:这村长我没法当,真的真的。

九娃:那就让你徒弟和芽子给你准备后事。你挑个日子。这样对芽子也好,进舍得大院就无牵元挂了。

周正良:不不不,不是。我說没法当的意思是,村上到现在没人理我,这么大的事没人理我找谁商量去?我的脚咋崴的你知道么。你换谁村上人就不理谁。你让谁当村长你得让村上人理他。

九娃:噢噢,你是說你又愿意试了?

周正良:试么。成不成试么。我說换村长的意思不是弄死一个换一个。弄死一个换一个弄死一个换一个把村上人换完了到最后就剩一个人给他自己当村长了。你要让我试着筹女人就得先试着让村上人理我。我保证一說换村长他们就会理我的。他们理我了一河水就开了,我就好试了。我說的意思是这。

九娃說噢噢你的意思就是让我帮你给村上人演一回戏么。周正良說对对对。九娃說演砸了咋办?周正良說演不砸的人心我还是知道一点的我也是人么。周正良說你试么你就当耍呢你试么。九娃笑了。九娃說没想到筹女人还要先演戏有意思有意思那就演一回。周正良說要演就演得真一些。九娃說我当着他们的面让土枪手抵着你的后脑勺你觉得真不?要不就抵额颅。周正良想了一下說,都不是好地方么。

周正良选择了后脑勺。周正良說眼睛看不见心里不慌乱就后脑勺吧。

又提了个要求:能不能让土枪手的指头离枪勾儿远一点?

九娃說要远一点就不真了。他让周正良放心。他說土枪手是老把式我不发话他不会给你手指头上乱使劲的。

周正良:你不会让他勾吧?

九娃:我要的不是你的命是顺顺当当筹女人,只要顺当我就不会。

就真演戏了。

奉先峙的男人们又一次蹲坐在了村公所的院子里。土枪手的土枪真抵着周正良的后脑勺。九娃說这个人不愿给你们当村长了你们就再换一个,换了新的就让新村长给这一个收尸。谁愿意当谁就站起来没人站就和上次一样抓阄,谁抓到就是谁。

周正良打抖了,不是装的,是真骇怕了。不是骇怕抵着后脑勺的土枪,是骇怕有人站起来。

没人站起来。

也没人說抓阄。

九娃:你们没人站起来也不愿抓阄,那你们就想个办法让这个人继续当。

周正良的腿不太抖了:我不当了我当得很窝囊,我像奉先畤的罪人一样生不如死,你们赶紧把我弄死嘭一下我就解脱了。

九娃:那不行,你再受一会儿,有了新村长你就是想活也不让你活。

周正良有些放心了:没人站起来抓阄太麻烦我给你推荐一个,你让我快点我就是不想活了才不当的。

周正良真用眼睛在人堆里瞅了。瞅到金宝了。

金宝变了脸色。金宝知道只要周正良一叫出他的名字,那杆土枪就会抵到他的头上。他不能让周正良叫出来。金宝說村长当得好好的咋能不当呢?别推荐也别抓阄我同意村长继续当。

金宝的话立刻得到了满场人的响应:同意。同意。同意。

周正良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瞅着,瞅到包子了。

包子:鞋匠叔你就当吧,全村人在求你呢。

九娃:村长你听见了没有全村人在求你呢,你再說一句你不当我就立马让土枪手勾手指头。

周正良胆壮了,一把推开抵着他的土枪,冲着满场的人說:让我当就别给我吐唾沫!

他们說:没有么没吐么不会的。

周正良:我的脚让我弄崴了我担心我的腰腿。

他们說:村长想多了不会的不会。

周正良:把我绑好的鞋都拿回去。

他们說:拿么给谁绑的谁拿么。

周正良:咱有事好好商量。

他们說:商量么好好商量么。

周正良放缓了口气,他說眼下就有事商量。他拿出九娃给他的那份名单,念了名字。他說念到名字的人明天早饭后都来这儿。行不?他们說行么行么。

他们咋能想到要商量的是筹他们的女人呢?更想不到这会有一连串的想不到。他们說行么行么。和村长一团和气了。

周正良似乎很满意,和九娃也一团和气了。他說:戏没演砸,我就知道砸不了,接下来我就试着和他们商量。

九娃也很满意。一进舍得大院,九娃就给吴思成說:很顺当很顺当村长要给咱踏第二脚了。

十六

芽子叫了一声爸。芽子說你和土匪說的话马鸣听见了,都给我說了,你真要给土匪筹女人?周正良說噢么。芽子說你和土匪成一家了。周正良看芽子了。周正良說马鸣没给你說演戏的事?芽子說也說了。周正良說那你就不能这么說你爸,你爸不答应给他们筹女人你爸已经死了你已经让他们筹到土匪窝里去了,你爸不想和土匪成一家死了反倒成一家了,白搭一条命。他让芽子给他弄点吃的。他說:你爸是死里逃生啊芽子。土枪一直在你爸后脑勺上抵着呢,土枪手一不留神手指头一勾你爸就呜呼了。他们另弄一个村长你还得去土匪窝。这下你知道你爸这一天是咋过来的了吧?知道你爸的心思了吧?他說赶紧赶紧吃过饭天就黑了让马鸣叫包子去我要和包子說话。他說包子要有点人心就应该和我說话。

包子来了。周正良說芽子你先到你屋里去,我和包子說几句话,說完你们說。

周正良說:包子你能过来就好,你几个月不理我不理芽子你看芽子把眼睛哭成啥了?再这么哭几天就哭烂了哭瞎了。你的心是肉长的还是石头做的你不知道芽子天天想着你?

周正良:你知道为啥要换村长?土匪要在本村里给他们筹女人呢!你没想到吧?是人都想不到!包子,我叫你一声包子你听着,两次选村长你都经见了,你现在该能知道你鞋匠叔的难肠了吧?难肠是啥?肠子和心连着呢!肠子知道心的难,和心一起难着呢!你不理你叔你叔不怪罪你。也不怪村上人,还要感谢呢!今天在村公所不管谁站起来說他愿意当村长,你想想,你叔就和你爸一样了。芽子就到土匪窝了,比你爸还惨!

周正良說:我再叫你一声包子你听着,叔叫你来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想给你說說你叔的难肠,再就是說你和芽子的事。你给你爷你奶你妈說說,别低看你叔。低看你叔也行,别牵带到芽子。芽子是好娃,乖娃,你把她领走,到天尽头她都是乖女子,都能配上你,丢不了你的人。你们走,离开奉先畤。不走有危险。只要有土匪就有危险,村上人还不知道土匪要筹他们的女人呢,知道了不知会咋样呢。你和芽子走你们的,你让我和他们和土匪搅和着,搅和到土匪走了你们再回来。你听清了没有?就算叔求你了。

包子說:你今天看我的时候我怕你要我当村长呢。

周正良說:叔没想让你当,也没想让任何人当。叔给你和芽子铺路呢。你和芽子說去,她听你的你好好和她說,叔等你的话。

门帘一挑,芽子进来了。芽子說爸你别难为包子哥了我不会去的。芽子說我不能撂下你包子哥也不会撂下他家的人。芽子說包子哥你能撂下你爷你奶你妈不?包子說我不知道。芽子說爸你都不想一下我和包子哥走了你和包子哥家的人能活不?

周正良把头低下去了。周正良說想过么,想着就是让你们走么。你们不走,我就得死心塌地给土匪筹女人了,接下来会咋样我想不来。他說包子你能想来不?

包子:我也想不来。

芽子:你能想来要我不?

包子說能想来马鸣叫我的时候我就想来了。包子說我回去就刷房子,我现在就想你和我一件事。

然后,包子就回去了。就碰上了瓦罐。他没想到他会碰上瓦罐。

瓦罐心里很郁闷。他想号芽子九娃不让他就开始郁闷了。别的女人能号为什么就不能号村长的女儿?村长的女儿就不是女人了?村长的女儿脾气不好可咋看都是个好女人啊!九娃不让号是想着留给他自己吧?他想问九娃又不敢问,就更郁闷了。今天去村长家說筹女人的事,瓦罐的心思一直在芽子的屋子的。他真想进去看看芽子,不敢么。九娃脾气一上来会拿过土枪揭他的脸的。看样子女人是筹定了,肯定能筹到女人的。可是,筹到的女人不是你最想要的你能不郁闷么?瓦罐躺在被窝里这么想着,越想越郁闷,郁闷得不行了,就出去尿尿,尿完尿就不想进被窝了,就在外边胡转悠了。转着转着就转到村口了。转悠到村街里了。就和包子碰上了。包子正要进他家门。

瓦罐說:站住站住。

手里没长刀,没摸到,才想起他是因为尿尿胡转出来的,没带家伙。

包子站住了。

瓦罐:这么晚了你不睡觉胡转啥?

包子看瓦罐是一个人,没带长刀,胆壮了些。他說:我去村长家了。

瓦罐:村长家?这么晚了你不在家睡觉你去村长家?做啥了?

包子:村长叫我去的。村长想把他女儿嫁给我,我不愿意。

瓦罐:不愿意就对了。

包子:为啥?

瓦罐:村长没给你說筹女人的事?

包子:說了。村长說不会筹他女儿。

瓦罐:听他胡吹。这一回筹不到下一回就筹到了,迟早的事。

包子:为啥?

瓦罐:我们头儿给他留着呢。头儿嘴上不說主意在心里呢。

包子:噢噢。

瓦罐:我想号给我,头不让么。郁闷郁闷。我真想和村长說說,和他女儿說說,迟早都要进舍得大院,为啥就不能跟我?他们要愿意,头儿就没话說了。我不敢么。

包子:为啥?

瓦罐:万一說不通呢?头儿知道了呢?其实她跟我挺好的。我会对她好的。我天生是个对女人好的人。哎哎,忘了问,他女儿愿意嫁你不?

包子:愿意不顶用,我不愿意么。

瓦罐:为啥?

包子:他爸接了我爸的村长,你知道么。

瓦罐:噢噢,心里结疙瘩了。

包子:我說我不愿意她就哭了,这会还哭着呢。

瓦罐:我要是你就好了。两厢情愿,妥了。我不是你么。事情总阴差阳错着呢么。

包子:和你头儿比,你和她更般配。你头儿年龄太大。

瓦罐:给你說么,世上许多事都阴差阳错着呢。

包子:你不敢试么。你想不想试?

瓦罐:咋试?

包子:我把她给你叫出来你给她說。

瓦罐:能叫出来么?

包子:叫出来就怕你不敢說了。

瓦罐:就这儿?街上?

包子:找个地方。天地庙?那儿你熟悉。

瓦罐:你让我想想。万一不成我就死定了。

包子:就是說不成她也不会怪罪你,她怪罪我。我不怕她怪罪。

瓦罐:我想的不光是用嘴說啊兄弟。我想的是說不成就硬下手。下手成了就成了,成不了她会說给她爸,她爸会說给头儿,那我就死定了。

包子:一个大男人,一个小女子,硬下手,成不成?你自己想。我只叫人,不帮你硬下手。你自个儿想。

瓦罐朝成的方向想了。硬下手硬办,生米做成熟饭,不愿意也就愿意了,女人都这样。瓦罐把心想热了,色胆包天了。瓦罐說行吧我豁出去了你给我叫去,成不成是我的事,我都感谢你。你诳我可不行,你诳我你就死定了。

瓦罐真豁出去了,去了天地庙。

包子一碗水泼出去了,也不得不豁出去了。他觉得他家称粮用的大秤砣最合适,就回家取了秤砣。

瓦罐在天地庙里坐着候了好长时间,突然有些骇怕了,越坐越骇怕,坐不住了,就起身朝外走,刚到庙门口,包子进来了。瓦罐說来了?包子說不来不行我不敢诳你么。瓦罐伸着脖子往包子身后看。包子說别往外看在这儿呢!包子的手抡了起来,硕大的秤砣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准准地砸在瓦罐的脑门上。瓦罐就像经常受呵斥的乖孩子又受到一声呵斥一样低下了头,一声没吭。

接着是第二下。

没有第三下,因为瓦罐软下去了。包子扑上去,两只手死死掐住了瓦罐的脖子。松开瓦罐的时候,包子的手指头已经僵硬了。他跪在瓦罐跟前喘了几口气。

他說:你狗日的色迷心窍了。

他又喘了一口气。

他說:呸!

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瓦罐了。

他把瓦罐拖到庙殿后边的那间厨房里。

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瓦罐了。

他抱起瓦罐,把他折在了灶闶阆里。瓦罐很软。他不敢看瓦罐。他抱来了几块土坯,砸在了上边。又砸了几块。他看不见瓦罐了。他就是想看不见瓦罐才这么做的。看不见就等于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消失了,没有了。

他往回走了,一抬腿,才感到他的腿也软了,每踩一步都要软下去一样。

他也感到了秤砣的重量。它一直在他的一根手指头上绾着。他做了那么多事,它竟然一直在他手指头上绾着。

他把它扔到了河水里。

他没回家。他敲开了芽子家的门。他一进门就软在了给他开门的马鸣怀里。

他给他们說了瓦罐消失的经过。他们都变了脸色。

周正良的舌头打闪了:是是是哪一个?

包子:老跟着土枪手的那一个,瓦罐。

芽子叫了一声:包子哥你杀人了!

马鸣吓哭了,把头塞进了被窝里。

芽子看着她爸和包子:咋办嘛咋办嘛!

周正良不說话。包子說给我喝口水。芽子倒了一碗水,包子一口气全灌到了喉咙堕。

芽子:咋办呀嘛爸!

周正良:包子啥也没干。包子你听见了没有你啥也没干!天王老子问你都是这一句,啥也没干!

包子一个劲点头。

十七

名单上的男人们都到村公所了。一共二十九个人。他们每人给周正良吐了三口唾沫。顺序如下:

周正良给他们說了要商量的事。他们愣了。周正良說叫你们来商量是因为你们家有可筹的女人,其他人家没有,叫来没用,事不关己么,来了也是听热闹,所以没叫。周正良說不是每家筹一个,只筹九个十个,所以要商量,到底筹谁家的,大家商量着定。他们說周正良你好意思啊說这种话你也能把脸定得平平的你能說出口啊?周正良說这可是大事情我不能嬉皮笑脸么。他们就给周正良吐了第一口唾沫。

周正良用手抹了几下脸,抹净了。周正良說昨晚天說好不吐唾沫。他们說昨天不知道你要和我们商量啥事情现在知道了不吐不由人了。他们就吐了第二口。

周正良又擦净了。周正良說你们只吐唾沫不商量解决不了问题啊。他们說你要我们商量的事情我们没法和你商量你和唾沫商量去。他们就吐了第三口。

他们走了。

周正良没拦他们,也没抹脸。周正良說走吧你们走吧我带着你们的唾沫给土匪說去。

周正良一进舍得大院就說:你们看你们都来看。

土匪们都围过来的。周正良指着脸說:你们往这儿看。

九娃笑了。九娃說唾沫么。

周正良說他们每人吐了三口,前两口我擦了,你们看到的只是一口。这就是我和他们商量的结果。九娃說你赶紧擦了再和他们商量去,你告诉他们可以少筹一个,因为我们的一个人半夜跑了。周正良說噢噢。九娃說驴日的号了你家芽子我要扇他就赌气走了,走了也好,给你减负担了少筹一个。周正良說已经要筹了少一个多一个也不算啥,问题是他们只吐唾沫不商量嘛,再去还是吐唾沫。九娃說那咋办?我们自筹奉先畤就乱套了。周正良說你们先筹一个两个他们就愿意商量了,筹一个两个乱不了。九娃說也行,谁先给你吐的唾沫就去他家筹。周正良說二十九个人呢好像是金宝。九娃问金宝的女人咋样?周正良說好么弯眉大眼。九娃說那就去金宝家。

几个土匪踏开了金宝家的门。土枪一抵着金宝的额颅,金宝就扑通一下跪到地上了,翻白眼了。周正良說金宝你别翻眼不要你的命要的是你女人。金宝动了几下翘着的下巴颏,依然翻着白眼,没看见他的女人是怎么跟着土匪走的。

金宝不翻白眼了,把眼睛闭上了。

周正良没走。周正良說金宝你别这么闭着眼他们已经走了你听我說话。周正良說你现在就能体味我的难肠了你跟我一起叫他们商量去,咱想办法多筹一个說不定还能把你女人要回来。

金宝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金宝說好吧我跟你去,谁不商量我就让他家灶爷老鼠窝都不得安宁!金宝很积极,每到一家就說:去不去?不去土匪就来踏你家门,我领他们来。

二十九个人很快又聚到村公所了。周正良說可以少筹一个因为一个土匪昨晚走了。他们說咋不全走嘛全走嘛!金宝說这是屁话說正事。他们就正经商量筹女人的事了。

有人提议,先把对老人不好爱和男人吵架撒泼的女人排出来,把刁蛮的动不动就给父母使性子的女子也排出来。结果,没人承认他家的女人是这样的女人,也没有刁蛮的女子。每家的女人都成了好女人,女子都是乖女子。平时說他家女人女子不好的都改口了,說他们过去的话是顺嘴胡說,不是事实。

有人提议,既然都是好女人好女子那就抓阄,凭天凭运气。结果,没人愿意抓,连提议抓阄的人也不愿意了。

他们說一阵啊一阵,啊一阵說一阵,說累了啊累了,还是商量不出个好办法。金宝急了。金宝說你们赶紧我媳妇已经在土匪窝里了你们太自私只顾自己!他们說那就让村长定夺。

周正良很超脱。他說大家的事大家商量,我不发表意见,免得以后脸上天天挂着唾沫活人。他们說唾沫的事就不提了你还是咱的村长你說了算。周正良說村长不想得罪任何人,村长比你们还可怜你们只骇怕土匪,村长骇怕土匪也骇怕你们。

有人拍了一下脑袋說:哎哎村上的事村长不能把自己撇在外边啊。有人立即附和說:对呀,芽子也该在可筹的人里边咋没有芽子?土匪偏心眼村长你不能啊你得一视同仁。周正良說芽子给包子了过几天就圆房。他们来情绪了。他们說我们的女人连娃都生了芽子还没过门呢!有人說既然芽子给包子了包子就是有女人了包子为啥不来商量事?金宝說就是嘛我叫包子去。周正良說行么叫么包子愿意把芽子列进去我没啥說的。

包子来了。包子說我不愿意,名单里也没芽子。

他们愤怒了。他们說我们的女人要成土匪的女人了你和芽子圆房啊?圆不成!芽子还不是你的女人你凭啥占着一个名额?你說!

包子急了,满脸涨红了。包子說我杀了一个土匪!少一个土匪少筹一个女人!我凭这占一个名额!

周正良說啊啊啊少一个土匪是他自个儿走的咋是你杀的你这不是胡說么?

包子:我没胡說!不信到天地庙看去!在土匪盖的厨房里!灶闶阆里!

他们不說话了,定定地看着包子。

包子:有本事你们也去杀一个,给自己腾个名额!你们敢么?

有人:我不信,你哪来的胆?

包子:你管我哪来的胆有胆没胆我杀了!

他们說好好好你杀了你杀了你别这么大声。你咋杀的?

包子:用秤砣砸死的。

他们說奇了奇了,秤砣,天地庙,土匪,没法信么。

包子就给他们讲了用秤砣砸死瓦罐的经过。

他们似乎信了。

包子:你们敢么?

没人吭声。周正良也不吭声了。

金宝:就是啊,咱咋就不往这个道上想呢?不說全村的人,就咱在场的三十人和他们也是三个对一个,咱咋就不往这道上想呢?

周正良:你们要往这道上想我就走啊,你们商量我不参与。

金宝:你别急嘛,我只是說說,行不行說說嘛。

有人问包子:你还敢杀不?

包子:我不知道。我是碰上了,糊里糊涂杀的,腿现在还是软的。

就是嘛,土匪一个人么,没拿刀没拿枪么,是谁都敢,没危险么。咱一拥而上,和他们拚,可总有人在前边吧?在前边的就是吃土枪挨刀的,就算把土匪全弄死,自个儿也死了,以后的日子也享受不到了,享受的是活着的人,是不是?谁敢在前边?有人敢在前边我就敢跟着。金宝你敢不?

金宝:放你娘的狗臭屁!我要敢在我家就敢了不在这儿和你们拌嘴了。

商量不在一起。那就让土匪自筹去。原来要筹九个十个,死了一个土匪,加上金宝家的,少筹两个,成七个八个了。不商量不商量了,筹到谁家谁受去。要受的是少数,也许侥幸我在大多数里呢!

他们就是这么想的。他们散伙了。

周正良說包子的事别說出去死一个土匪少一个祸害。他们說不会不会。

金宝不愿散伙。他们一边往外走一边說:金宝你别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我们里边也有人要和你一样呢。

金宝没走。金宝问周正良咋办?周正良很无奈。周正良說大家商量的只能按大家商量的办了。周正良說我也得走我得去舍得大院给土匪說去。

金宝跳了起来。金宝說商量了个毬嘛这咋能叫商量嘛唼?唼?唼?

十八

九娃說行么行么,你们商量了我们晚上也商量商量,明天一早就筹。周正良說筹到谁家谁都和金宝一样我保证。九娃說好么好么那就一次筹够,到时候你来舍得大院喝喜酒。

周正良一到家就给芽子說:吓死了吓死了包子把他的事說给他们了。芽子說是不是他咋能乱說咋能嘛他!周正良說包子被逼急了忘了危险了不过你放心包子不会有事,土匪明天就筹人,明天一过啥事都没有了土匪不会知道的。芽子說不行不行纸里包不住火土匪迟早会知道的马鸣你赶紧叫包子哥去。

没等马鸣去叫,包子自己来了。包子說我后悔了我一說出口就后悔了。我越想越骇怕在家停不住咋办?

芽子:爸啊你听见没咋办呀咋办嘛!

周正良說土匪不会知道的。

芽子:万一呢万一呢?

周正良說没有万一,筹了女人土匪就安生了。

包子给周正良說:我想跟芽子走,你說过让芽子跟我走。

周正良說我担心芽子么现在情况变了不担心了,熬过明天就更不担心了。周正良问包子家里人知道不?包子說不知道我没敢說我說我杀了土匪他们会吓死的。周正良說别說别說省得他们担惊受怕你不忍撂下家里人一走了事吧?包子点着头,点得很无奈。

第二天早上,终于到了第二天早上。周正良早早起来了。他没出门,他坐在院子里等着听村里的动静。没多长时间就有了哭喊声,一会儿一阵,一会儿又一阵。他给马鸣和芽子說你们听土匪筹女人呢。他說赶紧赶紧求老天爷了赶紧让他们筹吧筹完就妥了——哎哎哎九娃怎么来了。

九娃推开大门走进来了。马鸣和芽子闪到屋子里去了。

周正良要起身。九娃說坐着坐着我也坐。九娃抽出他的长刀,盘腿坐在周正良的对面,长刀就放在了腿上。九娃笑吟吟的。

周正良:筹够了?

九娃:没有么,难筹得很,拉着扯着抬着又蹬又喊又叫,劲大得很。几个人筹一个都得出一声汗。你没說错,男人倒挺乖的,都和金宝一样,一见土枪人就软了。只翻着白眼不說话。

周正良:我知道么,都一样的人么。

九娃:我给我也瞅下了。

周正良:好啊好啊,哪家的?

九娃:一会你就知道了。

周正良:水生家的吧?那女人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

九娃笑着:不是不是,一会儿还要和你商量呢。

周正良站起来了。他看见土枪手用土枪顶着包子进来了。周正良說咋回事咋回事?他看着九娃。

九娃也站起来了,不笑了:我以为我的人半夜跑了,弄来弄去是他杀了。有人给我透气我还不信,去天地庙从厨房的炕闶阆里刨出来了。

周正良:包子你咋回事你杀人了?

芽子叫了一声包子哥,从屋里冲出来,要到包子跟前去。九娃用他的长刀挡住了她。九娃說妹子你别乱来土枪手指头一勾你包子哥就没命了,你赶紧回屋去,免得伤到你。

马鸣把芽子硬拉扯到屋里去了。

周正良冲包子喊了一声:包子你杀人了?

包子不吭声。

九娃:村长你就别装蒜了,我的人就是他杀的。我把他弄到这儿是要和你說事情的。你不是要把芽子给他么?你說让他死不死?他死了,芽子咋办?

周正良:别死人了别再死人了咱筹人不死人。

九娃:他不死說不过去么。我的人让他白杀了?总得给我死了的兄弟有点交待吧?要不剁他一只胳臂?砍一条腿?你愿意让芽子跟一个缺胳臂少腿的人?

周正良:不么不么。

九娃:那我就揭底给你說吧。我本来没想筹你家芽子,现在变主意了。他不死可以,就按你說的,咱筹人不死人。他把芽子让出来,另找人去。

周正良:不么不么。芽子是我女儿他凭啥让嘛!

九娃:是你女儿也是他媳妇啊。

周正良:芽子不跟他了,行不?

九娃:那你就是让他死么。

芽子甩开马鸣的拉扯,又从屋里冲出来了:爸,你不能让包子哥死!我就是他的人,他死我也死!

九娃:村长你听见没?

周正良:芽子你去屋里你爸求你了行不行?

马鸣又把芽子拽进屋了。

周正良已经满眼是泪了:我为你们尽心尽力了啊!我尽心尽力你不能反悔啊!你說了你不筹芽子你不能反悔啊!我尽心尽力你给我个活路嘛……

九娃:你这话說得太奇怪了。芽子跟包子你有活路跟我就没活路了?

周正良:不能强扭啊强扭的瓜不甜啊!

九娃:你这话更奇怪,筹的女人都是强扭的,要不咋拉着扯着抬着又蹬又喊又叫呢?你說强扭的瓜不甜这话不对,只要是熟瓜,摘下来扭下来一样甜。人不是瓜扭着不甜这话也不对,扭一阵再扭一阵该甜的时候也就甜了。芽子跟包子就一定甜?你先让芽子跟我扭,不甜了我就不让她扭了,让她跟包子扭去。我也太通情达理吧?

周正良:为啥不能先跟包子嘛!人家两厢情愿嘛啊哎!

九娃:刚都說了嘛,他杀了我的人,不死不缺胳臂不少腿就舍他的女人。

九娃问包子:要么死,要么让芽子,你愿意哪个?

包子:我不想死,也不愿让芽子。

九娃:你說了不算么。

包子:芽子不会跟你。

九娃:她說了也不算。

周正良拍打着坐在地上了:没天理了啊哈!啊!

九娃:村长你别这样,天理是哭不来的。这世上没有天理,只有人理。我带他的女人走啊。

周正良:不!不!芽子不是他的女人!你把我弄死你别糟蹋芽子!包子你看你弄的啥事嘛你把芽子害了嘛,啊啊!

包子给九娃說:人是我杀的,你处置我。

九娃:两回事了。杀了你也要筹芽子的。

周正良:杀我吧让我死吧!

周正良突然起身要往墙上撞去了。快撞上了。水生领着一伙人呼啦啦进来了。

九娃紧张了,把长刀提在了手里。

水生冲着周正良去了,一把揪住了周正良的衣领。水生一脸愤怒。水生說你死不成!要死你先把你家芽子送到土匪窝去!

噢噢。九娃有些放心了。

有人把一块砖头咂在了周正良的窗户上。

水生揪着周正良,又质问九娃了:都是女人为啥不筹周正良的女儿?

有人也指着包子质问九娃了:他杀了你们的人你不筹他的女人美死他啊?

又一块砖砸到了窗户上。

九娃给周正良說:我說对了吧?没有天理,只有人理。我不筹芽子都不行了。你是村长你带个头,后边的几个也就好筹了。

又对包子說:我放你一条活路。

包子:你杀了我。

芽子叫了一声包子哥,又从她的屋里冲出来了。芽子說你能活你为哈要死?你不死!

又给水生說:你别为难我爸。你们都别难为我爸了。

又给九娃說:我去土匪窝,不用你拉扯。

九娃說:是舍得大院啊妹子。

水生松开了周正良。

芽子說:你们走吧,我說到做到。

水生一伙人不声不响地走了。

芽子给九娃說:你们也走,先到别人家筹去。我不用筹,我自个儿去。

九娃:我们走了你跑了咋办?

芽子:我是自愿的我为啥要跑?你小看人了。

九娃:噢噢,那我请村长和我一起去舍得大院,免得有人来家里找麻烦。

周正良:我不去!芽子也不去!

芽子走到她爸跟前,把她爸的衣领拉整齐了。芽子說你去吧你好好的,我就是想让你和包子哥都好好的,你不去他们不放心,你去,我和包子哥說几句话。

九娃给包子說:你命大福大,遇上好女人了。你要记着芽子的好。你别忌恨告你密的人。他告你密是想得好处,让我放过他的女人。这种人我不会让他得好处的。

又给芽子說:妹子你放心,我会让你过好日子的。我和村长在舍得大院等你。

土枪手把土枪朝着周正良了。九娃說收起来收起来让村长前边走。

他们走了。出大门了。

马鸣“咋咋咋”想說话說不出来,唱了:咿呀哎咋呀嘛成这样了唉!

芽子說:马鸣你也出去到街上逛去顺便把门带上。

院子里只有包子和芽子了。

芽子叫了一声包子哥。

包子低着头,不敢看芽子。芽子說包子哥咱不死了咱高兴点。芽子成平时的芽子了。芽子拉包子去她屋里。芽子說我有东西给你看。

芽子打开了她的雕花木箱,取出来几件花花绿绿的衣裳。还有一双绣花鞋。芽子弯腿坐在炕上,一件一件在她身上给包子比试着。芽子說包子哥这都是我自己做的嫁妆,我天天都盼着你娶我,你娶我的那天我就一件一件穿给你看。你看,你看嘛,好看不?

包子不敢看。

芽子說包子哥我就是想让你看才让他们走的,要不我就不让他们带我爸走我跟他们走了。

包子看芽子了。花花绿绿的衣裳们围着芽子。芽子又穿上了她的绣花鞋让包子看。包子說芽子你别让我看了我连死的心都有了是我害了你。

芽子好像没听见一样,又打开了炕头的小木匣,拿出了一对荷包。芽子說包子哥这是我给你做的我爸还嫉妒呢,我想在你娶我的那天晚上给你的,你拿着,给你做的你拿着。包子不接。芽子把荷包装在了包子的衣兜里。

包子抓住了芽子的手,看着芽子。芽子一脸微笑。

包子:你真要跟土匪?

芽子:对呀。

包子:你是为了我!

芽子:我是自愿的,土匪也是人,也该有女人。

包子:为了你爸!

芽子:包子哥,我知道你忌恨我爸。你别忌恨我爸了,啊?

眼泪从包子的眼睛流出来了,他把芽子的手抓得更紧了。

包子:我不让你跟土匪。

芽子把手从包子的手里抽了出来。包子捂着脸哭出声了,先是刀子割心一样的那种哭,然后就嚎啕了。他扇着自己的脸。

芽子拉住了包子的手,芽子說包子哥你别嘛我不想让你哭,我还要你看呢。

芽子解她的纽扣了,一个一个解着。芽子說我想给你留着你娶我的那天晚上才让你看,没有那一天了,我让马鸣出去就是想让你这会儿看。

芽子开始脱衣服了。连红裹肚也脱了。芽子一点也不羞怯。她把自己脱光了。

芽子說包子你想咋看?你想咋看就咋看。

包子叫了一声:芽子!

包子的脸像病了一样。

芽子一脸笑。芽子把包子的手拉在了她的胸脯上。包子的手很僵硬,和过去不一样。

芽子躺下了,把她鲜嫩的身子躺在她的那些嫁衣上了。

包子叫着:芽子!

芽子一脸笑。芽子說包子哥我躺着你看。芽子說你一看我就是土匪的人了。

包子叫着:芽子……

包子的脸像在收缩一样,越来越难看了。

芽子:包子哥你想要我不?你想要我就给你……

包子突然撕扯着嗓子叫了一声,从屋里跑出去了。

然后芽子去了舍得大院。

十九

九娃想大张旗鼓搞个婚礼。吴思成說太惹眼免了吧,还是小心点好,不是明媒正娶能不能合在一起还难說呢,說不定今晚上就在炕上抓挖起来了。九娃接受了。九娃說那就把门关起来先分人,分好了就上炕,让打兔的辛苦一晚给大家守门,里边的不出去,外边的进不来,抓挖一阵就不抓挖了不信你看。

九个女人,八个按先前抓阄的排号挑选分配,芽子算是九娃自己瞅的,没人有意见。九娃给吴思成說你没眼红吧?你要不說找零食吃也筹不了。吴思成說不眼红,我还是看情况找零食吃,不过——吴思成又說,你还是福分大,九个女人就你的是黄花闺女,嫩啊。

少一间屋,九娃說要知道多盖一间就好了。吴思成說不少啊我和打兔的一间就够了么。九娃說我也是这意思过些天再盖一间。

吴思成没說错,确实有抓挖的,像驴踢仗一样。也有哭的。九娃也没說错,没抓挖到半夜就不抓挖不哭了。

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奉先畤的八个男人都没在他们家里的炕上。炕上铺了针毡一样,看不见拔不出的一种针,专门扎人的,没法睡。他们在村外的某个地方,能看见舍得大院的某个地方。他们看着舍得大院,想着他们的女人在土匪的炕上和土匪胡整的样子。他们没在一起,一人一个地方。咋能在一个地方嘛,躺在土压炕上的不是别人的女人嘛,在一起咋說话嘛!說啥话嘛!只能一个人一个地方。

包子也没睡。他从芽子家跑出来以后再没哭。他跑到了村子外边。他远远看着芽子去了舍得大院,心里咯噔了一下,好像井里掉进了一块石头一样。他挪了好几个地方,一会儿在这里的塄坎上蹲着,一会儿又坐在了土壕里,头靠着土崖,手不停地捏着土疙瘩,把许多土疙瘩捏成了土粉。他一会儿想着芽子叫他包子哥的声音,一会想着芽子给他躺在嫁衣上的身子,想着想着就把芽子的身子想到土匪九娃的身子底下了。他想不出芽子在土匪九娃身子底下会咋样。他不想这么想,可想着想着就想到这儿了。“包子哥”,芽子这么叫他。芽子总这么叫他。芽子在土匪九娃的身子底下也会这么叫吧?“包子哥”,芽子一脸笑。也想那杆土枪了。“嘭”,他爸的脸就被揭走了,不见了,没有了。它会揭任何人的脸。它塞进过他的嘴,抵过他的脑门。“嘭”,它对他也会“嘭”的。“包子哥”,芽子总这么叫他。“嘭”。芽子在土匪九娃的身子底下……包子就这么挪一个地方蹲着想着,再挪一个地方坐着想着,心里像拌了辣椒一样,把自己挪坐到了半夜,然后,就迷乱了,就和几天前的瓦罐一样色迷心窍了,不蹲不坐了,胡转悠了。转着转着就转到了舍得大院跟前。

大门上挂着一盏灯笼。

土枪手从门口的石头上站起来了,把土枪对准了他。

土枪手:走开!

包子:我是包子。

土枪手:我让你走开。

包子伸开两手:我睡不着胡转哩。

土枪手:一边转去。你睡不着能胡转,我想睡不能睡还转不成,你和谁?

包子:我一个人。

土枪手:有烟叶没?

包子:有么。

奇怪奇怪,那天咋就带着烟叶呢?

土枪手:撂过来。

包子把烟叶袋扔到了土枪手的脚跟前。

土枪手:好了,你走。我卷根烟卷抽。

包子:我也想抽呢。你不放心你卷根烟把烟袋扔给我,纸条也在里边呢。

土枪手:你站着别动。

包子:不动不动。

土枪手开始卷烟了。土枪在伸手可拿的地方。

土枪手:你的女人跟九娃了。

包子:不是我的女人,她爸一直不愿让她跟我。

土枪手:女人是水性,随心流哩。

包子:我不懂。

土枪手:你才多大没经过女人你当然不懂,经过你就懂了。女人还是花呢,遇风就飘了。我经过,吃过亏的。說给你也不懂。他们也不懂,筹女人筹女人,筹去,我不筹,我给他们守门。

土枪手卷好烟卷,把烟叶袋扔给包子。

土枪手:你卷吧。

土枪手起身在灯笼上点烟了。

包子猫着腰去捡地上的烟叶袋。包子猫着腰忽一下就到了土枪手跟前,抓起了那杆土枪。土枪手刚点着烟,咂吸了一口,回过身的时候,土枪就正对着他的鼻子了。

包子:别动。

土枪手:兄弟……

包子:小声。

土枪手:噢,小声。

包子:芽子在哪个屋?

土枪手:上房左边那间。

包子:想死想活?

土枪手:活么。

包子:那就赶紧走,走得远远的。

土枪手:好的好的,让你一辈子见不着。

包子:拿着地上的烟叶袋,路上抽。

土枪手拾起地上的烟袋,撒腿跑了。

包子端着土枪,径直进了九娃的屋。九娃太不小心了,门没上闩。几根蜡烛把屋里照得很亮。九娃确实在芽子身子上,睡着了。包子用土枪在九娃的后脑勺上狠戳了一下。九娃直起身子,转头看着包子,一只手摸着被戳疼的地方,没醒过来一样。

芽子醒了,睁大眼睛看着包子,要推骑在她身子上的九娃。

包子:别动。

芽子不动了。

九娃灵醒了:你咋进来的?

“嘭!”土枪里的火药和铁砂全打在了九娃的脸上。九娃倒了。芽子惊叫了一声,坐了起来,抓了一件衣裳捂着她的身子。

所有的人都被惊醒了。所有的人都把身子直在了他们的炕上。

包子站到了大门口:你们听着!九娃死了!我把他打死了!都乖乖的在炕上待着,谁敢出来我让他脑袋开花!

没有人出来。很听话。他们竟然都很听话。

不听话的是水生的女人,她光着身子一丝不挂尖叫着从屋里跑出来:杀人了!杀人了!

她叫着喊着跑出大门,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后来就很顺当了。在八个地方看着舍得大院的八个男人随手抓了一块砖头或者石头到舍得大院的时候,八个土匪已经光丢丢排成一行跪在院子里了。他们的女人胡乱穿着衣服,每人手里提着一把长刀。他们手里的砖头和石头成多余的了。他们没扔。

包子:还有一个呢!

吴思成衣着整齐,从上房右边的屋里出来了。

包子把土枪抵到了吴思成的额颅上。

吴思成:枪里没火药了。

包子勾了一下枪勾,没响。包子忘了土枪里的火药被他打出去了。

吴思成:你放我们走。我们不来了。回老家种地去。

包子:种地?

吴思成:我们和你们一样,都是种地的,想当强人了,就拿刀拿你手里的那玩货出来唬人了,唬了一路,把你们也唬住了。

包子手上一下没劲了,拿不住那杆土枪了,声音也发抖了:你们把人害苦了,害得人不是人了……

吴思成:这话你說得不对,是人咋害都是人,你仔细想去。

金宝說放你娘的狗臭屁,一砖头拍在了吴思成的后脑勺上。

他们在一片求饶声里胡乱弄死了跪在院子里的土匪,领走了他们的女人。

每人还拉了一头驴。

包子没动手。他在台阶上坐着,浑身都没了力气一样。

芽子从上房里出来了。她走到包子跟前,叫了一声包子哥。

包子没听见,摇了一下头。

芽子:你把他的脸打没了。

包子没反应。

芽子:包子哥你还要我不?

包子眼睛看着地。

芽子:包子哥你不要我了?

包子抬头看芽子了,看了好大一会儿。

包子:你回去看你爸去。

又說:你爸不会死也不会难过了。

芽子没动,好像没听懂包子的话。

包子有力气了。他站起来,拿起那杆土枪,给上边吐了一口:呸!

他抬起膝盖,用力把土枪向膝盖横下去,想把它顶断。

没顶断。

他不顶了。他把土枪扛在了肩膀上。他给芽子笑了一下,說:我不在奉先畤了。

又說:我不会缺女人的。

包子走了。

芽子看着包子走了。芽子在舍得大院的大门底下站着,头上是土枪手点过烟卷的那盏灯笼。后来的事情就没人知道了。能知道的是奉先畤人丁越来越兴旺,许多许多年以后成了一座县城。天地庙成了城隍庙。

现在要城市化了。

4月23日重写于西安

(慧缘伯温馨提示:由于篇幅过长未校对,段落与错字在所难免,请各位文友在阅读时自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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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16

中篇乱人伦小说 肉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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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03

中篇小说连载 阿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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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16

中篇小说:戏说刘邦(上半部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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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