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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来,每当讨论社会问题的时候,总有人说:你穷是因为你懒。这个社会没有什么不公正,如果你觉得有,那是因为你不够努力。
但这个世界真有那么多“包治百病”的逻辑吗?只要自己努力了,奋斗了,这个世界就一定会变成美好的人间了吗?
要理解这个问题,我想推荐大家看一本书,美国记者史明智(Rob Schmitz)描写中国上海的非虚构作品《长乐路》。我觉得,一个有思考能力的人,从这本书看到的,不应该仅仅是世间百态,也许还会思考一些更宏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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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明智写的是上海的长乐路。他把“长乐路”译为“Street of Eternal Happiness”,一条永远快乐的路。
他在上海的这条街道里住了七八年;他写了这条路上的一户一户的居民,一个又一个的人,一家花店,一块三明治,一份投资合同,一座城市中的梦想,一盒信,一个户口,一个动迁通知,一条街道里的中国……
这条街上的故事里,几乎囊括中国这十年以来最热门的话题:动迁,强拆,炒股,传销,庞氏骗局,教会,户籍制度,留守儿童,高考移民,上访,留学海外,美国移民……
当然,还有“文革”“上山下乡”“反右”“大跃进”等等历史遗留问题。里面的居民,像每一个普通中国人一样,经历着生存与命运的无奈,一地鸡毛的各种苦恼,夫妻反目的龃龉。
上海市长乐路(跨黄浦区、徐汇区和静安区)在1914年—1943年之间的路名,前上海法租界内一条重要东西向街道。长乐路在旧上海叫蒲石路,从文人到政客,从汪精卫到张爱玲、钱钟书,这些名字都曾经和这条蒲石路密切的联系过。
我来讲几个书里的故事。
一个是CK,1981年出生,父母离婚,他跟父亲生活,父亲是个控制狂,不断强调“你不可能对抗体制”,CK在11岁的时候就想自杀了。
但后来,他对抗父亲,学乐器制作,再辞职,去了外企制造乐器,不到一年时候他成为该著名乐器公司的“万事通”,四年内,他的月收入从400美元涨到4000美元,从中国平均工资水平涨到美国平均工资水平,还开了一个他一直向往心仪的三明治店。
CK很满意这个他能掌控的生活和世界。这不仅是他眼光准确和个人的努力的结果,也是他与父权的控制抗争的结果。得来不易。
这大概是一种“自我奋斗”成功的可能。
另一个“成功”的样本,是花店老板赵女士。她出生在山东的农村,家里重男轻女,她在包办婚姻中并不开心;但如果想离婚,她丈夫扬言会杀她的父亲。生了两个儿子后,她决定来上海打工。这是一个很有能力和魄力的女人,换了几份工作后,她在长乐路开起了花店,收入还不错,一年能赚十万块。
重新回乡参加婚礼,她就会发现,她一个女人,能够离开她的丈夫、离开那个地方,是多么多么的英明。
可惜“成功”不是永远的。
赵女士的大儿子被送来上海读中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多才多艺,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然而,要入读高中了,大儿子没有户籍,他被打回了山东矿区。所有的成绩、奖杯、奖牌都化为乌有。最糟糕的是,大儿子在山东的学校里居然跟不上当地的学习进度,他不得不留级到初中。最后,他退学了。
8岁的小儿子更惨。在哥哥送来上海的时候,他留在了老家,没有妈,爹又不管,他得了自闭症。赵女士只好让他退学,上了几十公里外的一所特殊学校。
这个故事也许片面地给我们展示了“留守儿童”怎么办的现状:不出来打工,赵女士可能就在家暴中生不如死,贫穷一生;不接孩子来上海,留守儿童的教育和精神都会出问题;接孩子来上海,任你再认真读书,一分钟打回农村原型。
赵女士聪明能干,能接受新事物,还很豁达;但在大时代下,个人太缈小,任你出尽吃奶的力,腾挪闪躲,也没有办法摆脱城乡二元化和户籍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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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种“个人奋斗”,是有前提的。现在常常有一种论调,总是觉得,你过得好不好,可以直接归因到你够不够努力。
哪有那么简单。书里讲了另一个故事。住在上海长乐路的美国人史明智,与住在纽约的中国人王雪松通的长途电话。因为王雪松的父亲王明,以前就住在长乐路。
1957年,王明是一个工厂经理,他在家里被逮捕,罪名是“搞资本主义”,警察把他从妻子和六个女儿、一个未出生的儿子身边带走了。这个未出生的儿子就是王雪松。
王明被判处在三千多公里外青海的一处劳动农场德令哈接受十五年劳动改造,还要对思想进行改造:包括得胃病,也要用“毛ZD思想”进行自我治疗。这些年里,王明的妻子在上海熬过了大饥荒和各种政治运动,一人带大了七个孩子,非常了不起。
十五年后(1973年),王明刑满释放,他回家一个星期后,又被警察押到上海火车站,送上了一辆开往三千多公里外青海的火车。原因是,他不能在上海落户,在上海是非法逗留,他的户口就在德令哈劳改农场。虽然王明的刑期已结束,但他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在劳改农场服刑。又过了6年,才回来。
已融入了纽约生活的王雪松,怎么看待他的父亲被人扔到劳改农场的21年,莫名其妙的一生呢?
王雪松说:
“在每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中国政府都有一套特殊的规则。我父亲当年开了家地下工厂,这在GC党执政后是严格禁止的。这就是游戏规则。对我父亲的判罚没有什么不公平的,是他打破了那个时代的规则。你违反了规则,就得接受处罚。”
他还说:
“我父亲完全没必要经营那样一家地下工厂。他的工厂被国家合营之后,每个月挣170元,那在当年是个天文数字,但他不满足,他想要更多。”(注:公私合营,指政府干部代表国家对企业清产核资后,所有资产收归国有、企业经营管理权归属国家,对私方资产按照百分之5的利率每年支付利息,这个企业与你再无关系;资方某些人员可能被吸收参与企业经营管理,并进行思想政治教育等等。)
而且,王雪松把父母的信件和各种资料都扔掉了,“我们家没人关心这些信,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这些,无不让史明智这个外国人,感到吃惊。
但我读到这些故事的时候,一点也不吃惊。这种逻辑,在今天也非常常见,以至于很多人在看王雪松的这段话的时候,会觉得很有道理。
我比较喜欢像史明智这样的外国记者来写中国,因为这些非虚构作品有个重要特点:陌生化。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习焉不察的集体无意识,在没有被这种文化浸润过的人眼里看来,全都是拍案惊奇啊。
一个普通老百姓,而且是投奔了美国、喜欢美国的自由和便利的中国老百姓,这么忠心地站在国家主义的立场上,来评价父亲的一生,认为父亲被随意剥夺财产、被剥夺自由,是罪有应得——就凭他们美国人的小脑袋瓜,是装不下这么复杂的逻辑的: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所有的社会问题既然存在了,那它就是对了,我就要帮它合理化,而且它应该继续存在下去。
史明智是美国广播媒体Marketplace派驻中国的记者,早在1996年,史明智就作为和平队志愿者,来到了四川自贡了;他结识了同在和平队的何伟(Peter Hessler,《江城》《甲骨文》《中国游记》等书作者)和梅英东(Michael Meyer,《东北游记》作者),这些“和平队作家”们的写作思路都是:重视宏大叙事之下的个体故事。
碰巧,这些书我都读过。这些书里的中国,常常让我想起了一句话:“一个人的命运啊,固然要靠个人的奋斗,但是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我想补充一点:主要还是历史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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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认可个人奋斗和个人努力,那是在市场经济成为社会主流观念之后才出现的。早个三四十年,你像书里写的王明那样“个人奋斗”、努力开工厂试试看?没收全部资产、劳改二十年算是轻的了。
这一代人,是政治经济运动的实验品,很多人的生活曾被彻底摧毁。大家求安稳、听从组织安排很多年之后,一夜之间,他们遵循的规则也被改写了。
现实的一个例子是,今年一月,新闻曾报导,唐山撤销周边收费站闹起过不少纠纷,视频记录下来收费站工作人员激动的反对声音:“我的青春都交给收费站了,我现在36岁,啥也不会,你不能不要我。”
当时,这些人在网上遭到群嘲。不就是因为你年龄不小了,不学无术,什么都不会,所以才被遣散的吗?这些人把自己定位为废物,你们(收费站)不养我,我就会饿死,所以你必须养我。
但如果了解时代背景,就明白不能全怪他们。在计划经济、国企强势的时代里,这些收费站就是性价比最高的岗位之一,甚至值得花十万二十万买个编制挤进去。你再高的学历、再努力奋斗,也不如人家在一个编制上躺着舒服、光荣、自豪。他们当时选择体制,是最合乎理性的。
谁知道,忽然有一天,历史进程拐了个弯,以前的标准全作废,你们自己奋斗、自求多福吧。
这就像嘲笑二十年前的下岗工人为什么没有能耐一样,何不食肉糜了。工人吃香的那个年代里,服从,当好一颗哪里需要哪里搬的没头脑的螺丝钉,是最正确的;不这么做的人,不是被投机倒把罪了,就是各种颠沛流离。
可惜啊,一夜之间,换上了新标准,市场经济来了,要求大胆、创新、有市场意识。工人们勤勤勉勉积累的工龄和福利、后勤保障,全作废了。这些平凡人物的跌宕命运,要怪他们不够努力吗?
这要看他们被甩在哪个历史进程的旮旯里。
今天提倡“市场决定论”,提倡风险意识。但是,奋斗者CK的“成功”,在于他有幸赶上了正常的光景,父母下岗,中国也加入WTO了,市场经济成了新的常态。——再早十年,CK的命运恐怕堪忧。
而赵女士,赶上了进城打工的好时机,但她的孩子们,却无法靠读书来翻身,还是得进城打工。这都是他们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改变的。
在《界面》对史明智的采访里,史明智看到,对于大多数中国人(即便在最繁华的一线城市上海)来说,谋求生存并非易事。他们一直在为生存奔忙。
“上海大概有一半人口已过上了舒适生活,另外一半则不然;CK对很多东西都有兴趣,总是高高兴兴的,处于一种舒适的生活状态,开始向佛教寻求慰藉;而陈忠道只关心如何拿回他被强拆的房子,他还处于生存模式,常常感到愤怒。”
个人奋斗有没有用?可时代抛弃你的时候,从来不会跟你打招呼。
对于已进入“舒适生活”模式的人来说,还要时时小心;因为游戏规则随时会被人为改变,你所拥有的生活随时可能收回,你随时还会堕入“求生”模式。你以为你“个人奋斗”得很成功,但游得再快,谁知道河水啥时会倒流呢。
对于一个旁观者来说,这片土地上的人物命运,很像薛定谔的猫,测不准,很神奇,充满了新鲜的故事。但是,如果你就是箱子里的那只猫,大概你就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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