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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哪些关于「剑」的故事?

时间:2018-09-14

有关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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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塞外大漠之上,十万里风沙的尽头,夕阳最后一抹余辉照到的地方,坐落着一个荒颓破落的小镇。

和大漠上其它的部落不同,这个小镇从来没有担心过沙盗和马贼的侵扰——六十年前的一个晚上,大漠上最张狂的马贼头子“黑沙风”曾来到镇子上,抢了百只盛水的皮囊子和无数兵器盔甲走,可是没过几天,所有抢去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堆到了家家户户的门口,“黑沙风”的人马却从此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无尽的大漠黄沙之中。

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什么不开眼的匪徒敢动这个不起眼小镇的主意了。

小镇每一天的宁静生活,都是早上叮叮当当的敲铁声开始的。这里的人们好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得,黝黑,粗壮而有力,脸上布满了风沙镂刻的痕迹,手掌上层层的老茧,几乎握不住拳。镇子不大,百来号人,却都是从事着同一个行当——铁匠。

他们占据着大漠中这一片难得的小小绿洲,日出而作,日落却未必能息。有的时候,漆黑的夜幕缓缓张开,整个镇子上却仍然可见处处冲天而起的火光,几乎掩盖了漫天星河的光芒,仿佛是黄沙大漠之中盘踞的一尾火龙,壮阔而绚烂。

就是这样的一个有些破败的无名小镇,却对千里之外的中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从他们手中铸造出的一车车兵器,翻过陡峭入云的祁连山,穿过自古兵家必争之地的西凉,经过传说中万宝之窟的神秘楼兰古国的遗址,顺着黄河一路向东,传入壮阔广袤的中原。这里有一个地方,每个人手中几乎都握着一把来自那个遥远的边塞小镇的兵刃。

这个地方,叫做江湖。

江湖人对这个小镇,有着一个人尽皆知的称呼:剑炉。

不为别的,只为这个“剑炉”当真是如同一尊炼剑的巨大铜炉,以四野天地为壁,以大漠脚下深埋的那条永无尽头的铁矿为材,取春夏秋冬四季烈风,混杂着那滚滚黄沙袭来的粗粝暑气,每一个匠师都像是炉中熊熊燃烧的干柴,直到将自己烧成灰烬之前,都灿烂地发出光和热,为整个江湖铸出一条数之不尽的漫漫剑河。

老铁匠已经在这尊铜炉中烧了六十多年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也许没过多久,他就会榨干自己身上的最后一点热量,筋疲力尽地倒在自家那个小小的、残垣断壁的铁匠铺路边,永远地合上眼睛。被人用破席子一卷,扔到沙漠的随便一个地方,去喂那些日复一日在人们头上盘旋的秃鹰。

他的一生不被人们所知晓,他铸成了多少剑,也只有铺子里那个不起眼的土炉子知道。他铸剑的价格并不便宜,因为在整个镇子都已经用上了流水模具和灌液成型的批量铸法的时候,他还难得地坚持着传统,用手工一下一下地敲击出剑胚来。旁家铸剑,几十把一批,大半个月就行,他却得两三个月,才能铸好一把;旁家的价格是三钱银子一把剑,他则要三两,如果铸的时间太长了,还要加到五两。如果不是跟他合作了半辈子的老崔掌柜两腿一蹬之前,让继承家业的小崔掌柜仍旧年年来订剑,恐怕这个老铁匠早就活活饿死在镇子里了。

每年的春秋二季,镇子上的铁匠们都能看到那个年纪轻轻、白得像个娘们似得的清秀年轻人,倒骑着一头老得毛都快掉光了的单峰驼,优哉游哉地从沙漠尽头处出现,来找老铁匠拿剑。运气好的时候能拿到一把,运气不好,没铸成的时候,只能悻悻地空手回去,下次再来。

这个老铁匠不识数,每当铸成一把剑的时候,就在炉子的土壁上深深刻一道痕子,到了这一天的时候,不多不少,正好是两百一十三道痕子。他自己说,打了一辈子的剑,年轻的时候只知道打铁,不懂铁性,打出来的东西徒有其形,没有神韵;中年的时候懂一点了,却不能驾驭铁性,反而被其驾驭,失了匠人本心;只有这十年来,日益精进,才算是真正入了打铁的门槛。他脑袋笨,人家年纪轻轻就能学会的东西,他花了一辈子,才勉勉强强摸到个影子。这从那炉子上的刻痕就能看出,最早时候的一百来道痕子,刻得简单随意,有些几乎都快淡的看不见了;后来的几十道痕,则庄重了许多;至于最后头,一个痕子就是一道深深的铁印,笔直笔直,细细一数,拢共也只有不过二十七道而已。

二十七把剑,这放在随随便便的任何一个剑炉的铁匠手中,都只是十天半个月的功夫,老铁匠却打了整整十年。人们都说老铁匠真的老了,要知道,别看他现在这么颓废佝偻的样子,年轻的时候,他也是问鼎过剑炉小镇的人物。可是他手艺虽然地道,性子却懦弱,天生的胆小怕事,镇子上每五年一度的铸剑大赛上,他曾经是一骑绝尘,独夺魁首的,却在最后的决赛之前,被镇西头的吴家父子堵在了门口,连辱带骂,拳打脚踢,那吴家也当真是狠辣,最后一不做二不休,操起铁棍,生生将他的右腿给打废了一根,扬言如果他第二天敢去参赛,剩下那条腿,连带着一对招子,都给他废咯。第二天的赛场上,果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从那之后,镇子上的人就都很少再能看到他的身影了。他养好了腿之后,就不再见人了,每天都躲在家里铸剑,唯一出门的时候,就是去两条街外老陈家的酒铺子沽酒,还都是趁着夜里才敢去的。

这一躲啊,就躲了几十年,有时候人们茶余饭后聊天,提起他的时候,都有些惋惜,说本来好好的一个有天赋的年轻人,生生被吴家那些恶霸给糟蹋了。

可在剑炉里没人知道的是,在这些铁匠们只听说过、却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亲眼见过的中原江湖中,有一个最鼎鼎大名的门派,号称“天下神兵尽在吾毂”,名叫藏兵楼。这一门武功如何,不为人知,但是但凡在江湖上混的,没有人不知道它的名声。不为别的,只为了他们家在江湖上的四百六十九间店铺,从塞外开到江南,从川蜀开到辽东,大大小小,琳琅满目,几乎包揽了江湖人所需的刀枪兵刃,暗器软甲。这年头,凡是闯出名声来的江湖俊彦,哪个学武练功的最早时候,不是拿着一把藏兵楼出售的刀剑?

说来也巧,藏兵楼中主事的正是姓崔,前些年老崔掌门病逝,接任的正是他的独生爱子崔应见。这小崔掌门据说生得一副好相貌,谈吐风趣,见识广博,引来了江湖中无数的侠女青眼。于这当今江湖之中,风头最盛不过。更有好事的人,排出什么四公子,七公子的名声,大多将他和“神剑公子”余四好、“长柳公子”晏于中等人并列,虽然极少有人见过他出手动武,但所有前辈名宿对他的评价都是“养晦韬光,深不可测”。

这藏兵楼的头字号招牌,就是十年来卖出了二十七把号称“不输上古”的神剑,每一把都是当代新铸而成,却不逊任何百年传闻的神兵利器。

——“疏竹”剑,太上道门长老之一的安行子所佩,曾以此剑林中刺雀,一炷香内落雀七十六只,据说出剑之时,剑风舒长,如同风过竹林,不起丝毫波澜,连麻雀也分辨不出;

——“残照”剑,江湖游侠李颜青所佩,昆吾山一战,断敌兵刃不下百柄,锋刃丝毫无损,事后水中洗剑,余气不散,竟能截断水流,同行数十好汉亲眼所见,均惊叹不已;

——“百丈风”剑,为中原见龙堂副堂主厉东爵所得,出剑之时,虎啸龙吟,风云变色,他以此剑独闯万兽山庄,慑服群兽,连最为凶狂的老猿也闻声悚然,不敢上前,由此一举收服心腹大敌,江湖震动;

还有玄微岛老供奉的“十步天涯”、“寸心”,天府少门主的“七异”,八闽外道魁首之一的“东流水”……这二十七把神剑,每一把都有一个鼎鼎大名的主人,都流传下一段惊心动魄的传说。

人人都猜,说藏兵阁里供奉着一位天下第一的铸剑老宗师。十年来数不清的杀手刺客冒死将藏兵阁里里外外翻了个遍 ,数不清的金银流水一样地砸在藏兵阁的伙计、仆役甚至婆姨身上,只为探出一个究竟,可是从来没听说有人找出过这位铸剑宗师的丝毫消息。

而这二十七把江湖闻名的神剑中,最便宜的那把“阳关”剑,据说被江南放雀台的大管家收了去,出的价是一万四千两雪花纹银。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塞外边疆的这个籍籍无名的老铁匠所能知道的了。

2.

老铁匠一辈子没成家——年轻的时候,倒不是没有偷偷心仪的姑娘,只是胆子太小,从来没敢吐露过心声。后来被打断了腿之后,就更加自闭寡言,直到那姑娘嫁人生子、病死埋葬,他也只默默地在家里院子中的那颗老枣树地下偷偷哭了一场又一场,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心事。

他有一个女儿,半个徒弟。徒弟是邻家“大龙”铁铺的少东家,叫做杜野,年轻时候老铁匠名声正盛,邻家特意提了半头猪,十吊钱,外加上好的生铁二十斤,恭恭敬敬地将独生爱子送到他的门下拜师学艺。老铁匠是真心疼爱这个孩子,把一身的本事倾囊相授,可是没过两年,老铁匠惹了吴家父子之后,邻家生怕惹祸上身,不顾杜野的哭闹,硬生生地将他带回了家,不准他和老铁匠再有半分关系。老铁匠也怕吴家迁怒孩子,狠了狠心,从此不再见他。过了几年之后,老铁匠深居简出,恩怨渐渐淡了,这孩子讲情义,始终记得老铁匠的好处,逢年过节常来侍奉,名义上虽然不再是师徒,恩情上却更胜父子。

女儿说来也奇,街坊四邻人人都知道,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老铁匠从酒肆沽酒归来的路上,在家门口捡到的无名婴儿。婴儿不哭不闹,只瞪着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看着铁匠,铁匠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孩子,隔天到左右问了,没人知道这孩子的来历,他也便乐滋滋地收养了下来。老铁匠毕竟是个单身汉子,粗鲁莽撞,等到孩子长到两三岁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不是孩子不哭不闹,而根本便是个天生的哑巴,不会说话,只能呜呜咽咽地发出一点声音来的。他不怒反喜,说是穷爹配哑女,正好的天生一对。他不识什么字,更不会给孩子取名字,左邻右舍的都叫这孩子哑姑,他也便由得叫了。哑姑一天天长大,虽然天生的残疾,但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好似会说话一般,不仅手脚麻利,平日生活煮饭,缝补衣衫的一把好手,更生得一副好相貌,加上身段标致,人们都说要不是个哑巴,家里又穷,恐怕来说媒的早就把门槛踏破了。

老铁匠听了这话,心里生气,却又不敢跟人理论,只能闷在家里气呼呼地抽着旱烟。可是抽了一阵啊,他又笑了,旁人不知道,倒也罢了,可他心里早就跟明镜似得,自家那半个徒弟杜野,这两年跑得越发勤了,一会来请教几手打铁的手艺,一会来陪着喝喝酒说说闲话,每次上门都少不了提些卤味野蔬,虽说重恩重义是一部分,可剩下的那点小心思,他怎么会看不出来?杜野这孩子,像极了他年轻的时候,是个闷嘴葫芦,性子憨厚老实,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闷屁来。他心里早就把哑姑许给这个徒弟了,人们都说他穷,可谁也不知道,几十年下来,他省吃俭用,小崔掌柜人又好,每次来时都少不得给些贴补,时至今日,他埋在老枣树下的那个木匣子里头,早早地藏好了二百多两雪花纹银。就等着捅破窗户纸的那天,他取出来,吓大家一跳,风风光光地把女儿嫁出去,堵住那些说闲话的嘴。

每当想到这些的时候,他就笑得嘴都合不拢,拉风箱、砸铁锤的时候,又多了几分力气。

他心里盘算好了,铸完这最后一把剑,他就收山不干了。自己天生愚鲁,没旁人那么多的花花心思,就好比现在最时兴的流水铸法,产量又高又不累,可他就是学不会,宁可蹲在风箱旁边一锤子一锤子地出笨功夫。至于什么经营买卖,更是一窍不通,还比不上哑姑的灵活,打了一辈子的铁,别的什么本事都没有,也该到了歇歇的时候了。

这几年,镇子上渐渐出现了一些流浪的游侠儿。听他们说,好似中原武林之中,兴起了一阵什么千里任侠的游历之风。越来越多的江湖健儿不再像过去那样,图着一时一地的江湖威风,而是宁可仗剑走马,亲自游遍这大好山河。大名鼎鼎的塞外剑炉,自然是不可缺少的一站。

这是老铁匠第一次听说剑炉的名字——镇子上的人从来都没给这个镇子取过名字,对于他们来说,这个镇子就是全部的天地,生在这,活在这,死在这,没有必要取什么名字,因为这儿就是他们生命的所有。

他知道这个名字之后,怔忪了好久,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越念越觉苦涩,好似这个小镇真的就是一个偌大的铜炉一般,自己这辈子就是炉底那根越烧越黯淡的柴火,已经到了燃成灰烬的尽头了。

有的时候,会有一些年轻人趴在铺子里那张破旧的木桌上,看着老铁匠打铁,一看就是一下午,一开始老铁匠还不习惯有人看着,可他们说,这种传统的打铁手艺已经不多见了,看一次少一次,老铁匠心里又升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便由得他们。他们也不白看,到了晚上收工的时候,二话不说,便到临街的酒肆里打上一壶好酒,请老铁匠一起喝。老铁匠便又不好意思了,忙不迭地让哑姑准备些下酒小菜,招待客人。

这些江湖上的来的年轻人,和杜野差不多年纪大小,脾性却恰恰相反,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能说会道,讲起江湖上的那些逸闻趣事,连老铁匠都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说到兴头上了,拔剑起舞,剑光夭矫如龙,当真是老铁匠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好身手。老铁匠听说了一辈子的江湖,可往日都是那些掌柜的、押镖的来运货,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江湖中人,没成想到老了,却开了眼界,见到了这些真正自由的、璀璨的、豪迈不羁的江湖人。

只是有时候,他心里也会忍不住犯嘀咕,这些少年们的剑法虽然厉害,可是手中的那些剑……他总是觉得,流水铸出来的兵刃,都算不得好兵刃,只有形没有神,不堪大用。可他若是说了,岂不好似是自夸自大,瞧不上旁家打出来的刀剑不成?他那条被打瘸了的右腿,可是至今都还隐隐作痛呢,于是就更不敢把这话说出口了。

每到这个时候,他总会想起很多很多年前,那个也曾经这么来到过剑炉的少年。

那个时候,他的腿还没瘸,自觉锻剑手艺高绝,还有那么几分的意气风发。剑炉与世隔绝,偶尔登门的,一股脑全是那些运货的掌柜和伙计们,再也没有旁人。

这天他正在铸剑,忽然店门口站着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古古怪怪的年轻人。镇子就这么大,街坊邻居都是打小熟识,没有外人的,他却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这个人是新来的伙计,可是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所有伙计来到这,都是忙忙碌碌的,一会抱怨天气太热,一会抱怨沙漠太干,恨不得赶紧装完了兵器拖车带走。可从没有过像这个人一样,站在店门口,看着炉火发呆的。

那时候还不老的老铁匠就问他:“你在看什么?”

“你打的剑很好。”那人说。

老铁匠便有些得意,心说这人还有些眼光,又问:“你是什么人?我从来没在镇子上见过你。”

那人笑了笑,说:“我从江湖来。”

那是老铁匠第一次接触到真正的江湖人。跟后来这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不一样,那个少年黝黑木讷,看起来还有几分痴气,与其说是什么侠客,不如说更像是个平平常常的农家种田的。老铁匠热情地请那人进了屋,跟他说了好些铸剑的道理,一半是生性好客,一半是存了炫耀卖弄的心。那人也不着恼,听得很认真,不停点着头。

这一说,就说了三天三夜。老铁匠留了他住宿,问他姓名,他自称姓谷,千里迢迢从中原而来,到这个镇子上观剑的。老铁匠不懂,他们练武的只要用剑就行了,有什么好“观剑”的?那谷姓少年就好脾气地笑笑,说本来确实也是不必,不过他就是好奇罢了。

老铁匠不知道自己说的这些打铁的道理,那少年能不能听懂。但少年却实实在在说了一些让他听不懂的话。说是听不懂,不过是当时听不懂罢了,等到了这个年纪,回过头再想想,才若有所思,好像那少年说的很多话,都像是一语成谶似的。

比如临走的时候,少年跟他说,这个镇子远离人世,很好,虽然清苦了点,但少了很多烦恼。如果可能的话,很多年后,会有一件事情托付给他,也不知道是福是祸,但希望他看在这三天的交情上,尽力照拂一下。

老铁匠听得云里雾里,但一口应允下来。少年就笑了笑,送给他一枚黝黑乌沉的铁丸,说是赠礼,什么剑,又是什么一炷香的,他也没有听懂。少年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劝了他一句,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做人跟铸剑一样,显锋不如藏拙,所谓大巧不工,难得糊涂,才是保身的正道理。

每每想到这句话的时候,老铁匠就拍着腿叹息,只恨自己那时候年少轻狂,没有听得进去这句话,否则的话,也许早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后来,老铁匠没跟任何人说过那个很多年前那个奇怪少年的事情,包括哑姑。

平日里,这些少年们讲起那些江湖上的故事的时候,哑姑总是在一旁偷偷听着,她甚至比老铁匠听得还要认真,两眼痴痴地望向那些讲着形形色色匪夷所思的故事的锐气风发的少年们,好似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了一些在这个破落镇子上永远看不到的东西,一种让她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东西。

有的时候,夜深了,少年们一个个告辞回了客栈,老铁匠慢腾腾地收拾着桌子,哑姑就会缠住他,迫不及待地比划着,想让他再多讲一点关于江湖的故事。老铁匠第一次发现哑姑对某件事物如此的着迷,如此的迫不及待,他便搜肠刮肚地,把那些能知道的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通通倒出来跟哑姑说,说不出来的时候,就自己编。可无论真假,哑姑总是瞪大了眼睛,听得无比入神。

渐渐地,老铁匠能讲的故事都讲完了。他便只能趁哑姑不在的时候,让那些少年们多讲一些江湖上的故事,回头记下来,再一股脑地告诉哑姑。

听他们说,当今江湖上涌出了数不清的神兵利器。江南放雀台大管家的“阳关”,神剑公子余四好的“藏龙”,蜀中剑阁一口气连收的“大自在”、“骖驷”、“指月照影”,还有那连青城山上仙人都忍不住出手争夺的仙剑“执真”……光听这些名字,都让老铁匠觉得瞠目结舌了,他打了一辈子兵器,都没想过原来连刀剑都能有这么好听的名号。有的时候,听他们说起那些名剑的诸般神妙好处,自觉丢了面子的老铁匠也会鼓起勇气,讷讷说一句“剑身有流波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也曾打过一把,往铁胎里掺了金沙,抖的时候哗哗地响,跟你们说的什么剑气龙吟的声音,也大差不差……”

话没说完,那些年轻人就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老铁匠就涨红了脸,摆摆手不说了。等到年轻人们走了之后,他就呆呆地坐在自家那个破炉子面前,用手摸着炉壁上的一道痕子,喃喃自语,说他们口中的那把名剑“流云波”,真像当年打出来的“十二”啊……

他铸剑从来不起名字,只有数字。年轻时候打过的那些倒也罢了,这十年来所铸的二十七把剑,每一把他都记在心里,好比亲生的儿女一般,念念不忘。只有哑姑知道,他每次交给小崔掌柜一把新剑的时候,回过头来,都要坐在大枣树前,一个人喝好久好久的闷酒。

他明白,此去中原,山高水阔,每交给小崔掌柜带走一把,从此便是天涯诀别,不会再见了。一开始的时候,他也会忍不住问小崔掌柜,买剑的是什么人,会不会养剑,会不会用剑,小崔掌柜总是很好脾气地笑笑,说都是江湖人,他哪里知道呢,人家相中了,给足了钱,他便卖了。

老铁匠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后来就渐渐也不问了。

3.

剑炉北头的天色黑沉沉的,已经暗了三天了。滚烫的烈风裹着沙砾拍打在沿街的墙壁上,家家户户都紧闭了门窗,没有人出来。人们都知道,这是黑毛子风又起来了。

在沙漠上讨生活的人们,总是对大自然充满了敬畏,也许正是因为见惯了这边荒化外之地的天地威势,才更加明白自己的渺小。其中黑毛子风,就是沙漠上最可怕的气候之一,每年都会刮起七八次,有的时候频繁,十多次也常见,这风一刮起来,四面八方乌沉沉的,只能看见天上地下密密麻麻的无数黄沙,是绝分不清东西南北的,一旦被卷了进去,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再出不来了。

这一次的黑毛子风不算大,人们算着日子,也刚刚过了三天而已。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日头就出来了,挂在远处沙丘和天幕的尽头,红彤彤的,跟火一样地烈烈地烧着,把半边天都染上了血色。这是好兆头,太阳出来了,就说明黑毛子风过去了,人们可以安心地出来做活了。

就在这漫天风沙将消未消的这个傍晚,一个模糊的人影跌跌撞撞地闯进了镇子里来。

最早看到这个人的,是“大丰铁铺”的王铁匠,他酒瘾奇大,被黑毛子风逼的在家蹲了三天,肚子里早就闹了酒虫,这边看着日头出来,那边就提着葫芦去临街的作坊打酒去。刚一出门,没两步路,就看到了这个人。

一个已经几乎没了人样的人。

这个人的身上已经破烂的没有半点完整的衣裳,脸上脏得看不清五官,已经被灰尘和沙砾覆盖,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王铁匠跟他对视第一眼的时候,就吓得咣当一声,手里的葫芦掉在了地上。王铁匠一动也不敢动,他却慢慢走过来,帮王铁匠捡起了葫芦,晃了晃,发现里面是空的,很是失望,问:“……有水吗?”

声音嘶哑,几乎不成人声。王铁匠下意识地摇摇头。他没再说话,将空葫芦扔给王铁匠,继续慢吞吞地往前走去。王铁匠这才注意到他的背上背着一个长形的布包裹,似乎十分沉重。他走的不快,甚至可以说是勉强拖着步子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失在了街角。

就在这时候,王铁匠险些以为自己的眼花了。他似乎看见一个灰色的麻衣人影几乎足不点地,跟着那个流浪汉的方向飘然而去。

很快,“通隆铁铺”的李老板,“沙狐铁铺”的学徒小严子,街头杂货铺的老李……他们都看到了这个流浪汉,可没有一个敢去扶上一把的。他们离的远远的,看着这个踉踉跄跄的人,他们有的看见了这个人身后不远处跟着的灰衣服的中年人,有的没有看见,看见的都以为是白日里见了鬼——不是鬼,哪有人走路跟不点地似的飘着的?很快,传言就在镇子里流传了开来,说这是沙漠里惨死的恶鬼,回来索命了,还有人说的有板有眼,说这个就是当年“黑沙风”的部属,冤魂六十年没散呢。

可哑姑不知道这些。

她撞上这个人的时候,正提着木桶,里头装着满满的两桶水,这是她刚从镇中心的那口百年不枯的老井里打出来的。家里的水早喝光了,老铁匠身子弱,正躺在床上发着烫,等着水喝呢。她急匆匆地打了水往家里去,一不留神,竟在拐角的地方和这个“冤魂”撞了个正着。眼看她仰天往后倒去,对方却一伸手,将她稳稳地拉住了。

她扶稳水桶,还好,只洒了一点。转过头来,咿咿呀呀地比划着致谢,却看到对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水桶看。

她顿时明白了,放下水桶,指了指他,又做了一个喝的手势。

那人点点头,哑着嗓子开口:“姑娘……能让一桶水给我吗?”

哑姑听他措辞,便知不是镇子上的这些粗人,倒跟平日里的那些江湖少侠一样,一口一个“姑娘”地喊着,十分悦耳。她把一桶水放到了那人面前,比划了一下,示意送给他了,请他喝。

那人叹道:“这一水之恩,便是姑娘救我于某一命了。”他竟不急着喝,而是恭恭敬敬地先对着身后弓了弓身,喊道:“师父。”

哑姑眼前一花,忽然出现了一个灰色布袍的中年男人,身材矮小,面无表情,腰间系着一把木剑,他俯身掬了一捧水,喝了两口,点点头,然后背着手站在一旁,再也不看一眼。那人这才坐倒在地上,埋头进了水桶里,咕噜噜地喝了起来,哑姑从没见过有人这般样子喝水的,满满当当的一桶水,竟被他如同长鲸吸水一般,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喝完之后,他抹抹嘴,双手反撑在地面上,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多谢姑娘了。”

嗓子被水润了之后,才恢复了原本清润的声音,颇为好听。那人沾了桶底的最后一点水,擦了擦脸上的灰尘砂砾,露出一张白皙俊秀的脸来,他的身上破破烂烂的,脸上却挂着满不在乎的神气,眼睛里尤其带着几分笑意,让人平白生出好感来。

他说:“在下中原于二,敢问姑娘,此处是什么地方?”

哑姑用脚尖点地,写了“剑炉”两个大字。镇子本来虽然无名,可现在渐渐地,镇上的铁匠们也习惯用“剑炉”来自称了。

于二呆了一下,猛地一跃而起,喜道:“剑炉,此处便是剑炉?”

哑姑茫然地点了点头。于二哈哈大笑,竟回头一把抱住那个中年男人,跳了几跳,道:“师父,师父,这下可是你输了,我横穿了这八百里荒野大漠,还是走到了剑炉来,你那木剑可得借我耍玩一次了!”

那中年人被他一把抱住之后,仍是面无表情,身子晃了一晃,向后飘然退了数尺。于二似乎颇为欣喜,转头对哑姑道:“敢问姑娘芳名?”

哑姑有些不好意思,她天生哑巴,所以老铁匠特意带她去请先生识了一些简单字句,以便与他人交流。剑炉里大多是些粗坯子,斗大的字不识的,久而久之,反而哑姑因为写的一手好字,成了镇子上著名的“女先生”,逢年过节的时候,都要家家户户去写联子的。她自知哑姑这个名字并不好听,平日里镇子上的邻里乡亲叫习惯了,倒也没什么,只是每次在这些江湖少侠面前提起的时候,总有几分自卑。

她在地上轻轻写了“哑姑”两个字后,立刻便又抹去了。于二看了那个“哑”字,却顿时恍然,笑道:“我说呢,这漠北穷荒之地,竟然还有姑娘这般天仙一样的人儿,若是十全十美,怕是要遭天妒了。果不其然,便有了这一点不足之处,倒才是真的圆满。”

哑姑天性淳朴,又在这剑炉中长大,哪里听过这般奉承?顿时脸上红了一片,低头不语。于二又道:“在下和家师初来乍到,不识剑炉风土人情,生怕举止唐突,犯了什么忌讳,不知能不能请姑娘带个路,介绍一二?”

哑姑低着头,提上了水桶,匆匆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于二一眼。于二顿时会意,哈哈一笑:“那多谢姑娘了。”便举步跟着哑姑走了过去,那中年人仍旧一言不发,跟在身后。

回了铁铺,哑姑先给老铁匠倒了水喝。老铁匠喝了水后,精神稍振,听说家里来了客人,忙不迭地起床,让哑姑准备酒菜招待。从后院小屋里进了铺子,只见于二已经简单地清理了一番,扔掉了破旧的外套,换上了随身带着的新长衫,正在看着炉子里的一把未成型的剑胚,见到老铁匠出来,拱手笑道:“叨扰老爹了,晚辈于二,中原人士,今日得哑姑救了性命,特来登门拜谢。”

老铁匠连忙还礼:“一桶井水的事,哪值得什么谢?小丫头不懂事,不要唐突了贵客就好。”

二人一番交谈,那中年人只站在门口,举头望天,似乎想着什么心事,不发一言。老铁匠问起的时候,于二便笑称,说那是他的师父,性情古怪,不爱见外人,老爹切莫见怪。老铁匠心中嘀咕,面上却没有流露半点。

很快,哑姑备好了酒菜,虽然只是一些此地的家常便饭,酒也是自制的劣酒,入喉如刀,火辣辣的甚是难咽,但于二吃的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连那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略略尝了几箸之后,都微微点了点头,颇为赞许。老铁匠便笑:“哑姑这孩子能干的很,挑水劈柴,洗衣做饭,都是好本事。”

于二边往嘴里扒着饭,一边连连点头:“是是,单凭这两盘菜的手艺,谁娶了姑娘回家,真是积了八辈子的德了。”

老铁匠哈哈大笑:“公子太过誉了,别夸坏了这丫头。”他心疼自家闺女,平日里镇子上的人经常拿她哑巴这事,背地里取笑着玩,难得见到一个外乡人,对哑姑满口夸赞,心中顿时觉得这个余公子眼光高妙,非同寻常,大生知己之感。

很快,酒足饭饱,老铁匠盛情邀请二人留宿一晚,于二却婉言谢绝,询问客栈所在,说已经十分叨扰,过意不去,不敢再麻烦老爹。老铁匠再三挽留之下,见他坚持,只得派哑姑将他二人送去醉剑楼里。

这醉剑楼的来历,说来也奇。小镇上原本没有酒楼。只在某条街头,用牛皮和杨木搭了一个小小帐篷,权作酒肆。摊主是个驼背,年轻时因为这点残疾,没能学会打铁的手艺,在家里受尽白眼,没奈何,只能忍气吞声,开了这个酒肆安身立命。

这几年,从中原来的江湖子弟越来越多,驼子心眼活泛,便砸下了半辈子攒的棺材本钱,又东拼西凑地借了不少,起了一座二层高的酒楼,后头又盖了几栋房子,连带着做客栈的生意,不仅卖一些涩口辣嗓子的当地土酒,还烧些驼肉沙狐之类的野味,果然大受欢迎,但凡来剑炉赏玩的子弟,没别处去,只有这儿还能看得入眼,银钱如同流水般地洒出去,不到半年时光,驼子便连本带利地赚了个底朝天,连楼门口都请人写了鎏金的“醉剑楼”三个字附庸风雅的招牌,高高挂了起来。

就这样,久而久之,这座名不副实的醉剑楼,俨然成为了小镇上最热闹的地方。无数的江湖子弟流连楼上,赏玩着这座边塞剑炉的风光,品尝着本地最为特色的烧狐肉和野驼酒,大声谈论着江湖上的种种奇事轶闻。

哑姑将二人送到门口,于二拱手称谢,从腰下解了一块玉佩下来,塞到了哑姑手里。哑姑哪里肯收?但于二硬是给了她,笑道:“莫不是在姑娘眼中,于某的性命还比不过这小小一块玉佩不成?”

哑姑连忙摇头,急的比手画脚,于二却哈哈大笑,说姑娘请回,他日必当再登门拜访,说着,便转身带着中年人进了醉剑楼中。

哑姑站在门口,愣了一会,低头看向手心,夜色之中,手里的玉佩冰冰凉凉,似乎还带有一点从未有过的温润。

4.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于二就坐在了醉剑楼的大堂里,脚边摆着那个黑布包裹,他点了一壶野驼酒,一盘烧狐肉。大堂里空荡荡的,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二楼靠栏杆的地方坐着两个头戴斗笠的男子。

他一言不发,便只自斟自饮。

酒未过半,驼肉已经将将吃完。伙计机灵,已经凑了过来,躬身问道:“公子爷,可要添点什么?”

于二看他一眼,道:“还有什么好吃喝的,你且说来听听。”

伙计一拍巴掌,笑道:“客官正巧赶上了,昨日里刚有新打来的沙兔肉,最是鲜嫩不过,用辣子小炒一下,下酒更是妙绝,但凡在本店吃过,就没有不说好的。”

于二摇摇头:“听起来也没什么滋味。”

伙计楞了一下,又道:“那不知公子可吃得惯鹰肉?虽然粗粝,但是耐嚼有劲,回味悠长,旁处是绝吃不到我们沙漠上的秃鹰的。”

于二笑道:“若真是这般好,你们为什么不改名叫鹰炉好了?还叫剑炉做什么?”

伙计顿时回过神来,笑道:“公子说了半天,原来不是要吃肉,是要来寻剑的。”

于二道:“我在中原的时候,曾听闻剑炉高人辈出,名剑无数,乃是天下剑客梦寐以求之处,谁知见面不如闻名,这番真的来了,倒也不过如此,这两日看下来,路边这些铁匠的本事也都寻常的很,不见得有什么出奇了,实在大失所望。”

伙计受不得他激,冷笑道:“公子若是拿寻常路边铁匠的手艺来看,这话倒也不错。不过咱们这儿难道就没有高人了?公子昨日才到,怕是还不知晓吧。”

于二道:“正要请教。”

伙计道:“我们镇子上五年一度,自有铸剑大赛的比试,近二十年下来,若论铸剑的锋利无俦,断金切玉,镇南头的‘古平号’独树一帜;若论铸剑的款式精准,不差分毫,千百柄剑打造出来,宽窄比例一模一样,自然要数‘大虎铁铺’的陈老爷子;若论以气养剑,打造仙家真剑,铭刻符箓玄印,太岁庙里的颠道人不做第二人想;若是……”

于二听他絮絮叨叨吹嘘了半天,打断道:“说了这么多,那既然有比试,自然就有夺魁之人,你便直说好了,这剑炉之中,谁的铸造技艺最高?”

伙计一翘大拇指,得意道:“镇子里谁不知道,吴家铁铺家学源远流长,已经连续数届夺得魁首,家主老太爷今年已经七十有余了,仍是咱们剑炉公认的第一大师,着实是名下无虚。”

于二“哦”了一声,道:“那烦请小哥,替我请吴老太爷来酒楼一趟,说于某人有一剑相求。”

伙计嘿地笑了一声,还没说话,二楼靠栏杆坐着的一个男人却冷笑道:“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吴老太爷什么身份,就是你跪在吴府门口,磕了十万八千个响头,他老人家也未必开恩,见你一面,还想请他老人家来这儿见你?大哥,这小子怕不是失心疯了?”

他头戴斗笠,看不清脸,对面坐着的一个昂藏大汉,脸上满是刀疤的,闻言也摇头笑了笑,似乎对于二颇为不屑。

于二也不气恼,扬声道:“听两位的意思,莫非认识吴老太爷不成?”

那说话的男人嘿笑两声,取下斗笠,露出一张苍白狭长的脸,仿佛毒蛇一般,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开口道:“大哥,这般不成器的后生,咱们先替老太爷打发了,省得惹他老人家烦心,你看如何?”说着,他站起身来,从腰畔抽出一把细长的软刀,迎风一抖,刀光潋滟,清亮如水,当真是把上好兵刃。

那伙计眼看事情不好,连忙去后院请了掌柜的。那掌柜的驼子听说此事,顿时急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正看到那白脸汉子邪笑着一步步走下楼梯,他忙拱手拜道:“段二爷,万万手下留情。”说着,又抬起头,冲着楼上栏杆旁坐着的那魁梧汉子拜道:“张大爷,您老早啊。”

那白脸汉子面色一沉:“驼子,不关你事,给爷让开。”驼子为难道:“段二爷,咱们可是说好的,不兴在我这酒楼里见血,回头破了规矩,吴老爷那儿您也不好交差啊。”

他还要再说,那白脸汉子飞起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冷笑道:“这人来历不明,要去找吴家的麻烦,我段某识破奸计,将他宰了,就是吴老太爷亲自到了,也只能说我做得好,谁敢说半个不字?你这般偏袒于他,莫不是跟他串通好的!”

驼子不敢爬起来,只苦着脸道:“段二爷,好好说话,怎么把脏水往我驼子头上泼了?罢了罢了,您出手快些,莫让血脏了地板,擦起来麻烦。”

那白脸汉子哈哈一笑,看向于二,上下打量一番,啧啧奇道:“好小子,生得倒俊,杀了可惜了。”原来他和楼上那名魁梧大汉,本是绿林巨盗出身,只因得罪了中原一位大大有名的高手,被追杀得无处可去,这才远赴塞外,到了这穷山恶水的剑炉之中。须知剑炉看似荒凉,实则是藏兵楼一派的重中之重,此地固然不禁江湖中人前来,但是暗地里规矩森严,尤其不准对本地人下手动武。他兄弟二人没有结纳藏兵楼的高手,却被地头蛇的吴家以重金拉拢了来,平日里虽然作威作福,但也真个没敢下过什么杀手,这些年来早就憋得慌了,只能靠偶尔去漠上射雕杀狼,宣泄一下胸中的嗜血贪杀。如今见了于二这般白皙俊秀的公子哥,早已起了一腔无名邪火,准备好生虐杀一番取乐。

于二闻言,不由笑道:“这位段爷要是有兴致,不妨来杀试试。”

那白脸汉子见他神色自若,不由愣了下,转头对着那楼上魁梧大汉笑道:“大哥,咱们兄弟俩淡出江湖这些年,可真是让人瞧得小了,往年河朔双煞要杀人的时候,几时见过这么泰然自若的楞头小子?”

那魁梧汉子却瞧得不对,皱眉道:“二弟,不要莽撞。”话音未落,那白脸汉子一抖刀锋,披头便向于二砍了过来,刀光吞吐,竟是一片郁郁的煞白之色。须知这江湖中人修行内功真气,便可从剑芒刀光中看出端倪。但凡是走纯阳刚猛一路的,必成赤红、金黄之色;若是学的诸如寒冰真气一类的阴柔功法,则自然是青黑之色,而唯独这种煞白之色,极为难得,需要手下沾满鲜血冤魂,再辅以特殊的功法秘籍,才能成就,一旦出招,鬼气森森,怨恨冲天,极为难当。

百年前元末杀神王保保,便曾精通此技,他所研习的秘传《血乌经》功夫,擅长以杀人取势,再是狠辣不过。相传这门功夫,三转赤红,六转纯金,到了九转大乘的地步,便是这种煞白之色。据说当年王保保出手之时,大戟所向,鬼哭神怨,漫天真气仿佛白骨森森,令人不寒而栗。此时这白脸汉子出手,虽说远远及不上那般凌厉无比的声势,但在这小小酒楼的方寸之间,也足够惊人了。

于二翩然后退数尺,本来在他面前的桌子忽然无声无息地裂作两半,倒在了地上。

那汉子一招得先,更不肯让,转手连环三刀砍出。他这三招极为阴毒,看似平平无奇,是一路连寻常武馆都有传授的“四平刀法”,但实则暗藏后手,多了几个极不起眼的变化,对手若是轻敌,按照等闲的路数拆解,顿时便遭。这正是这白脸汉子独门修习的“散鸦刀”的杀手锏,就连昔日晋南大豪“虎翼神刀”严不平都惨死在这一招之下。

可于二似乎早就看穿了他这招的变化,他随手从旁边桌子上拿了一根筷子,就这么往前一戳。

漫天刀光之中,不知怎地,竟被这不起眼的一根筷子破入进去,正点在白脸汉子的眉心之上。于二身随臂动,欺上前去,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喉咙,就往地上狠狠一砸!

那楼上的魁梧汉子终于按捺不住,一拍桌子,飞身而起。

“放开老二!”

他用的是一把古朴端方的四面汉剑,居高临下,一剑刺出,仿佛挟着黄河波涛拍岸的沛然气势,煊赫惊人,剑气未至,只听噼啪数声,周遭的几张桌椅已经碎裂开来。

驼子吓得脸上已经失了血色,这一剑虽然不是冲他而来,可余势所及,已经让他骇然不已。可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眼前一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再看的时候,只见那魁梧汉子倒在地上,长剑却已经握在了于二的手里,剑尖指着魁梧汉子的喉咙,微微入肉,渗出一滴鲜血。

“张无血,段霆,当年你们两个瞎了眼睛,去招惹中原见龙堂严副堂主的女儿,被追杀千里,走投无路,原来是逃到了这儿。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还是学不会把招子放亮一点。要是这对眼珠子真就是个摆设,我干脆替你们摘了,你说如何?”

那段霆脸色本来便白,如今更是煞白一片,牙关科科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魁梧汉子张无血却面色灰败,瞪着于二道:“这位公子爷说的不错,咱们河洛双煞瞎了眼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公子爷要拿走,只管请便。只是还盼留下个万儿来,也好让咱们兄弟栽个明白。”

于二摇摇头,叹了口气:“没机会了。”他一抖手腕,剑尖微动,插进了张无血的眼眶之中,竟把一对眼珠子生生挑了出来,落在桌上,反手又是一剑,直接插进了他的喉咙里,张无血的惨叫声顿时戛然而止,只留下一具无眼尸体,鲜血从身下涔涔流出。

“段霆,你捧着这对眼珠子,去吴家走一趟,就说中原于二求剑,请老太爷亲来一趟。”他将“亲来”两个字咬得很重,然后微微一笑,“不知你意下如何?”

段霆看了看张无血的尸体,又看了看桌上的眼珠子,嘶声道:“若我不呢!”

于二叹了口气,喃喃道:“怎会有人如此不识抬举?这岂不是逼着我杀了他,再亲自登门跑一趟吗?”

段霆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惨然一笑,站起身来,撕下衣襟一角,裹住那对血淋淋的眼珠子,转头便走出了醉剑楼。

于二随手将剑插在地上,对驼子道:“掌柜的,这儿最好的酒宴,多少银子一桌?”

那驼子哪还敢收钱,忙不迭地摇手道:“不要钱,不要钱,这就给公子准备去。”

于二笑道:“那就有劳了。”说着,他低头看了一下地上的尸体,又抽了抽鼻子,道,“这儿血腥气太重,掌柜的,酒席烦请摆在三楼。”

驼子道:“是,是。”

于二弯腰,提起那个黑布包裹,施施然上了楼去。说来也怪,他看似轻飘飘的一个公子爷,可走在楼梯上,却压的那木板吱呀乱响,好似不知有千钧重一般。若非当初建楼之时,驼子考虑到生怕有人带着什么长刀大戟之类的重物上楼,特地加固了楼板,只怕此时已经塌了。

上了三楼,此处乃是剑炉最高之地。极目远眺,旭日东升,镇子上的铁匠们纷纷起床,开铺生火,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远处黄沙无垠,大漠孤烟,更让人胸怀大畅,豪气顿生。于二站在栏杆前,凭栏而望,不多时,陆陆续续地便有小厮端着碗碟上楼,四蒸四煮,八荤六素,瓦罐端上羹汤,更架起了一个小小火堆,上头烤着一只金黄透亮的狐狸,油脂顺着焦黄的肉皮滴到火堆上,顿时香气四溢。

他坐在主座上,要了一壶酒,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眼看一壶酒要到底的时候,外头的街道上乌压压涌来了一片人。为首的是三个壮汉,形貌相近,穿着一身黑布劲装,一脸络腮胡子,根根如同钢针一般,段霆跟在三人后头,眼中充满怨毒神色。到了酒楼下头,他凑在三人身后,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了什么,中间那名壮汉抬起头来,正好和于二四目相对,于二举了举手中酒杯,笑意晏晏。那壮汉哼了一声,率众踏进酒楼。

驼子早已候在大堂,地上的血已经擦洗干净,但是张无血的尸体还在原处,没有动过。那壮汉走到尸首旁边,蹲下来看了看伤口,问道:“他用的是什么武功?”段霆脸上一红,摇头道:“没认出来。”那壮汉喃喃道:“倒是来了个高手。”他站起身来,挥挥手,身后走出二人来,抬起了张无血的尸体,往楼外走去,自是送去敛葬了。他看也不多看一眼,便往楼上走去。

到了三楼,于二正坐在位置上,看着楼梯处,见众人上楼,便笑道:“来的可是吴爷?”

那壮汉道:“在下吴明,这两位是舍弟,吴蒙,吴钟。”他左手旁那人拱拱手,说道:“在下吴蒙,见过于公子。”于二举杯回礼。右手那人却冷笑一声:“于二?从没听说过江湖上还有这号人物。咱们剑炉都是打铁的,性子直,我吴钟便最见不得人掩掩藏藏,贼眉鼠眼。”

于二微微一笑:“区区无名小卒,自然不曾辱没尊听。”

吴钟哼了一声,显然是更添厌恶。吴蒙却站前一步,拱手道:“不知我吴家跟于公子有何恩怨,竟对我门客下此狠手?”

于二摇摇头:“误会,误会,在下与这两位无冤无仇,只是为了请几位吴爷屈尊过来,不得不把声势闹得大些,还请切莫见怪。”

吴钟冷笑道:“误会?折了我门下一名高手的性命,就想这么轻轻巧巧地摘过去吗?”

于二道:“吴三爷休急,先看了我这铁料再说。”他弯下腰,拎起地板上的黑布包裹,放在桌上,桌子顿时发出吱呀声响,好似要散架了一般,于二“唔”了一声,反手往桌角上一拍,只听两声闷响,桌子顿时便稳了。原来于二看似随手一拍,实则已经把这木桌的榫卯拍的陷了进去,四个桌脚固然钉死在了楼板上,桌面更是和桌脚连为一体,再不可分。若说一掌将这桌子拍实,吴家三兄弟自负虽然也能勉强做到,但绝没有于二这般轻轻巧巧,信手拈来,此时见了他露出这手武功,互相对视一眼,心中惊骇,更警惕了三分。

于二好似没看到三人的表情微变,自顾自地打开了那个蓝色包裹,露出里面一块黑黝黝的铁料来。三人毕竟还是铁匠世家,心中好奇,凑上前来一看,只见那铁料竟不是浑然天成的一块,上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血丝,好似活物一般。铁料上放着厚厚一沓银票,都是百两一张,看这架势,怕是不下白银万两。

饶是吴家家大业大,但毕竟地处偏僻,几时见过这等巨款?吴家兄弟固然面面相觑,身后的那些门客中不乏江洋大盗出身,双眼更是直了。于二将银票放在一旁,露出下面那块黑黝黝的铁料来,道:“在下千里迢迢而来,就是希望在剑炉中求得高手匠师,替我将此物打造成剑。若是事成,银票万两,在下拱手奉上。”

吴明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好。”

他上楼至今,除了自我介绍之外,这还是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走上前来,就要去拿那铁料,于二却一反手,压住了那块神铁。吴明皱了皱眉:“公子什么意思?”

于二道:“吴兄听我说完。我有一个条件,就是铸成神剑之前,这块铁在哪,我人就要在哪,这是家师下的死命令,他说了,只要人铁分开了,我的脑袋恐怕也要脖子暂时分开一阵了……吴兄莫笑,生死大事,家师向来言出法随,他说要剁我脑袋,就绝不会改成胳膊。你看?”

吴明笑道:“那简单,于公子移塌到寒舍小住几日便是,寒舍虽然鄙陋,但也绝不敢怠慢了贵客。”

于二摇摇头:“家师性子古怪,已经在这住下了,就万万不愿离开的,还请恕罪。”

吴明变色道:“那公子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消遣我吴家不成?”于二道:“于某岂敢?只是想请吴兄在这楼下门口搭一台子,当众铸剑,于某在这看着便是。”吴明“哦”了一声,冷笑道:“说来说去,原来于公子是信不过我吴家,还存了别的打算。”

于二道:“实不相瞒,吴家的大名,在下还是到了剑炉之后才得知。来这之前实是存了打算,希望是倾全剑炉的高手匠师之力,铸成此剑。万一届时贵门偶有失手,也好有高手在旁补救一二。”

吴明哈哈一笑,猛地一拍桌子:“好,就如公子所言。我吴钟也是好奇,一来看看,是不是真有我吴家铸不成的剑,二来看看,还有谁能在铸剑上指点我吴家一二不成!”

5.

那天下午,数不尽的铸具、风箱、火炉、棚子……从吴家里运了出来,搭建在了醉剑楼门口的大道上。

驼子站在门口,满心的不情愿,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只能搓着手靠在门口的柱子上,连价的唉声叹气。数十名学徒和匠人们忙忙碌碌,不到两个时辰,一个崭新的铁匠作坊就已经搭建好了。

吴家兄弟站在作坊门口,抬起头,冷冷看着坐在三楼栏杆上的于二。

于二哈哈一笑:“好个吴家,果然名不虚传。”他取出神铁,随手往空中一抛,吴家身后的门客有卖弄轻功的,一跃而起,便要去接那神铁,谁知双手刚一碰到铁身,脸色顿时变了,五指变抓为托,将神铁向外推了出去。那铁落在地上,仿佛雷鸣一般,发出沉闷轰响,地上的青砖被砸得粉碎,露出深深的一个大坑。吴钟脾气暴躁,自觉丢了脸面,转头便瞪那门客。那门客勉强落下,倒退几步,方才站稳,脸色却已泛着惨白。他捂着胸口,一瘸一拐地走到吴钟身侧,低声道:“三少爷……那铁重得古怪,你要小心。”

吴钟“哼”了一声,不以为意,走到深坑面前,便去搬那神铁,谁知猛一用力,那铁好似扎根了一般,竟然纹丝不动。吴钟脸上一红,扎了个马步,丹田发力,一身真气鼓荡激发,十根手指指端都发得白了,那铁只微微晃了一晃。

眼看吴钟脸色由黑转青,渐渐发白,吴明和吴蒙对视一眼,顾不上面子,双双抢上。三人合力,这才勉强抬起那块神铁来。吴明心下骇异,这铁看起来不过半人高的一块,若是凡铁,至多不过二三十斤重罢了,可是这块神铁,却足足不下千钧!否则的话,怎么会凭吴家三兄弟的合力,才能勉强举得起来?

三人将铁放到铸台上,细细一看,那铁上密密麻麻的红色血丝,几乎看不清楚,一眼看上去,黑沉沉的,和普通的铁块没有什么区别。三人低声商议一会,便呼唤门童开炉生火。没一会,炉中烈火升腾而起,滚滚热焰扑面而来,就是靠着柱子远远看着的驼子,都感到阵阵须发生焦。此时四周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被这热气一逼,顿时散了个大圈子。须知这剑炉之中,个个都是上好铁匠,日日和火打交道的,尚且耐不住这等高温,足可见吴家这火非比寻常,实有极大的威力。

三人各持一把火钳,夹住神铁,使出吃奶的力气,将神铁送入了炉中。神铁吃了火,竟不发烫变红,反而更加乌沉沉的,只是身上的道道红色血丝像是颇为喜爱火焰,隐隐发亮发热,忽明忽暗,好似活物呼吸一般。三人拼进全力支撑,也不过一炷香时间不到,吴钟修为最浅,再也支持不住,手一软,火钳便掉落了下来。吴明、吴蒙也独立难支,那神铁失了支撑,顿时落入火炉之中,竟将炉火生生压得熄了。

三人脸色顿时变了,这铸造一道,饶是有千百机巧,可第一步也必是将铁块融化成铁汁才行。可他们炼铁半生,从未遇到过这等丝毫融化不得的铁料,不由为难起来。夜幕渐升,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三人试了各种办法,均不能将这神铁融化,甚至丝毫没有一点融化的迹象,只得打道回府,怏怏作罢。

第二天一早,三人便又来了,不知是不是通宵查了什么古籍,总之便是使尽了浑身解数,也不能奈何这铁料一星半点。又过了两天,有胆子大的其他铁匠也开始陆陆续续出谋划策了,众人虽不见得喜爱吴家,但事关剑炉脸面,自然一个个刨除成见,齐心协力。就这么又过了几天,可是铁块仍然黑沉沉地,摆在那个地方,丝毫没有变化。

于二倒也不急,日日坐在三楼的栏杆之上,看着众人忙碌,偶尔还给个意见:“怎么炼先不急,各位不妨先来认认,这铁究竟什么来历?”

有人说是天山铁魄,有人说是西方大泽中出的雷精,还有人信誓旦旦,说是昆仑山上自古相传的石中铁,是女娲娘娘补天剩下来的。这日,众铁匠各执一词,谁也不能说服谁,正僵持间,忽然听见驼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吴老太爷,您也来了?”

一个苍老粗犷的声音重重哼了一声,缓缓道:“我听说有个异乡人带了块古怪的铁料来,满镇打铁的,竟然没有一个能把它打成的,哼,我要是再不来,还等着剑炉的面子被人削干净了不成?”

这声音一出,那吴家的兄弟三人顿时面色惨淡,噤若寒蝉。人群中分出一条路来,走进来一个须发皆白,根根如戟的老人,身后还跟着几个壮年男子,无不披金戴银,身穿锦袍。众铁匠本正围着铁料研究,见了来人,顿时鸦雀无声,缓缓让开了一条道路。

那老者举目四顾,先是冷冷看了那三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于二身上,问道:“小家伙,就是你带来的铁料?”

于二拱了拱手,笑道:“是家师之物。”

“那你师父呢?”

“家师恼这天气炎热,正在客房休息,留我在这看着。”

老者不再问话,转头去看那铁料,看了半晌,忽然“咦”了一声,好似见到了什么稀奇之物一般,左三圈右三圈地绕了半天,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伸手喝道:“取我铁钳来。”身后那几名壮汉中走出一人,手里捧着一个木匣,旁边人打开匣子,只见里头放着一根通体紫黑,不知什么材质的铁钳。老者双手握住铁钳,陡然大喝一声:“起!”

那铁料顿时被他生生钳了起来。

周围铁匠无不变色,这铁料重量如何,众人早已知晓,这几日来都是动用到了铸造火炮时才用的千钧压,才将铁料取入火炉,这老者年届七十,还有这般可怖的怪力,当真不愧是吴家镇宅顶梁的老祖宗。

老者钳起铁料,脸色不喜反惊,缓缓将钳子伸入火炉中,皱了皱眉,道:“火不够,来人。”

那些壮汉中顿时走上三四个人,一人取出一些粉末,向着炉子里吹了进去,火舌吞下粉末,顿时暴怒一般,化作耀眼的炽白色,热浪顺着炉子滚滚流出,连老者的胡须头发都焦黑卷曲了起来;余下众人鼓动风箱,立稳炉台,火势顿时如同浇上一股热油般升腾而起,那铁料表面上隐隐浮现出一层红光,那些如同血脉般的红线蜷曲流动,忽明忽暗,好似真的活了一般。

老人面色狰狞,好似洪荒野兽一般,怒喝道:“还不够,再加!”

壮汉犹豫了一下,还是深深吸了一口粉末,吹向炉中。火舌好似龙蛇腾舞,倏地卷入粉末,四周的空气顿时一窒,铁料上浮现出通红的色泽,整个炉子都好似烧着了一般,溢出明亮的火光。老人猛地大吼一声,甩掉铁钳,向后跳了一步,就在这瞬间,炉中好似飞出一条火龙,顺着铁钳盘旋而上,铁钳钳口和把手的结合处融化消失,钳口悄无声息地落入火焰之中,整个炉子突然炸开,碎壁四溅开来,好在在场的都是日日与铁炉打交道的行家,即便有躲闪不开的,也只略略受了一些皮肉的轻伤。

吴老太爷的脸色阴沉得几乎快要滴出水来,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来:“天一玄铁!”

于二哈哈大笑,竖起拇指赞道:“不愧是吴老爷子,当真好眼力!”

“废话休提。”吴老太爷一摆手,“玄铁留下来,吴家所藏的珍宝兵刃,你随便挑三样带走,没有中意的,就说出式样来,老夫亲自为你打造。”

“好。”于二微微一笑,“不用三把,只要一柄剑就好了,但是非得是这天一玄铁打造出来的不可。”

“小家伙,别不知进退。”吴老太爷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然白牙,“带了这等宝物进剑炉来,还想囫囵地带出去?”

说着,他一摆手,身后的壮汉中顿时跃出数人,锦袍褪下,手中各持刀剑,寒芒吞吐,当真是好兵刃,一个个纵身而起,便向三楼栏杆上的于二砍去!于二空着双手,坐在楼上,眼看刀剑加身,忽然一拂袖,只听叮叮当当数声,那些壮汉纷纷掉下楼去,只是刀剑竟不折断,反而受力成弧弹出,飕飕数声,插入楼壁、青石地面之中。

于二咦了一声,站起身来,走向最近的一处钢刀入壁处,手指伸出,摩挲刀背,赞道:“果然不愧是剑炉魁首,连手下人用的兵刃,都是这等万中无一的好刀。”说着摇了摇头,“宝器蒙尘,可惜了。”

吴老太爷不惊不怒,缓缓眯起了眼睛,道:“不急,不急。”

话音未落,一道紫影从楼外一跃而上,双足踏入楼板之中,咔咔两声,竟深深陷了进去,整个三楼都好似震了一震,那人满脸虬髯,虎背熊腰,背上绑着一把偌大石锁。他还没站稳,一个小巧的身影勾着凭栏,浑似不受力一般地轻飘飘荡了上去,落在一张红木桌子上,竟是个身着五彩的异族姑娘。这二人一轻一重,正好将于二夹在正中。于二左右各看了一眼,笑道:“一把重锁,七道蛊毒,还留我不住。老爷子还有什么手段,一并使出来吧。”

吴老太爷还没开口,那紫衫壮汉便怒道:“好大的口气!”一步踏出,巨锁当头砸了下来,于二莞尔一笑,不管不顾,反而转向另一侧的异族女子方向,轻轻吹了一口气,空气中顿时显出淡淡的红紫颜色,女子面色大变,猛地从怀中掏出数个瓶子,一边飘然后退,一边往口中塞入不同药丸。这边女子才退,于二反手一抓,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就从壮汉双臂巨锁之中穿了过去,一把拿住他的胸口,重重地砸入毒烟之中,那壮汉惨叫一声,浑身皮肤好似煮滚的开水般,顿时溃烂开来,不消一眨眼的功夫,便化作了一个血人,在地上哀嚎打滚。

众铁匠识得这二人,都是吴家历年收买下的邪道人物魁首。一个是曾是横行祁连山的盗匪头子,后来被大乘空宗的高僧驱散群匪,无处安身,才千里迢迢地躲到了这塞外边陲,偶然闯入了剑炉之中;另一个则是八闽外道的异族毒女,据说还和蜀边的天府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二人再加上那个被于二杀死的张无血,正是吴家赖以在剑炉称王称霸的三大护院高手。

须知剑炉天高皇帝远,不仅是江湖的武库,更是三教九流的避难之所,吴家多年来依仗着自己家大业大,不知明里暗里收留了多少这等江湖败类,平日里欺压着一众铁匠为乐。眼看这公子一招逼退女子,将壮汉摔入毒雾之中,众铁匠心中竟大多暗暗叫好,都盼望着这位好看的公子爷能一举获胜。

就在女子倒退,壮汉哀嚎的瞬间,忽然一道剑气从地板上刺穿而上。

不止地板。

楼顶处五道剑气倾泻如虹,浩荡澎湃。与地下的剑气交错相映,化作一个无形囚笼,将于二牢牢罩住。

远处传来滚滚雷声。

天地之间,有一道青光奔腾而来。

吴老太爷目中闪过凶煞杀气。

什么壮汉刀剑,铁锁剧毒,都是假的,他从来没有低估过这个公子爷的功夫,敢带着一块神铁来到剑炉的,岂会是等闲人物?所以从一开始,他的目标都是麻痹对方,等到这一闪而过的松懈机会,祭出这把生死只在一线之间的枪来。

枪名夺蟒,是吴老太爷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亲手打铸,枪尖熔了三两南海鲸落骸骨中的千年寒铁,杀性滔天,持枪的是一位退隐江湖十多年的杀手,连吴老太爷也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但吴老太爷知道一件事情,就是这个老杀手的出身,正是那座巴蜀十万荒坟密林之中的九歌殿。

九歌殿的杀手,就算退隐了十年,二十年,又有谁敢轻视了?

他们只要还活着一天,杀人的习性就渗在他们的骨头里,魂魄里,熬不出,刮不掉。

枪芒未到,楼上的栏杆木柱已经寸寸裂开。

于二看着那道摄魂夺魄的凛冽枪芒,喃喃道:“师父,九歌殿东君的照夜雷枪,空手我可挡不住啊……”

话音未落,远处房间的窗户猛地打开,一把木剑从中激射而出,飞了过来。

那剑速度之快,竟后发先至,一瞬间便到了于二的面前。于二伸手握剑,顺势画了一个大弧,朗声笑道:“不料边陲小镇,还有这等高手,这趟算是不虚此行了——”

说着,那把木剑竟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好似托着千钧重物一般,空气被剑锋撕裂开来,呜咽滚荡,如同太古荒原之上,有无数龙象奔腾而过,山丘震动,大地轰鸣。

“剑气龙象?!你是余——”

枪芒砸上剑锋,如冰雪融化,消弭殆尽,那把破破烂烂的木剑上竟生出粲然金光,好似浑不受力一般,将那老杀手连人带枪,活活截成两段!

吴老太爷的瞳孔猛地收缩!

剑气余势未消,当空斩下,整个酒楼仿佛被一把天神巨剑从中砍落一般,三层小楼从中断裂,轰然崩塌,后头客房掠出一个身影,似缓还急,一伸手,便将于二捞了出来,抢在酒楼崩塌之前,飘然落在外头街上。

“嘿,师父,看我这一剑如何?”于二被夹在那人臂下,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得意笑道。

那中年男子轻轻嗤笑一声,看也不看他,随手从他手中取过木剑,插入腰间布带上。于二好似浑身力气都被这一剑抽空了似的,双腿一软,竟坐倒在了青石板路上。

众铁匠早在激斗之前便逃了出来,此刻散在街头,走也不敢,留也不是,面面相觑地站在原地,一片死一般的静寂,只有酒楼崩塌散出的滚滚灰尘弥漫在空气中。驼子站在原本酒楼门口的位置,看着偌大家业毁于一旦,仿佛一瞬间苍老了二十岁,原本已经有些挺直了的驼背,悄无声息地弯得快要站不稳了。

吴老太爷的面色没有比他好几分。中年男子看也不看他,反手一挑,酒楼废墟之中,断木砖块四散开来,那块“天一玄铁”跃了出来,稳稳落入他的手中。

“什么剑炉,都是孬种。”男子缓缓开口,说了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句话,声音嘶哑低沉,说不出的刺耳难受。他看也不看吴老太爷,好似对方根本不配入他眼中一般,转身看向于二,冷冰冰地说道,“至于你这一剑,能放不能收,算什么狗屁玩意?不过对付了一个老得一只脚都迈进棺材里的九歌殿前任杀手,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吴老太爷死死盯着男子,好似恨不得将他吞下肚中一般,心中千般羞怒,猛地一口血喷了出来,单膝跪倒在地上,五指死死扣入青石板上,深可见痕。

公子爷无奈笑笑,提起一口气,勉强道:“师父,走吧,看来这里没人能锻成这块玄铁了。”

“慢。”驼子忽然抬起了头,半张脸埋在废墟的阴影里,眼睛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这姓吴的没本事,可不是剑炉就没有高人了。”

吴老太爷猛地抬头,看向驼子。

“哦?”公子半瘫在地上,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这吴老爷子的锻炼功夫,乃是剑炉第一吗?还有人胜过他?”

“屁的第一!”驼子哈哈大笑,“你去问问,这里的人谁不知道,四十年前那场全镇的铸剑比试上,他输的屁滚尿流,脸都给丢尽了,后来却恼羞成怒,活生生地打折了那人的腿。当真不知羞耻,还真的每天大摇大摆,真以为自己就是剑炉第一了?我呸!就骗过了自己吧,全镇的人都戳着他的脊梁骨笑话呢!”

吴老太爷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缓缓坐倒在地上,捂着激荡起伏的胸口,指着驼子,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还有这等事?”公子有气无力地笑道,“那人是谁?”

驼子下巴抬了抬,指向远处一个年轻铁匠,冷笑道:“你问他。”

所有人的目光顺着驼子的方向看向那个人。

杜野脸色苍白,举目四顾,嘴唇微微颤抖,不知该说些什么。

6.

“老爹,咱们又见面了。”

老铁匠拉开破旧的木门,愣了一下,颤巍巍地退了半步,一袭白衣的于二手里提着两个包裹,踏入这个狭小肮脏的铺子里。中年男子跟在他的后面,面色木然,一言不发。杜野最后进来,脸色惨白,冲着老铁匠偷偷试了一个眼色。

老铁匠神色仓皇,喉头耸了耸,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他前几天就听说了于二逼着家当街搭棚,铸造神铁的事情,心里便知不好。他自己不敢出门,就让杜野仔仔细细地把那铁的情况记下来,一一告诉他,关于重量、色泽、纹路……听杜野说完,他心里就“咯噔”一声。他比谁都清楚,吴家绝应付不了这块神铁。但他心里还存着万一的侥幸,比如吴家老太爷身怀不为人知的绝技,能把这铁炼成;或是没人提到几十年前的往事,不会牵扯到他的身上来。可是看到于二笑吟吟站在门口的时候,他心里就彻底沉进了冰底,

于二也不客气,大咧咧地往板凳上一坐,笑道:“老爹,我们师徒可真是走眼了,费了这么大的功夫,谁知吴家徒有虚名,弄到最后,原来您老才是剑炉里名副其实的第一高手。”

老铁匠连连摆手:“公子千万别听旁人瞎说,老铁匠就这么点本事,给吴家老爷子提鞋都不配,当年……”

话音未落,于二却打断了他的话头:“听说当年吴家老爷子得罪过您老人家?”

老铁匠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讷讷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了,也说不上什么……”

于二微微一笑,将手中两个包裹往桌上一放,把黑色包裹推到一旁,先解开了一个蓝色的布包,那蓝布好似是从什么衣服上撕下来似得,质地精良,似是丝绸一类,只是上头浸了一大片的暗红色,好似斑斑血迹。

包裹一打开,老铁匠看了一眼,吓得倒退两步,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哑姑之前躲在屋子里,听了跌倒的动静,这才出来,见老铁匠倒在地上,连忙上前扶起,一抬眼,也看到了那蓝色包裹里的东西,脸色顿时变了,发出一声尖叫,脚下不稳,也吓得坐倒在了地上。

包裹里,两条血迹斑斑的人腿赫然入目。

“他浪费了我这么多时间,又打不出我想要的东西。我听人说了当年的事情,正想着也不能两手空空地登门求剑啊,便自作主张,替老爹连本带利地拿了回来,还请老爹笑纳。”

“不敢,不敢……”老铁匠觉得半辈子受到的惊吓,都没有这短短片刻时间来的多了。他不敢去看那双腿,低头问道:“不知道公子想打……打一把什么剑?”

“这块铁料,你能把它锻磨成型么?于二打开黑色包裹,露出那块诡异的天一玄铁。

老铁匠见了铁料,不知为什么,胆气便壮了几分。他慢慢爬起身来,走上前,轻轻摸了摸玄铁,又敲了敲,点头道:“铁质极沉,耐火,又有韧性,这已经不算是铁了,而是天地灵物,根本不适合拿来做剑。”

于二闻言,脸色一沉,正要说话,却听老铁匠续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于二眼中一亮:“前辈真有办法?”

老铁匠点点头,勉强抱起玄铁,一瘸一拐地走向铺子里的熔铁池中。他把玄铁放进去,蹲下来趴在地上,往下头的炉子里塞了些纸媒柴火,正要点燃,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嗫嚅道:“公子爷……能不能将那腿收起来,我家丫头胆小,经不得吓。”

余四好闻言,拍了一下额头,笑道:“本当如此,倒是于二唐突了。”说着,他一拂袖,那双断腿顿时落入包袱之中,余四好将包袱系好,随手放在身旁。老铁匠这才放下心来,冲着杜野道:“别傻站着了,替我把钳。”

于二虽说外行,这些时日也来,也耳濡目染了不少,知道这铸剑一事,把钳的最为重要,一柄剑的锋利与否,剑身好坏,十之八九都系在把钳人的一身之上,便道:“老前辈,此事关系重大,不如您亲自把钳,我也好放心。”

老铁匠摇摇头道:“公子有所不知,这等灵物不必凡铁,都自有神性,一旦铸造,便会自然成型,把钳的倒是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把握火性,怎么将它熬炼出来。”

说着,他点燃柴火,爬起身来,站到风箱旁边,慢慢地鼓起风来。

杜野人高马大,熟练地从炉旁抄起铁钳,钳住那铁料,老铁匠鼓风的手法与众不同,不是一味地猛风大火,而是时快时慢,好似有种特殊的节奏,杜野随着他的指挥,慢慢翻滚铁料,与其说是铸铁,更像是烹饪烤肉一般,那火远远比不上吴老太爷之前的猛烈,但不知为何,玄铁中的血丝渐渐明亮起来,好似吸足了火苗中的热量,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那进店之后始终一言不发的中年男子忽然道:“好本事,举重若轻,大巧若拙,炼铁到了这般地步,已经可以与剑法殊途同归了。”

于二笑道:“师父,江湖上能入你青眼的剑客屈指可数,这般看来,这位前辈还能是个剑法大家了?”

老铁匠本是心无旁骛,无奈被那双吴老太爷的断腿吓得有些胆战心惊,始终不能凝聚心神。此刻闻言,更是有些心慌意乱,连忙道:“公子爷说笑了,老头子打了一辈子剑,却连江湖在哪都不知道,哪敢说什么剑法?”

中年男子道:“剑法是天道,倒不一定在江湖中。便如那上代剑神谷平生,也不过是个农户出身,被仇家逼入江湖,可是放下犁拿起剑后,至死未尝一败,即便身死道消,也足以浩气千古,其中奥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是,是,小老儿受教了。”老铁匠听了“谷平生”三个字,心中莫名一慌,他心神一分,火势便散,那铁料立生感应,隐隐躁动不安,他连忙聚精会神地控制起了风箱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杜野的额头渐渐渗出汗珠,老铁匠更是早已汗湿衣裳,好似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那铁块却明亮得吓人,不知道是不是火光的错觉,竟好似隐隐变长了几分。于二看在眼中,不由喜道:“那驼子说的不错,果然是高人。这般铸铁的方法,莫说前所未见,就是听,也不曾听过,堪称神品了。”

中年男子微微点头。

此时,哑姑低着头,从里屋倒了两杯水,颤巍巍地端了上来。于二连忙笑着称谢,见哑姑低着头,不敢看他,便笑道:“姑娘莫非觉得我于某是坏人了?”

哑姑连忙摇头。

于二又笑:“你如今看了这双腿,觉得吴老太爷惨了。可过去的这几十年,他们吴家仗势欺人,岂不是把老爹欺负的更惨?只要他一双腿啊,都算是便宜的了。”哑姑听他这般说,也忍不住想起了吴家平日的凶霸蛮横处,心中畏惧不由消退了几分,隐隐觉得面前这位白衣公子惩戒恶人,该当是大侠才对。

二人说话之时,中年男子皱着眉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哑姑,眉头渐渐挑起。于二看向老铁匠,问道:“老爹,这铁……”

老铁匠缓缓放下风箱,抹了一把汗,道:“这块灵铁倔得很,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我刚刚只是试试火候,如果要真铸的话,还需要做好准备,费些周章。”

于二道:“这个自然,若是有晚生能做的,前辈尽管示下便是。”

老铁匠连忙摆手,说道:“不敢不敢,只是费时费力,公子还请多耐心等些时日……”

那中年男子忽然冷冷开口了:“糊涂。”

于二和老铁匠都愣住了,纷纷看向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宝山在前而不自知,你真的被一把剑蒙住了眼睛不成?”

于二举目四顾,只见一个破旧肮脏的铁匠铺,角落里堆着不知道多久没有清洗过的油腻灰尘,却不知道那中年男子口中的宝山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转头看向中年男子,后者却面无表情,阖目不语。

于二举目四顾,眼神最后落在了哑姑的身上,他忽然好似想起了什么,缓缓伸出右手,食中二指上微微发亮,一道剑气歇在指尖,照得满室通亮。哑姑忽然捂住喉咙,发出些古怪声响,一个踉跄,扶住桌角,险些站立不稳。

于二怔怔看着哑姑,手中剑气渐渐熄灭,他喃喃道:“天生的通劫剑体?”说着,转头看向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脸上露出冷笑,看向远处窗台上的一枚铁丸,忽然“咦”了一声,走了过去,拿起那枚铁丸,细细把玩了起来。于二又看向哑姑,眼睛眯了起来,不知想些什么。

哑姑正是紧张,半晌听不见动静,偷偷抬起头,却恰好和余四好四目相视。于二微微一笑,哑姑却脸上一红,心跳好似快了一拍,低头紧张地捻动衣角。

杜野握紧了拳头,眼中跳跃着复杂的情绪,愤怒、恼羞、不敢置信……一闪而过,最后化作了深深的畏惧。他的指甲深深陷入肉里,整个人好似僵直绷紧了一样,动也不动。

老铁匠扶住风箱的手,却控制不住地颤了一颤。

7.

从那之后,于二每天都要来一趟老铁匠的铺子。

明面上是来看老铁匠铸造的如何了,可每次过来的时间,大多数搬着一张凳子,笑眯眯地看着哑姑忙前忙后。有的时候,他会假装跟老铁匠闲聊,说一些江湖上的逸闻趣事,这时候哑姑总会恰好在屋子里抹桌拖地,可活儿从早上忙到中午,竟总是干不完一般。于二说,那个中年男人是他的师父,江湖人称“大相剑尊”,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剑客,腰上佩的那把木剑是海外蓬莱岛上的神树“若木”所制,绝不下于世间任何凡铁。

于二还说,其实他在江湖上也很有名气,在这一辈里,很少有人能及得上他的内功和剑法了。他说其实剑炉一直被密切监视着,他来的第一天晚上,就把监视的几个人都给除掉了。老铁匠表面上连连点头,心里却生出了疑窦——这几日来,隔壁酒铺的老林倒是真真切切的失了踪,听说也有别的好几家外来户丢了人,可都不敢声张,莫非他们真的是来监视什么的?

于二还说,江南好,江南绿水青山,人间天堂。“碾翠斋”的镯子,“玉环楼”的脂粉,“小青号”的衣裳,“芙蓉馆”的钗簪步摇……都是当代一绝,江南女子人人精于梳妆,到了庙会的时候,走在街上,便能看到各自艳光四射,男人们连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一个的好。

哑姑听了这些,闷着头不知想些什么,转头就进屋了。第二天,老铁匠发现哑姑换上了以往只有过年时才穿的新绸衣裳,可是穿了半天之后,到了下午,又赌气似地脱了下来,换回了原本的衣服,于二便笑:“哑姑天生丽质,若是稍稍打扮一下,绝不亚于什么江南闺秀,可惜……”

哑姑好似没有听见一样。

没过几天,于二又来的时候,好似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布包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枚金步摇,雕作凤首,精美绝伦,下头坠着一块翠玉,明晃晃地格外耀眼。于二笑道:“那日回去,我便放了飞鸽,千里加急,让朋友从江南提了这支上好的步摇来给姑娘试试。”哑姑本不肯要,可于二意甚坚决,半推半就之下,哑姑才第一次试着将步摇戴在头上,于二看了一眼,顿时赞道:“好姑娘,当真绝色!”

哑姑顿时脸都红了,转身跑进了内屋。

从那之后,每隔几天,于二再来的时候,都会带上一些女儿家的物什,有的是镯子玉佩,有的是脂粉嫣红,有的是衣裳裙裾,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哑姑也从一开始的还会推脱,后来兴高采烈地收下了,到了再见于二的时候,一定会换上新的装饰,笑颜如花。

老铁匠不敢阻拦,只能在每天晚上拉住哑姑,欲言又止地想要劝些什么。哑姑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只低头把玩着衣角,什么都不比划。老铁匠第一次发现,自己不知道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闺女心中想的究竟是什么。

后来杜野来过两次,老铁匠忙不迭地叫唤着哑姑来下厨做饭,一起陪着杜野喝两杯。可是每次哑姑都躲在厨房里,饭菜烧的好好,却不愿意出来见人。到了第三次的时候,杜野只把带来的野味放在了门口,一句话都没说,转头走了。

老铁匠扶着门槛,看着这个徒儿离去的身影,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镇上的人都说,哑姑仿佛一夜之间,出落得俏丽了。

她原本虽然身材高挑,五官姣好,但无奈总是布衫荆裙,素面朝天,脸上手上还总是沾着铁灰和汗水。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身上渐渐多出了锦绣绸缎,珠玉首饰,满头青丝用一根金簪盘了,薄施脂粉,偶尔低头抿嘴一笑间,竟是说不出的妩媚风情。镇上的青年们都看得呆了,都说往日只知道哑姑生的俏丽,却不知道竟然可以美得如此撩人心魄。

老铁匠看在眼中,急在心里,但他什么都不敢做。有一次真的发火了,将她的这些首饰衣裙全都一把扔进了火炉里,哑姑没有反抗,只呆呆地看着这个从小抚养她长大的父亲,老铁匠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心中发毛,烧了衣服首饰之后,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哑姑从那天之后,再也没有理睬过老铁匠,每天只一早将饭菜全部烧好,便出门去了,老铁匠拦也拦不住,急的满屋子乱转。偶尔哑姑回来,竟还是被余四好带着回来的。一见到这个公子爷,老铁匠心中就想起了吴老太爷那双血淋淋的断腿,心里说不出的害怕。他听人说,那天下午,吴老太爷是活生生地拖着断腿,从酒楼废墟爬回了吴家的宅子,那是整整十三里地啊,围观的人不计其数,可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扶一把的。

后来,开酒楼的驼子也疯了,偌大的家业毁于一旦,他见着谁都嗬嗬地拍手笑,还跪下来作揖,有些邻里见他可怜,偶尔给些饭菜,他也不讲究,就用手扒着吃。

可就是这样,也没人敢说余四好的一句不是。这位公子爷每天总是笑眯眯的,带着哑姑在街上闲逛,好似一对新婚小夫妻似的。哑姑俏面含春,人人在背地里都戳着脊梁骨骂,说她不知廉耻,这些话传进了老铁匠的耳朵里,他坐在冷冷清清的铺子里,怔怔坐了一个下午,忽然捂着脸低声地哭了出来,浑浊的老泪滴在满是灰尘的地上,他紧紧捂着嘴巴,生怕哭出了声,让街坊四邻听到,更怕让那个白衣翩翩的公子爷听到。

那一晚,哑姑第一次没有回家。老铁匠辗转反侧一宿没有合眼,直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的时候,他木然地起身,想要往水缸里舀一勺水,润一润干燥龟裂的双唇,一低头,却发现水面里映出的自己,原本黑白夹杂的头发,经变作了满头的花白。

8.

也许是这两个月来,剑炉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很多人都忘记了——连老铁匠自己都忘记了,日头渐渐不再那么毒辣,风中也渐渐带了一丝凉意,当沙狐褪掉一身火红的绒毛,井边的老胡杨落下第一片枯黄叶子的时候,一袭熟悉的翠绿衣裳骑在那匹老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的单峰驼背上,又一次出现在了镇口上。

小崔掌柜仍是笑吟吟地,向着两旁的铁匠们问好。骆驼旁的布袋子里装满了烟草和糖果,前者是发给熟悉的师傅,后者则让无数孩子吵嚷着围着他打转。可这次,镇子上却莫名地显得冷清了许多,家家户户紧闭门窗,母亲们管好了丈夫和孩子,不准他们乱出门闯祸,整个剑炉笼罩着一层诡异的气氛。

小崔掌柜也不在意,他仍旧哼着小曲儿,骆驼的蹄子哒哒地落在青石板铺成的路上,不急不缓。他没有如往常那样先去老铁匠那儿,而是绕了一圈,先进了那个已经破败了的老林酒肆里,和失去了丈夫和父亲的孤儿寡母嘀嘀咕咕了一阵子,才又出来。他陆续去了几家,有心人注意到,他去的人家,都是前段时间莫名失踪了的家里。

到了最后,他才出现在了老铁匠的门口。

老铁匠正木木地在铺子里打着铁。

“老爹?”他翻身下驼,低声问道。

老铁匠抬起头来,那身熟悉的青衫依旧,好似什么都还没变过,但什么都已经变了。他颤巍巍地拍了拍小崔掌柜的手,眼眶登时红了。

小崔掌柜看着这个熟悉的老人慢腾腾地走进后院,取出了他半年前定下的最后一把剑,交到了他的手里,然后无力地摆摆手,示意他快走。

记忆中的这个老人,胆小怕事,有些畏缩,但更多的是疏朗和快乐。他从来不向往什么江湖,也不在乎什么名利,他的世界比任何人都要简单:炉子里铸的剑,临街驼子家的浊酒,还有那个听话能干的女儿哑姑。也许在旁人眼中,他一辈子活得窝窝囊囊,可小崔掌柜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个老人对于自己的生活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可是现在,酒没了,哑姑没了,剑……剑……

小崔掌柜的目光停留在炉子里那把未成形的剑胎上,他见多识广,登时心中一沉,问道:“天一玄铁?那人到底是谁?”

老铁匠听到“那人”两个字,打了一个激灵,嘴唇动了动,可最后还是摇摇头,没说话。

他其实知道,小崔掌柜的来历并不简单——天一玄铁固然是人间灵物,可每次小崔掌柜带来让他铸成剑的材料,又有哪个是等闲的了?

那些铁材有的通体雪白,冰冷彻骨,一放进炉子里,连火都几乎要熄灭了;

有的血光冲天,不用靠近,就能感受到那股凶煞之气扑面而来;

有的仿佛是什么巨兽的遗骨,坚硬无比,敲之铿锵有声;

有的却是沼泽一样的浑厚液体,难以凝练成型;

……

可是,无论是多么珍贵的铁材,他锻造出来,还是只要五两银子。

不是糊涂,也不是不知道那些宝贝的价值,而是对他来说,作为一个铁匠,一辈子能亲手打造出这么多融汇了天才地宝的好剑出来,已经是不知道几世修来的运气了,如果还要贪图钱财的话,恐怕是要遭天谴的吧。

他知道,也许小崔掌柜在江湖上,也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也知道他一定会为自己出头。可是他曾经在晚上的时候,偷偷摸摸去看过那醉剑楼的废墟,那得是什么样的一剑,才能活生生地把这么一栋楼给劈成两半?据说在那之前,吴家倾尽全力,高手辈出,却也被那个于姓的公子爷随手杀了个干净。

惹上了这个煞星,是他的命。他又怎么能把小崔掌柜也拖下水来?

可他越是不说,小崔掌柜的眼睛深处,怒意越是渐渐升腾。

老铁匠几乎是用赶的,想要把这个打了十年交道的年轻人推出铺子。小崔掌柜那张原本总是云淡风轻的脸上,却出奇地露出了倔强,他站在铺子门口,动也不动,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找上了老铁匠。

啪嗒、啪嗒……

长街尽头,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老铁匠猛地抬头,白衣公子爷拉着哑姑,站在街头,他看着小崔掌柜,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奇怪的神色,像是意外,又像是意料之中,更多的,却是一丝……讥讽。

“崔公子,当年藏兵楼别后,暌违已久了。”于二率先打破了这份寂静,轻轻松开哑姑的手,将她拦在身后。

“……我和门中长辈猜了多次,究竟是何方神圣,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们和剑炉的联系切断的一干二净,连一点风声都探不出来。没想到,原来是余公子亲自到了。”小崔掌柜慢慢拱手,脸上仍带笑意。

他回过头,对着老铁匠笑道:“老爹,怕是你还不知道这位余公子的身份吧,我来引见一下——神剑公子余四好,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剑客,跺一跺脚,整个江湖都要震三震的厉害角色。而跟他一起来的,自然便是‘大相剑尊’伏先生了……”说着,他拱了拱手,向着四周喊道,“伏先生,藏兵楼的小崔子有礼了。”

于二——余四好微微一笑:“别喊了,师父不在这。”

“哦?”

“他刚刚跟我说,镇子上来了些不速之客,他很不喜欢,就去打发了。”余四好抬头看看日头,“唔,这个点,差不多该会上了吧。”

小崔掌柜的脸色微微变了,他一振袖子,口中含了一枚铁哨,运劲吹起,呜呜咽咽的,过了良久,却也不见回音,这才微微苦笑:“误会,误会,不知我的那些弟兄们,怎么得罪了剑尊先生?”

“崔公子,事到如今,咱们也明人不说暗话了。剑炉不是你们藏兵楼的禁脔,本是整个江湖的福地,被你们霸占了这么久,银子赚够了,好处捞足了,现在,也该让出来了吧。”说着,他对哑姑笑道,“这位小崔公子,你和老爹认识很多年了吧。”

哑姑从刚刚开始,就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如今茫然地点点头。

“他说你们不认得我,倒也难免,毕竟我才来几个月,行走江湖嘛,偶尔用个化名,也是常有的事。可你们跟这崔掌柜几十年的交情了,你们真的认得他吗?”

余四好笑着说道:“藏兵楼崔家的一脉独传,当今江湖上最负盛名的少年掌门。刚刚他说我于某身份了得,可是谬赞了,谁不知道论排名,说家室,他崔应见都远远在我余四好之上?我余某唯一所长,大概不过是武功稍胜罢了。”

哑姑转过头,看向小崔掌柜。后者神色自若,眼神温温润润看着他,一如这么多年来的样子。她咬了咬嘴唇,低头用脚尖在地上写了一行字:“他骗人,我不喜欢他,让他走。”

余四好笑道:“好,好,我这就让他走——走到永远回不来的地方。”

说着,他抬头对小崔掌柜道:“崔公子,我有一事请教。”

小崔掌柜摇了摇头:“明人不说暗话,余公子既然把一切都查清楚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余四好的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我早该想到的,世间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多出这么一位铸铁的大匠师。原来藏兵楼的神剑二十七柄,果然都是出自这位前辈手里——可是我听说,这位前辈铸剑的价格,是五两银子?”

“不是。”小崔掌柜笑了笑,“有的时候,只要三两。”

余四好楞了一下,好似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指着小崔掌柜的鼻子道:“三五两银子一把的剑,你卖多少?一万,两万?不对,我记得玄微岛主拿走的那把‘一寸光’,可是足足的雪花纹银八万六千两吧。”

哑姑愣愣地看着余四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又转过头去,看向老铁匠。老铁匠的神色却很淡然,好似没听到一样。小崔掌柜闻言,轻轻偏头,对老铁匠轻声道:“老爹,我曾经跟你说过,想要钱的话,尽管开口的。”

老铁匠摇摇头:“老铁匠铸了一辈子的剑了,童叟无欺,就是这个价钱。一分我都不多要。”

说着,他顿了一下,看了看哑姑,又低头看了看小崔掌柜手中的剑,双唇微微颤动。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余四好的脸上,这个年轻的白衣公子站在哑姑身边,嘴角仍自噙着盈盈笑意。老铁匠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双手紧紧握拳,过了半晌,才忽然道:“你要是能活下来,我还给你铸剑。”

小崔掌柜眼中已有笑意:“什么价钱?”

“还是五两。”

小崔掌柜哈哈大笑,振衣而起,袖中掠出一道白芒,瞬间分裂成四道,分打向余四好的四处大穴,余四好反手推开哑姑,衣带翩然如剑,将这四点白芒打落。不等他换气,小崔掌柜大袖飘舞,数不清的黑光白芒次第掠出,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好似无穷无尽一般,到了后来,几乎连成一道道光幕,让人看不清楚。

老铁匠紧张地看着这场争斗,连呼吸都几乎忘了。

余四好面对着铺天盖地的无数暗器,只有一个动作。

出剑。

一件暗器,就是一剑,一百个暗器,就是一百剑。

小崔掌柜暗器不绝,却不拉开距离,反而离余四好越来越近,余四好的面色也越来越凝重。十丈、五丈、一丈……小崔掌柜面色如常,暗器连珠打出,忽然一收,潮水般的暗器戛然而止。

余四好的剑势也一停。

可他还是慢了,慢了半分。

就是这半分之际,小崔掌柜忽然向他逼近!

余四好提剑,刺出!

小崔掌柜的掌心闪过一抹朱色。

二人身形交错而过,小崔掌柜反手,亮出指间一把朱红色的轻薄小刀。

刀锋上有血,三滴。

二人一动不动,忽有灼风吹过,卷起脚畔一地风沙。

老铁匠和哑姑都看得呆了,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见到江湖高手的对决,更何况还是和他们的命运息息相关的。老铁匠自然是希望小崔掌柜获胜,那哑姑呢?哑姑看着他们二人的眼神,为什么这么复杂?

“红袖刀。”过了许久,余四好才涩声道,“原来藏兵楼压箱底的功夫,不是什么玄素双引的暗器秘笈,不是什么兵家十绝的残篇,而是这手江湖失传百年的‘指间红袖,袖中青矜’的刀法。”

他顿了一下,眼神却越来越亮:“青骓碧酒红袖,嘿嘿,当年元末的江湖三大圣,都说朝廷得了青骓的神剑,碧酒暗中扶持了中原十三堂,唯有红袖的传承不见踪影,遁匿江湖百年……原来是让你们藏兵阁得了。难怪这短短几十年,藏兵楼崛起速度之快,竟能在川蜀扎稳脚跟,北联剑阁,南抗天府,原来如此……”

小崔掌柜低着头,整张脸笼罩在阴影里,没有说话。。

余四好似乎也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此时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可惜,你若是能练到‘青矜’的地步,今天我就已经死在你的手里了。”

“要杀你,红袖境本来也已经绰绰有余。”小崔掌柜冷冷道。

余四好默然半晌,才点点头,承认道:“不错。”

小崔掌柜转过头,最后看了街旁因为害怕而微微发抖的哑姑一眼,眼神中似是鄙夷,又似是怜悯,忽然道:“你爱他吗?”

哑姑睁大双眼,看着这个从小到大无比熟悉的小崔掌柜。曾几何时,这个清秀的年轻人载着她全部对于江湖的幻想,骑着一头老驼,翻过千山万水,从那遥遥千里之外的中原来,从那处处莺歌燕舞的江南来,取一把剑,铸一把剑。

可是现在呢?

她转过头,看向余四好。她忽然发现自己没法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她不知道自己爱上的究竟是这个隽永俊秀的白衣公子,还是那个只在千万次梦里出现过的江湖。

为了这个也许永远没法完成的梦,她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地奋不顾身。

小崔掌柜问完之后,自己就摇了摇头,笑道:“罢了,你也是可怜人。”

说着,他像是有些累了一般,背对着哑姑和老铁匠,慢慢地,慢慢地盘腿坐了下来。

“老爹,骗了你半辈子钱,拿一条命来还。咱们……两清了。”他的声音很低,甚至还带着一点点旷达的笑意,只是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等到最后一个字轻轻出口,他的脖子也慢慢地歪了下去,再也不动了。

老铁匠看着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小崔掌柜,好似也跟他一起死了似的,僵在了当场。

那个中年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余四好的身后,冷冷道:“明白了?”

余四好苦笑一声:“明白了。”他伸手抹去脖子上的一道浅浅刀痕,鲜血凝在指尖,他轻轻放在唇上,有些苦,有些酸,味道并不好,“这次如果不是得了通劫剑体的便宜……恐怕真的要不明不白地死在他手里了。”

说着,他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哑姑,眼神中闪过一丝狂热。

“通劫剑体,乃是天生天养的绝佳炉鼎。江湖百年来未曾出现过,仅是史书上有所记载。不曾想在这荒凉偏僻的边塞小镇上,竟能觅得一位,也是天意。我来时曾卜过一卦,说此行除了炼剑之外,更有异宝,想来就是应在此处了。我原以为以剑炉这几十年来日日铸剑所磨练出的先天剑气,会孕育出什么天材地宝,没成想,竟是汇聚在了一个人的身上,也是机缘奇妙。”中年男子淡淡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些不妥当的地方……”

余四好摸了摸脖子,苦笑:“师父,您还不妥当,怕是不妥当的是弟子才对吧。”

“百死还生,方证大道!”伏屏双眉倒竖,厉声道,“若非这番死里逃生,你的剑道如何又能在百尺竿头,进了一步?”

“剑道如天道,无穷无尽,不知何处才是顶峰。”余四好出奇地露出了一丝颓然,“肉体凡胎,难不成真的能成就那传说中的剑神真境不成?”

“如何不成!”伏屏的语气中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怒意,“当年谷平生肉身成神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剑神真境,嘿嘿,剑神真境……”

他喃喃自语,忽然一拂袖,再也不看众人一眼,转身便离去了。

余四好看着师父远去的身影,轻轻摇了摇头。但很快,他便转过头来,看向哑姑,轻声笑道:“你受惊了。”

哑姑摇了摇头,有些担忧地抬头,看向远处的老铁匠。不知道为什么,小崔掌柜最后的那个问题,让她心头好似小鹿乱撞一般,慌乱的很。

老铁匠却没有看她。

他缓缓地走了过来。

“剑,我给你铸好。天底下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能铸成。”老铁匠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而疲惫,带着一丝丝的绝望,“但是,你,离开我女儿。”

哑姑瞪大了眼睛,不甘置信地看向自己的父亲。下一秒,她转过头,却看到余四好轻快地点了点头:“一言为定。”

9.

后来,老铁匠在炉壁上深深地刻下最后一道痕迹的这一天,哑姑也消失不见了。

两个月来,余四好如同承诺的那样,没有再见哑姑一面。

哑姑一度激烈地抗争过,她拼了命地去找余四好,可是对方永远避而不见。挡住哑姑的是那个中年男子亲自拦在门口,哑姑哭号着,嗓子哑了,头发乱了,跪倒在地上,可是对方的眼神没有丝毫的变化。

镇子上的人都幸灾乐祸,说哑姑活该遭着报应。

无论哑姑怎么闹,老铁匠都没有再拦过她,哑姑一开始恨透了老铁匠,几乎歇斯底里地把铺子里的东西砸了个遍,老铁匠只默默地坐在炉子前铸剑。到了后来,哑姑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她仍旧给老铁匠做饭,烧菜,沽酒,可是眼中好似没有老铁匠这个人一样。老铁匠默默地忍受着,他的话越来越少,小崔掌柜死了,驼子疯了,杜野再也没来过,哑姑又这样,他几乎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可以说话的人,他就只能把所有话都说给院子里的那棵老枣树听。

剑出炉的时候,火光混合着黑气吞吐明灭,炉子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哀鸣。九天之上忽然想起沉闷雷响,厚厚的乌云聚集在一起,乌压压地,好似要倾倒下来一般。一道闪电猛地撕破天幕,打在剑炉井口的那株老胡杨身上,将它生生劈断,断口处生出熊熊地火,烧了起来。

剑炉里许多铁匠都跑了出来,跪下来对天祭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竟惹来了这等天地震怒。若是放在往日,老铁匠也少不了跟着众人一起,可现在的他,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是按照习惯,在炉子上重重地刻下了一道痕迹。

就在老铁匠刻完痕迹的一瞬间,炉壁开裂,倏忽化作齑粉,盖在了仍有余热的火炭之上。

老铁匠呆呆了半晌,只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个世界上,好似再也没有什么能给他带来伤害了。

神剑长约五尺,极重,剑身上道道红线,仿佛血脉一样,稍一用力,便从剑柄处渐渐明亮起来,好似活物呼吸一般。老铁匠没有如同往常每铸出一把剑那样的不舍,而是看也不看,就随手装进了木匣之中。

余四好来取剑,一句话也没说,接过剑,看了半晌,转身便走。

好似没有看到老铁匠,也好似没有看到里屋里痴痴看着他的哑姑。

那天晚上,哑姑就也不见了。

人们都说,说哑姑当真连脸都不要了,居然还倒贴着追了出去。

老铁匠喃喃地说,说不会的,哑姑是个乖孩子,她不会走的。人们就冷笑,说恐怕现在天下间只剩你一个人还觉得她是个乖孩子了吧。

老铁匠听完这句话,好似被什么击中了一样,久久不做声。

到了第二天的时候,人们发现,老铁匠的铺子已经空了。

8.

老铁匠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这辈子没踏出过这个边陲小镇,到了这个年纪,却揣着一辈子攒下的银子,离开了家乡。

他没有别的想法,只想追回那个傻闺女,带她回家。

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收着银子,生怕被人看出来。可他实在是第一次离家远行,没过三天,就被陌生驼队的人从怀里把银子搜了出来,尽数抢走,然后一脚把他踹倒在了大漠的万里黄沙之间。他没说什么,只找了一根树枝,默默地拄着,向着人们指过的中原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他想,哑姑这孩子,也是第一次出门,会不会也这么受人欺负,会不会也没有饭吃,没有水喝?她连银子都没带,又要怎么过活?

就这样一想着,他好似生出了无穷的勇气和胆量,脚下也有了力气。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能穿过了那无边无际的黄沙,穿过了马盗沙匪的刀光剑影,穿过了异族部落,穿过了那条无数次听小崔掌柜说过,却第一次亲自走过的漫长道路。

他靠着提前在鞋子里,帽子边,衣带里处处小心缝上的散碎银子,半是乞讨,半是流浪地走了过来。多少次他都险些以为自己要这么埋骨他乡了,可是想到哑姑那张倔强而单纯的脸,他就咬着牙撑了过来。

每次遇到新的陌生人,他永远会问,有没有见过一个不会说话的姑娘,高高的,眼睛大大的。然后顿了一下,才艰难地低声加上一句,肚子里还怀着孩子的。

傻丫头,真以为能瞒得过自己这个当爹的?

从她回来的那一晚,在院子里偷偷地吐得天昏地暗的开始,老铁匠就知道了。可是哪又怎么样呢,他多想让哑姑就这么安安稳稳地把孩子生出来啊,孩子也许没有父亲,却会有一个把他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外公,他会把一身的本事都教给孩子,让他活得不像自己这么窝囊,让他在自己百年之后,代替自己,照顾好他那吃了一辈子苦的母亲。

可是他没有找到哑姑,却先在黄河边上,听到了渡口的旅人这么说道:

“你也是去南阳城的?听说没有,神剑公子余四好从关外剑炉带了那把名副其实的神剑回来之后,纵横江湖,无人能敌,不仅如此,这几日更要大婚在即,对方是中原十三堂总堂主的独生爱女,可谓男才女貌,天作之合,半个江湖都去给他祝寿呢!”

说这话的人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的河边,一个老乞丐失手落下了手中当做拐杖的树枝,长大了嘴,好似痴了一般。

9.

老铁匠顺着人潮,来到了他们口中所说的“余府”的门口。

抬起头,看向这高大宏伟的宅子,他竟有些痴了。曾几何时,他觉得醉剑楼就是天底下最壮观,最大的建筑了,谁能料到天下间竟还有比那更富丽堂皇百倍、千倍的地方?就像是曾经的他,一直认为剑炉就是整个天下了,如今走出来才知道,原来世界之大,剑炉不过是小小的沧海一粟罢了。

他鼓起勇气,走到了门前。

站在门口护卫的是两个男子,一个虬髯豹眼,看不出多大年纪;另一个瘦长得好似竹竿一般。那虬髯男子见了乞丐一般的老铁匠,蒜鼻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气,就吓得老铁匠逡巡不敢上前问话了。待了一会,又才畏畏缩缩地走过去,问道:“这里……这里可是余公子的府上?”

“放粮发肉的时辰早就过了,明天一早再来吧。咱们公子七日后大婚,这几天大发慈悲,天天都有救济,不用急。”那竹竿男子好心提醒道。

“我……我不是来讨饭的……我想见见你们余公子……”老铁匠道。

二人相视一眼,齐齐捧腹大笑起来,那虬髯汉子笑道:“这位老爷子,您莫不是丐帮中的前辈高人,故意收了背上的袋子,好戏耍咱们兄弟的?”

“不是,不是。”老铁匠忙道。

“哦,那想来您必是八闽外道中的毒丐祁连前辈了?失敬,失敬。”

老铁匠又摇手道:“不是,我……”

那虬髯汉子脸上的笑容顿时收了起来,厉声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好耍着玩的吗?神剑余府!还想求见余公子,就是你跪在地上磕三天三夜的响头,余公子还不知道发不发慈悲,见一眼你这个老杂种!趁着老子没发脾气,你赶紧滚了,否则的话,把你这身老骨头都给拆碎了!”

那竹竿汉子在一旁劝道:“师兄,别发这么大火气。要是弄得像前几天的那疯女人一样,大喜日子之前见了红,终究晦气,到时候又挨管家责骂一顿。”

虬髯汉子哼了一声,还没说话,那老丐忽然冲了过来,一把拽住他的领口,疯了一般地问道:“什么疯女人,多大年纪,她来干什么,你们对她怎么着了!你们说啊!”

“呸,原来疯子倒还是一伙的!”那虬髯汉子大怒,一巴掌将那老丐拍得飞了出去,“再废话,老子把你跟那女疯子一样,扔到乱葬岗坟头去,叫野狗叼了吃去!”

“乱葬岗……乱葬岗……”老乞丐忽然凄声大叫了起来,“你们杀了她?”

“没死,不过跟死了也没啥区别了。”竹竿汉子叹了口气,“我们也没办法,谁让她夹杂不休,口里乱嚷嚷地喊着什么疯话?”

“就是,什么余公子要娶她?我呸!咱们未来的夫人是堂堂中原见龙堂的大小姐,天上仙子般的一个人儿,她这种泥腿子,给咱们夫人提鞋都不配,还抱着个孩子,不知道是哪来的野种!赶又赶不走,牛皮糖一样地黏在这儿,逼得老子性子发了,一棍子打昏,直接扔到了城南乱葬岗去。我说,要不是喜事在近,不能见红,老子早一刀了结了!”

“孩子?有孩子了?”老丐喃喃自语,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伸出手擦了又擦,可怎么都擦不干净。他又扑了过来,抓住那虬髯汉子的靴子,喊道,“你们把她丢到哪了,带我去,带我去!”

“操你祖宗!”那虬髯汉子无名火起,眼看又要出刀,一旁的竹竿汉子眼尖,忽然看到街头走过来一个人,眼睛一亮,高声道:“云师傅,云师傅!来!”

那云师傅是个五短身材的汉子,三十左右年纪,拉着一辆平板车,上头装着几个大缸。那竹竿汉子道:“那天那个疯女人,咱们不是让你给扔到乱葬岗去的吗?”

云师傅吃了一惊,四下看看,低声道:“不是说好了,只此一次,再也不提吗?这种缺德挨天谴的糟践事情,你还拿来说嘴!”

竹竿汉子笑道:“这不是还要劳烦您一趟吗?”

云师傅还没问,那老丐便死死抓住了他,问道:“是你,是你把哑姑拖走的?她在哪?她在哪!”

云师傅变了脸色:“是这二位爷的命令,你可别找我!顺着这条路往南,出城三里,有个荒山,那儿就是乱葬岗,你自己找去吧。”

“乱葬岗,乱葬岗……”那老丐失魂落魄地松开云师傅,忽然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往着城南跑去。

他顾不上旁人的指指点点和嬉笑。

他顾不上自己已经一天没进丝毫米水了。

他的耳边好似传来了孩子的哭声,一如当年那个雪夜里,捡回来的小小女婴。

乱葬岗头,荒坟无数,处处都是白骨森森。若是放在往日,老铁匠早就吓破了胆子,更别提还有成群结队的野狗,红着眼睛看着他。可他什么都顾不上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地里,大声喊着:“哑姑!哑姑!”

空山寂寂,风月无声。

他边走边喊,丝毫不觉得疲惫。几个月来,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遭过?可他终于还是找到了,他的哑姑就在这儿,他就要找到了!

“哑姑!”

“哑姑!”

月色清冷,一个衰老佝偻的身影走在荒山枯坟之间,声音凄凉,远远传出,好似戏文里的叫魂一般。

野狗终于按捺不住,狂嚎一声,扑了上来!

老铁匠一辈子没跟人动过手,可是如今竟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白森森的大腿骨,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是不是你们,是不是你们吃了我的哑姑!”

他竟也似疯了一般。

几条野狗与他厮咬半晌,居然怕了,呜咽两声,夹着尾巴仓皇逃窜,只留下了一个满身是伤的老铁匠,靠在墓碑上,不住地喘着粗气。

月光洒下来,忽然,他看到远处一个枯井旁边,闪过一丝亮光。

他撑着疲惫的身躯,用尽全部力气,一步步挪了过去。

半支金步摇。

凤首早已泥泞不堪,下头原本的玉坠也不见了踪影,它只剩下了半截,掉在井边,断口处粗糙不堪,似是在厮打中被折断的。

老铁匠看了半晌,忽然捂住脸,无助地跪在地上,像是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满头白发埋进泥中,绝望地嚎啕大哭起来。

10.

南阳城东,有一座新建成的大宅子,占地数十亩,红柱青瓦,雕镂重檐,远远望去,自成一片雍然气象。

这日一早,大宅子里张灯结彩,披红挂灯,好个喜气洋洋的场面。童仆侍女站成两排,从宅子里迎到了门外的街边上,门口的大管家面带笑容,一个个知会着络绎不绝的来客,也当真难为他,竟好似没有不认得的人一般,跟每个来客都热情地搀扶寒暄:

“褚大侠,稀客稀客,咱们公子说了,您要是亲自能来,那桌酒席上准给您换上醇正的五十年女儿红,管够!”

“呀,祁连岛主,可有十几年没见过您老了,怎么好似还更年轻了几分?若是再过几年见,我可不是得僭越唤一声祁连老弟了?”

“启崖大师,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里面请,您这几年的阴湿痼疾可好了几分没有?今日可万万得再带两幅火烈散回去,是公子专门为准备的——”

时渐晌午,宾客不仅没有变少,反而越来越多,饶是管家长袖善舞,也不免有些疲了。眼看吉时已近,正安排着贵客入座,忽然远处传来震天响的唢呐锣鼓声音,他精神一振,翘首看去,只见远处的街头隐隐显露出喧闹的身影。

那号称用一百单八匹名骏,一百零八位见龙堂的高手亲自护送而来的大红花轿终于到了。

神剑公子余四好身披喜服,在满堂宾客的哄闹声中,含笑迎出宅门。只见远处足足十六人抬的大红花轿前,一匹通体火红的神骏上,坐着一位腰佩紫金环刀,神色睥睨的虬髯巨汉。他拱手行礼,笑道:“侄儿余四好,见过老泰山。”

那巨汉笑着下马,扶起余四好,道:“贤侄快起,过了今天,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何必如此客气?”

余四好微微一笑,看向巨汉身后的大红花轿。巨汉一拍大腿,朗声笑道:“看我,真是糊涂了,这大好日子,谁有耐烦跟我这老不死的牵扯不休,还不是在等我那宝贝女儿?”

众人纷纷也笑,护亲的马匹分作两排,让出一条道路,余四好走上前去,掀开帘子,笑道:“娘子久候了。”

新娘低低“嗯”了一声,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果真是肌肤如玉,皓腕如雪。余四好搀着新娘落轿,一步一步向着门口走去。

那厢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喜乐高声奏响起来。

忽然,一个黑乎乎的身影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站在门槛上。

那个身影伸出手指,遥遥地指着余四好,颤声道:“余四好……你真的有脸成这个亲吗!”

所有人都没料到有这等变故,那管家脸色瞬间铁青,他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混进了这个乞丐在人群里。他使了个眼色,身边一个劲装打扮的护院顿时会意,走了过去,便要去拉那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乞丐,可那乞丐看起来又瘦又老,身形佝偻,几乎只剩下了皮包骨头,可护院的手指碰到他的一瞬间,竟惨叫一声,倒退着飞了出去,整只手的皮肉都绽了开来,鲜血四溅,好似被千刀万剐过一般似的。

众人顿时一凛,吹唱的鼓手也犹豫着渐渐停了下来。只剩下爆竹犹自噼啪炸响,更衬得这大婚堂前,一片死寂无声。

余四好抬头,奇道:“今日是小子成亲的大喜日子,不知前辈高姓大名,为何要前来阻拦?若是其中有什么误会,不妨先进屋稍坐,喝两杯水酒,待小子礼成之后,再来亲自向前辈赔罪,不知可好?”

“你不认识我了?你不认识我了……”老铁匠目眦欲裂,看着这个面如冠玉的天之骄子,颤巍巍地伸出了右手,“好,好,好,你可以不认识我是谁,可你还记得哑姑吗!”

他的掌心,赫然躺着半截金步摇。

余四好倒不是装傻,看了这个金步摇,听了哑姑这个名字,他才恍然认出来,这个消瘦古怪的老乞丐,竟是当初剑炉的那位铸剑大宗师!

但他毕竟沉稳,只一沉吟,便道:“前辈,我当初与你相约,俱都做到。哑姑在哪,我实在不知,当初剑炉一别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老铁匠的脸上露出一丝惨笑:“没见过……你当然没见过……”

他认得这个金步摇,这是当年余四好送给哑姑的第一件首饰,他曾一怒之下,把哑姑的所有衣物首饰都一把火烧了干净,唯独这个金步摇,哑姑宁死也不愿意摘下来。

可是如今,金步摇却只剩下了一半。

这个当初看做比生命还重要的金步摇,为什么会被折断?如今它在这儿,它的主人又去了哪里?

老铁匠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之前,那个自称姓谷的年轻人,曾经跟他说过的一番话。

他问那个年轻人是什么出身,年轻人说,他本是个农户。

他好奇,既然是农户,为什么要打剑,而不是打犁?

年轻人笑了笑,说这个世道啊,总有些事情,逼得你不得不放下犁头,握起剑来。

他不信,说只要自己安心立命,过好小日子,还真能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不成?

年轻人没有反驳他,只是过了很久之后,低低地说了一句,也好,希望你这辈子也不明白那句话。

年轻人拿起剑走的时候,他忽然鬼迷心窍地对着男人的背影问了一句,说你以后还回来吗?如果回来的话,我再请你喝杯酒。

年轻人转过头来,冲他笑笑,说好啊,如果有一天我不在江湖了,就来找你。即使我不来,也会有人来。你记得替我照顾好那个人,就算是没有枉费这相识一场。

现在的老铁匠,什么都明白了。

可他宁可自己还是什么都不明白。

他摊开另一只手的掌心,把那枚紧紧握住的铁丸,含在了口中。

冰冰凉凉,却像是一滴滚烫的热血炸进了血脉里,激得老铁匠猛地仰天大吼,双目透出通红血色。

余四好的脸上仍然带着笑意,只是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可熟悉他的人已经不难看出他眼睛深处的那一丝深重的阴霾了。

那巨汉率先忍耐不住了,厉声道:“今天是我女儿出嫁的大好日子,你是什么来头,敢来这儿捣乱!”

老铁匠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是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不哭不闹,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好似会说话一般。那张小脸慢慢长大,哭过,笑过,爱过,恨过,最后渐渐冰冷,渐渐消逝……

睁开眼,只剩下了手中半截金钗,冰冰凉凉的,没有丝毫生气。

大半辈子走马灯一样地在老铁匠的脑海中流逝而过,这个总是怯懦怕事的小男人,这个身怀不世手艺却只甘愿在边塞小镇过一辈子小日子的没出息的老东西,站在半座江湖的面前,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怕了。

他伸着手,嘶哑着嗓子说道:“我不是来捣乱的,我是来讨债的。”

“讨债?”巨汗不怒反笑,“好,好,好,你说说,这里谁欠你什么债,只要能说出来,我厉冀就能给你还上!”

“这个江湖,欠我的。”

老铁匠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双浑浊老眼仿佛无底深潭,让人看不清楚,一阵微风吹过,他好像重新站在了那座早已化作齑粉的破烂火炉面前,郑重其事地划下一道痕迹。

一道,剑身通盈,翠绿柔韧,剑长二尺三分,舞动时,仿佛清风过面;

两道,剑如寒霜,长三尺七分,鲜血滴上,凝而不散;

三道,剑身宽阔,通体金黄,有凛然王道之威,断金碎玉如破腐竹;

……

十道,赤红如夕阳残照,出炉时杀气逼人,无鞘可缚;

……

二十道,剑长六尺八分,细窄如竹,上有点点泪痕;

……

二十八道,古拙虬然,重四十四斤,通体混铁铸就,仿佛天成,不着痕迹;

二十九道,忽有剑气如龙。

他伸出的手不再颤抖,他的声音苍老而嘶哑,像是说给整个江湖听:“我为江湖铸剑一生,十年来,成剑二十九柄。可是你们这些江湖人,却害死了我的女儿。”

“你们……还我女儿的命来!”

“还来!”

“还来!”

“还来!”

老铁匠的声音仿佛黄钟大吕,凄厉悲愤,带着无边的决绝恨意。大宅内外,众人相顾骇然,不知道这古怪的老丐究竟是什么人。

回音犹自声声在耳,忽然大宅正中,一把盘踞如龙的墨色铁剑冲天而起,带着猎猎风声,悬在这个古怪老丐的面前。

“神剑,是于公子带回来的那把神剑!”

有认得这把剑的,忍不住惊呼出声。

筵席之上,一个玄衣羽士忽然控制不住背上的翠绿长剑,愕然回首,只见那把剑破空而去,跟在神剑之后,尖锐嘶鸣,仿佛久居在外的游子,终于回到了故乡的怀抱。

内堂中,一名白发萧飒的老者轻抚剑身,低声道:“竟真是他么……那便去吧,我不拦你。”话音未落,这把金黄色的巨剑迫不及待地脱鞘而出,飞至半空。

送亲的马队中,一个中年粗壮汉子愕然看向自己的腰间,那把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名剑颤动不休,任凭他怎么运气,也按捺不住,忽然长震一声,剑气冲天,如同虎啸龙吟,冲了出去。

一把,两把,三把……越来越多的剑汇聚在了老乞丐的头顶。

最后,就在喜宴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穿着蓝衫,白白净净的少年拍了拍身旁插在地上的一把古怪大剑,喃喃道:“果真是这个老前辈吗……哥,你这么不声不响地死在了剑炉,就留下这把剑送了回来,逼得我闭关二十年的苦修被唤出,接你这个烂摊子。这下子可好,似乎有人替你报仇了。”

说着,他一弹指,低声唤道:“去!”

那把剑一跃而起,杀气滔滔,疾冲过去。有好事者本就在一一数着,此时相顾惊道:“二十九柄,二十九柄了!”

然后,他们只见那老丐一手举天。

他的身子颤巍巍的,好似慢慢想要站直一样,那佝偻了一辈子的腰背,终于挺了起来。

“哑姑!”

随着老丐的这一声怒吼,二十九柄神剑腾空而起,盘绕在老丐身侧。老丐瞋目大喝,右手高举过顶,狠狠斩下,所有的剑随着他的动作,剑光激荡,仿佛开山辟海一般,也猛地斩落下来!

剑气呼啸,仿佛漠北炎风裹挟着烈烈黄沙,无边无尽,劈天盖地地当头砸下。

余四好眼中闪过惊骇、绝望神色,这等接天连地的浩荡剑气,岂是人类可以抵挡?

忽然,大宅之中闪出一个灰衣男人,手持一把木剑,自下而上,一咬牙迎了上去。木剑之上,猛地金光大盛,传出龙象巨响,浑然不似人间声音,两道沛然剑气相接,竟悄然无声,过了片刻,只听轻轻地咔嚓一声,木剑从中断裂成了两半,随着木剑的断裂,身后那座占地百亩的大宅子,竟然从中出现一道深不见底的恐怖裂纹,向着左右分成两半!

灰衣男人拼尽全力接下这一剑,跪倒在地上,七窍之中齐齐流出血来,他咬牙切齿地吼道:“谷平生——果然又是你——”

老铁匠看也不看他,刚刚斩下的那只右手,倏忽随着剑气,化作片片微尘,消失不见。他好似不知疼痛一般,又缓缓提起了仅存的左手。

整个江湖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这本不该属于人间的恐怖一剑。

忽然,老铁匠停下了动作,他抬头看向左手。

掌心中的那半截金步摇,轻轻刺入肉中,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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