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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派出所当民警办的第一个案子是牛村的猪案，这也是我当民警十年里办过的案子中最无语的一个。
一
我到安定区团结派出所报到上班时快过年了，据同事讲，每年这时偷盗案件比较多，因为小偷也想过个丰盛的年。果然第二天快中午时有两个人来报案，他们直接到所长办公室。不一会，所长把这两人带到我办公室介绍说，这是牛村的牛支书和刘主任，又把我介绍给村干部，“这是刚从警校毕业的小王，你们这个案子就由他专门负责”，并连说带骂地向我简单说了一下事由，“牛村老马家的两头猪被人偷走了，犯罪嫌疑人行为恶劣，快过年了，老百姓辛辛苦苦地养肥了猪指望它过个好年，你说偷什么不行，偏偏要偷猪，我看这贼和猪差不多，还偷猪呢”。
末了，所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王，你要知道，老百姓再小的事都是大事，要把他们的事当成我们自己的事去办，不要小看两头猪，影响可大着呢，这比城里偷盗一辆车的影响大得多，它涉及到社会的和谐稳定，农村人胆子比较小，这会引起百姓心里恐慌的，我们肩负着保卫一方平安的重任，一定要严打这类犯罪分子，你刚来，大家很看重你，现在正是考验你的时候，所以把这件重大的案子交给你，希望你不辜负大家的期望”。
虽然上班之前对破案有过很多想像，如何破案、抓罪犯、与犯罪分子搏斗，没想到第一个案子竟然是牛村马家的猪案，让人有些泄气。不过听所长讲这个案子很重要，我心里一下热乎起来了，被领导如此高看，让我有点受宠若惊，感激地领受了任务。
从刘支书与刘主任的介绍中得知，一个多月前牛村老马家的两头过年猪让人偷走了。我有些奇怪，马家的猪丢了，为什么失主马家不来报案？为什么案发时过去这么长时间？
两人对我说，猪被偷十多天后他们才得到消息，可是马家的人不愿意来，也不让报案，说可能猪自己跑了，过些天说不定自己会回来，当然马家人也天天在沟里找。村里发生这样大的事，村干部应该尽职尽责。对此，牛支书特别郁闷，老马家的猪被人偷走，这在村里算是大事，老马竟然事发不报，虽然是他的手指头塞在磨眼里，没有疼别人，可这是不把村干部当干部，这要放在过去，有他的好果子吃，可是现在时代变了，包产到户了，各干各的，村干部还能怎么办呢？
村委一班人决定第二天开会商量这件大事，开会的有三个人，即村支部书记、主任和妇联主任，会议认为既然失主马家不同意报案，那就不报案，但必须要向乡政府汇报，第二天村支部书记和村主任亲自到乡政府汇报。
不巧的是，乡政府的主要领导都不在。刘秘书告诉他们，乡党委书记到市上跑项目去了，乡长在县上开精神文明会，于是带着他俩请示副乡长，副乡长说他是分管计划生育的，牛村马家丢猪的事属于综合治理的范围，分管综合治理的副书记今天下乡去了，吩咐刘秘书把问题仔细记下来，回来后给分主要领导汇报，再上会研究。
就这样，好几天后乡政府捎来话，经过研究，让他们赶快去报案，此时距离案发过了一个多月了。
这家人也真是的，猪丢了不及时报案，还要等猪自己回来，以为他们家养的是神猪，在外开心旅游一转，然后快乐地又回来了！
已经错过了报案的最佳时期，我埋怨说应该在得知情况后及时来报案，牛支书笑眯眯地说，“主要是情况特殊，老马真是的，猪丢了自己不报案，还不让别人报。儿子在城里干阔了，财大气粗的不把乡亲放在眼里，有钱了也不大方，塞皮得很（也就是小气的意思），家里有好酒也不让大家喝。作为村干部，应该负起责任来，所以就报案了，否则也不会管那闲事的，吃力不讨好”。
刘主任取笑牛支书说，“你不知道，老马家有茅台酒呢，把牛支书馋坏了”。
有重大案情，我既兴奋，又充满着压力。天上灰蒙蒙的云压在远处的山头上，似乎要下雪了。我有些着急，破案贵在神速，如果下雪就糟糕了，说不定会把现场破坏了。牛支部书记宽慰我说，看这天气一时半会的不会下雪，不过下了正好，去了有酒给你暖暖身子。
刘主任笑了，“你是想让王警官到老马家喝酒吗？这次一定要尝一下老马家的茅台酒是什么味的，上次去硬是不让咱们喝”。在农村有人家里还有茅台酒，这可是不多见的。
牛支书说，“你刚参加工作可能不知道，现在家家户户在杀猪，走到哪都有肉吃有酒喝，当然吃的肉可是货真价实的，比你们城里人吃的用塑料做的猪肉好吃多了”。近来媒体暴光有不法商家用一种塑料做猪耳朵卖给人吃，真佩服现在的科技，正应了那句俗话，高手在民间，真是埋没了人才，这些人也算入错行了，他们搞科研才对，国家应该给这些人提供一个发挥才能的平台，以这些人的创造力，努力一下做个院士是不成问题的，说不定以后还能拿诺贝尔奖，还能为国争光。
在农村，过年的两头大肥猪丢了可不是件小事，为什么马家不报案呢？这到底是怎么一户人家呢？
二
从乡政府到牛村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因为第一次破大案，而且是单独侦办，我兴奋得恨不能早点到现场，步子快得连经常走山路的牛支书和刘主任都跟不上，两个人在我后面气喘吁吁，说话都吃力。乌云低垂，和似有似无的薄雾搅在一起，让人难以分辨是云是雾，似乎伸手就能抓一把过来，钻进鼻子里来，可以嗅到一股寒冷的雨雪味。要下雪了！
团结镇的牛村是西北黄土高原上普通的小村子，不多的几十户人家零星散落在馒头似的黄土包上，看着很近，过沟爬坡，走起却不近。牛村名不符实，村里现在一头牛也没有。据说，以前这里有一家人，家里养了好些牛，于是就叫牛家庄，后来叫牛村。
一路走去，碰到很多破败的院子，有些院墙已经坍塌，有些房顶露出了椽子。牛支书说，现在村里很多人到城里去了，房子着没人住便成这样了。
这种情况我知道，这些年不仅乡下的老师干部都在城里买房子，一些打工的也在城里买房子，很多人家的娃娃考到城里去上学，如果在城里买不起房子，那就租一个房子陪孩子上学，叫伴读，尤其让人头痛的是娶个媳妇，女方也要男方家在城里有房子，导致很多涌向城里，以致农村的房子都空了，农民进城当起了城里人。
牛支书是个退伍军人，个子高高的，浓眉大眼，说起话来咄咄逼人，如果有刁民调皮捣蛋，他一个可以收拾俩，据说这是真的，现在的村里刁民比较多，需要这样的领导，因为现在的事不好管。除了这个原因，刘支书还是个能人，当村干部之前当过小包工头，带着一些人在外打工。五年前，他带着几十个人在建筑上干活，可是没想到工程结束后，大包工头拿着钱跑了，有人说大包工头也给了刘支书一部分钱，但刘支书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和大家一样，一分钱也没拿到，反正后来小工都不愿意跟他干了。当时牛村的支书姓马，因为在收公购粮时向村民多收了些钱，后来被人发现反映到乡政府，于是他便拿着钱跑了。乡政府见影响太坏，便让大家再不要议论此事。更多的事老百姓不知道，只知道他拿着钱跑到了新疆，后来他把孩子老婆全部接到新疆，现在在新疆定居了。
乡政府说村里没支部书记不行，可是村里人却不这么看，但老百姓的看法不能影响上面的决定。有一天村民被通知开会，稀稀拉拉去了几个人。在会上乡政府的罗副乡长告诉大家马支书被开除党籍，取而代之的是牛支书。牛支书给大家说，感谢党和政府对自己多年的培养和信任，以后一定听党和政府的话，认真学习领会上级精神，为人民服务，至于如何服务，牛支书一句也没提。
会开了半个小时，酒喝了一晚上。
马支书下去了，牛支书登场了，这些事情与老百姓的生活没有关系，他唱他的调，我忙我的事。
我关心的是案子，牛代马僵的事我也不怎么关心。
老马家所在的小村庄里原来有30多户人家，现在走的不到10户了。猪被偷过了10天后，邻居们才知道的。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一时间，闹的人心惶惶的。大家问马家老两口，令人费解的是，老两口闪烁其辞，语焉不详，似乎不那么伤心着急。当我问案情时，他俩却问我酒量如何，“你有口福，这次有茅台酒喝呢”。
我可不是来喝酒的，“所里把这样重要的案子交给我，我一定要破了，给群众一个交待”， 我察觉到两人诡秘地笑了。
不到一个小时，天空飘起了雪花，没有风，天气也不觉得冷，干涩的雪花打在脸上瞬间化成了水，痒痒的，行走在漫天飘舞的雪花中，心中充满了一种杨志荣上威虎山般的英雄豪情。
时间过的真快，不觉之间就进村到马家了，丢猪的主人叫马有才。
三
马有才家并不是当地常见的四合院，一排房子的后面是崖，崖壁上顺势挖了几个洞，里面分别圈着猪、驴、鸡等。院子没有院墙，只有约一米五高的围墙。没有大门，只有一个木栅栏挡在矮墙与崖壁间，一推开就进院子了。没有狗，进去后主人没有发觉。
屋子昏暗却很暖和，墙被烟熏得黑黑的。马有才满脸皱纹，坐在炕上抽烟，呛鼻的旱烟飘到屋外，雪花顾不上和烟打招呼就飘然落地。其实马有才还不到六十岁，由于在乡下长年累月地劳作，显得有些老，老伴在炕上纳鞋底。看到忽然来人了，如受惊的羔羊，老两口赶快从炕上下来，赶快让客人上炕。一只可爱的大黑猫懒洋洋地也被惊醒了，“喵喵”地叫着，伸着懒腰，不情愿地从炕上下来了。
村里的两个干部老马是认识的，其实让老马受惊的是穿警服的我。老马赶快招呼我们上炕，“赶快上炕吧，这样的天气坐在炕上比当皇帝还舒服”。屋子里没地方坐，只能上炕。
上炕前村干部已经向老马两口子作了介绍，说是来破案的。老马有些无奈地说，“闹大了，闹大了，我说过没事的，你们却硬要找事，现在连警察也来了，这样麻烦大家真是不应该啊，不说了，今天下雪了，外面很冷，你们赶快上炕”。
马有才老伴出去了，破案贵在神速，首先要在第一时间到事发现场，要在事发现场搜集大量的对案件有用的线索，这对于一个警察来说可以说是不二法则，我犹豫着，是先勘查现场，还是到炕上去。看着我犹豫着不上炕，已经爬到炕上的牛支书瞪着眼睛，不知道是坐还是站，刘主任正在脱鞋准备上炕。老马不好意思地说，“这警察是城里来的，嫌我们的炕脏吗？乡下就这条件，我那孙子来就是嫌这炕脏，硬是不上去，儿媳妇更是不来，其实乡下人的炕还是挺好的，挺暖和的”。
我赶快解释，“要过年了，你家的两头猪被盗了，这可是大事情，我们心里也很着急，是不是先到猪圈里看看？”
老马明白了我的意思，“不急，不急，先上炕暖暖再说”。
我说，“要赶紧把现场保护起来，采集一些有用的线索，我好破案”。
老马说，“早保护好着，那地方也没人动，你就放心吧”。
我心里一下高兴了，只要老马保护好现场，这对我破案有着很大的帮助，可以搜集到很多有价值的线索。于是高兴地夸奖老马，“你也知道保护好现场，一直等到警察的到来，真是个细心的人，那你既然有这样强的保护意识，为什么不及时报案呢？”
老马说，“猪圈在最里面，驴也不过去，鸡也不过去，猪被偷走了，我们也不过去喂猪了，自然保护的好好的。你先上炕暖和暖和，喝口茶再看吧”。
两个村干部明白我的意思后笑着劝我不要急，先上炕喝茶。
万一有人破坏了现场，那对我破案造成严重的影响，我急中生智，“你们先上炕，我到外面去消个水”。 我为自己有这样的聪明才智而暗自窃喜。
听我这样说，两个村干部已经安然地坐在炕上，被子已经把腿盖上了。老马正在收拾喝茶的炉子和茶碗，我一个人来到屋外。
没有一点紧迫意识，到底是没见识的农民，不知道如何破案，让你们瞧瞧我这正规科班出身的警察是如何破案的，神探应该是我这样的，见缝插针般地寻找线索证据。
出栅栏门从房后绕过去，就是猪圈，地上白茫茫一片，完全被雪覆盖了。崖上掏进去一个半人高的洞，外面的围墙也有半人高。猪去洞空，圈里围墙上此时除了一层雪外，再看不到什么。我忽然意识到，这里哪能搜集到有用的线索，钻进洞里去吗，还是到圈里去，线索在哪呢？一时让我陷入困境。没想到这个案件如此的难，以致于连个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怪不得所长说这个案件破起来不容易，对我来说真是个挑战！
我忽然想到，猪已经被偷一个多月了，就算保护着，已经下了好几次雪，犯罪嫌疑人的手印足迹早都没有了。刚才来时的兴奋与激情此刻已经消失了一半，现场搜集证据的路是走不通了。该怎么办呢？
四
情绪低落，回到屋里，茶已经好了，几个人正在谈论老马进城的事。不一会，老伴烙了一张油饼子端了过来。
牛支书带着羡慕的神情说，“你不知道，老马叫马有才，其实老马家儿子才是村里响当当的人才，重点大学毕业后现在在省城挣大钱，乡长一个月工资一千元，老马儿子一个月上万了”。
老马赶紧谦虚起来了，“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哪有那么多，大城市花钱的地方多，也是混口饭吃，都不容易”。
刘主任也夸赞老马有福气，“老马是牛村最幸福的，儿子已经在省城买了房子了，马上就成大城市的居民了，儿子前两年就说要把老马接到城里去，老马就是不去，今年已经给老马下了最后通牒了，年底前必须把东西处理掉，搬到城里去”。
牛支书接过话茬说，“要成大城市的居民了，也不弄点好酒好肉的庆贺庆贺？”
我听了心里有点酸，看人家大学毕业就到省城，还一个月上万的工资，我这算什么呢，还要当福尔摩斯，福尔摩斯何时被猪伤过脑筋。不过，我也为老马高兴，“这真是件大喜事啊，恭喜你了，等这案子破了，给你把猪找回来，拿到省城儿子家好好过个年”。
老马并不像我们那样快乐，他神情暗淡地喝着茶，叹息了一声，“你看这大雪天的，把牛支书和刘主任麻烦的，也把小王警察也惊动了，跑到这里来操心费神的，这猪嘛，可能是晚上脱圈跑了，我自己找就行了，万一找不到，就让冻死去”。
正说之间，外面传来了跺脚的声音，还大声说，“这雪下得好，再大些下，明年的庄稼有希望了”。撩起门帘进来的是一个年轻人，老马的侄子小马。
看到炕上坐这好几个人，小马有些吃惊，老马赶紧做了介绍。其实两个村干部小马是认识的，当听说我是派出所来的警察后，小马搓着手说，“警察也来了啊，我还以为是乡上的干部”。
我最关心的案子，他们尽扯些村里家长里短的事，我赶紧把话题拉回来。
老马说，“有天晚上，具体几点也不知道，反正天亮后老伴给猪喂食时发现猪圈里的两头猪不见了”。
到底是几点发现的呢？老马补充说，经常天快亮时去给驴添草料时，只要听到有人过来，猪便开始叫了，那天早晨猪没叫，我也没有在意，倒是老伴过去时没有听到猪叫，才发现猪不在了。老伴在旁边肯定了老马的说法。
晚上一直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吗？老马说睡时十点了，大概十一点左右就睡着了，半夜还醒来了一次，可是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倒是天快亮时听着有三轮车响动的声音。
村支书及主任也置疑，那是两头猪，一头就要二百斤左右，每年过年杀猪时大肥猪会在圈里狂奔，要好几个人很费劲地才能把猪摁倒，弄不好会猪会把人拱伤的，现在倒好，那么大两头猪，竟然没有一点响动，就不见了，又不是两袋面，一个人说扛就扛走了，真是太让人惊奇了。长了几十年，还没碰到过这样的事。
老马低着头抽烟，再没有多说话。
小马说，我听说过样一个情况，刘庄有几个偷鸡摸狗的，他们偷狗有绝招，据说他们给狗吃些酒泡的肉后，狗就醉了，贼就把狗装进袋子里背走了，偷猪的人是不是也是这种做法呢？
村支书与主任点点头，随声附和，这种事以前确实有过，用酒泡了的肉给狗吃，狗吃了也会醉，有次村里的一个人喝醉后吐了一地，狗吃了他吐的东西后，把狗也醉了。偷鸡的人也用这个法子。
他们的话提醒了我，我忽然意识到，说不定这个案件并不像想像的那么简单，后面说不定有个大的犯罪团伙，说不定还有人命案子，由一个猪案引出这样的惊天大案，那真是不可想象，对我这样第一次办案的警察来说，那是上天垂青于我，刚毕业能破一个这样的惊天大案，今后一定前程似锦，我一下兴奋了，似乎面前堆满着鲜花，耳里充斥着掌声，一个一流的神探横空出世了，想到这里我兴奋不已！
既然这个案件深藏玄机，那就得从细节查起。虽然偷猪的现场早已被破坏，可外围环境没有被破坏，事发的当事人都在，对，应该从他们身上找到突破口。从老马身上找到突破口。
在学校时我就知道，在没有破案前，每个人都可能是嫌疑人，尤其是周围邻居。为了不让他们互相打探消息，我应该分别走访询问他们。小马知道如何麻醉猪的方法，小马会不会麻醉后扛走呢？这也很难说！
五
还没开始吃饭，牛支书对马有才说，“老马，把你儿子拿来的好酒拿来给王警察暖暖身子啊”。我酒量不行，还没吃饭就喝酒，肯定醉的快，就像那两头猪，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在哪了。
老马还没说话，小马倒是很爽快，“有，还有两瓶茅台，你们喝过没，反正我没喝过，前年弟弟过年拿来要打开喝，一听说一瓶要几百元，大伯心疼得硬是没打开，弟弟说让他每天少喝一点对身体也好，他却说每天拿出来闻一闻，大伯，现在闻的还剩多少了?”
牛支书说，“老马，不要那么塞皮，我们来了好几次，都不给喝，我们的面子小，今天王警察走了这么远的路，专门为你找猪来了，难道你还不给吗？不把王警察喝倒，猪就不回来”。
刘主任凑热闹，“拿来我也闻闻，酒闻的多了，茅台酒是什么味的还真没闻过”。
老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也没什么，就是个酒味啊。酒嘛，喝着都是辣的，喝多了都会醉人”。
其他人不依不饶，非要见识一下茅台酒。牛支书瞪着他那双大眼，从炕上要站起来了，“平日你不给我们面子，今天也应该给警察小王面子，这是个礼节问题，你再不拿，我可要亲自动手找了，我都知道你放在哪里了”。看来老马的茅台酒快把牛支书的魂魄勾走了，牛支书真的惦记老马的好酒非一日两日了。
看来不拿出来是不行了，酒是用布包了好几层，放在柜子底下，老马好像要当成传家宝了。老马说，“我想着等今年娃娃回来过年时再喝，到时请牛支书、刘主任一起过来的”。
牛支书说，“不用等到过年了，就今天吧，今天小王警察远道为猪而来，酒喝不好猪就找不来，我和刘主任都是闲的，沾点小王警察的光，主要还是为了把猪找回来”。
众人像看一件稀世珍宝，把眼睛都瞪圆了，此前在商场的柜台上见过茅台酒，还真没喝过。随着布一层层的打开，一股浓郁的酒味飘了过来。像狗盯着一块肥肉，牛支书一把拿过来说，“看你哆哆嗦嗦的弄不到世上，我来看看”。
这时听得老马连声说“不要打开，不要打开”，可是为时已晚，只听“呲”地一声，牛支书熟练地把盒子的盖子撕开了，老马心疼地“哎---哎----”地叫着。牛支书根本没理会老马，拿出一只白色的瓷瓶子，酒味更浓了。牛支书得意地笑了，“原来你闻盒子，现在让你闻瓶子啊，马上就让你闻酒了”。他又对小马说，“小马，把你大伯的酒杯拿来，为了两头猪，咱们好好慰劳一下王警察”。
这时老伴围着围裙走了进来，看着牛支书手里拿着的瓷瓶好奇地说，“这个瓶子真好看，从哪来的？”小马热情地在翻箱倒柜地找酒杯，高兴地说，“是弟弟拿来孝敬你们的茅台酒啊，大伯为了那两头猪，终于舍得拿出来喝了”。
老伴可惜地说，“十年都没舍得打开，倒是这猪把酒打开了”。
刘主任说，“哎，你会说人话不，什么猪把酒打开子，那是支书把酒打开了，不是为了猪，是为了王警察，那么辛苦来，慰劳慰劳啊”。
老马惋惜地没吱声，我怎么听着那么别扭。
有生人在，老伴也不再多说什么，“那边的炉子也烧旺了，炕也热了，到那边吃饭吧”。
另一间屋子收拾的非常整洁。墙是用报纸糊的，屋顶的顶棚是用花色的塑料纸打的，炕上的被褥全是新的，上面铺着一张蓝色的油布，屋里摆着一张写字台，放着两张木椅子。屋子中央一个火炉，火烧的正旺，炉子上一把铝壶嘴里吐吐地冒着热汽。
看着我惊奇的眼神，老马说，这个房子是儿子女儿来时住的，刚才那个是自己住的，我住的地方脏，儿女们孙子嫌弃，所以就给他们准备一个干净的屋子。大家开玩笑说，这么好的房子天天空放着，以后你们两口子就在里面住着吧，比你们脏兮兮的破屋子好。
老马两口子连忙说，我们习惯在那边住。
支书像抱着宝贝一样，把酒也抱过来放在腿跟前，看样子今晚是不想让别人动这瓶酒了。
外面雪更大了。饭很快吃完了，小马利索地把碗筷收拾走，把酒杯摆到了炕桌上，紧接着又端来一个刚炒的土豆丝，支书反客为主，不用分说就已经把酒倒满了，自己首先端起一杯抿了一口，咂咂着嘴，眯着眼几秒钟后说，“好酒，和十几元的酒就是不一样，虽然都辣辣的。”
老马铁青着脸看着，一言不发。
推杯换盏。不一会，一瓶酒喝完了。大家喝的脸红红的，这酒好在哪里？我一时也品不出来，问大家，都说辣辣的。
另一瓶酒不一会也喝光了，村主任叫老马找酒去。老马似乎已经醉了，倒在炕后头叫不起来，嘴里直嚷嚷，“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呆一辈子，死也要死在这里”。
牛支书推着他说，“没酒了，让你去找酒，又不是让你到省城去，到省城去是你儿子的事，你不去，人家还要让你去”。
像个小孩一样，老马把头埋在被子里用手捶打着炕，“我哪也不去，死也不去”。
小马看了看说，“大伯醉了”。
村主任无奈地说，“就这点量还喝酒，让酒熏一下就醉了”。
老伴进来说，“他本来就不能喝，再加上遇到事了，心情不好，一喝就醉了”。
我也赶紧说，“是啊，要过年了猪没了，搁哪个人身上都不会好受，你们的心情我理解，我一定把猪找到，给你们一个交待”。
老伴忧郁地说，“不是猪的事，是人的事”。
小马接着话说，“是的，不是猪的事，是人的事情。弟弟要把大伯接到城里去住，他不想去，可是弟弟硬说要让他们到城里享福去，为这事大伯心里不愉快”。
没喝过的好酒已经喝了，主人也喝倒了，这酒再喝就没意思了。村支书与主任说，“走，换个地方去喝，让老马睡觉去”。
我正准备了解些情况，所以不准备再去换地方喝，他们也不再坚持，让我就睡在老马家，天亮了再破案，他们明天早晨再来。
六
山村很静寂，雪下得很大，簌簌落下，偶尔传来几声狗叫。老马没送客人走，一个劲在炕上喊着，“我哪也不去，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小马笑着对大家说，“你看看，大伯就这个量，喝醉了吧”。
我看着这场景真是奇怪，俗话说，酒醉吐真言，他不心疼自己的茅台酒，也不心疼自己的两头猪，倒在不停地念叨着去城里的事，那可是好事。辛苦养了一年多的两头过年的肥猪不见了，为什么一点不心疼呢？难道真的喝醉了吗？
其他人走了，老马不再嚷了，坐了起来，似乎酒已经醒了。老伴神情落寞地坐在炕头上，叹了口气说，这人老了就是麻烦。我不解地问，儿子不是要让你们去省城，还要接你们到大城市享福去，那是天大的好事，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情。
老马坐了起来，拿过来一根烟点上，你们这些年轻人不懂老人的心，那是我们去的地方吗？哎，你不知道，这人活一世沟沟坎坎地真难啊。
老马原来没喝醉，牛支书喝的最多，给老马也没给几杯。在老两口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发现老马家的条件在当地是很不错的。
老马家有三个孩子，大的两个是女儿，儿子最小。老马家的儿子很聪明，考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大学毕业后在一家跨国公司工作，儿子争气，这让老马两口子脸上很光彩。
儿子找了一个城里的媳妇，不仅在城里买了房子，还买了车。儿子说等父母年龄大了，地里的活干不动了，想把他们接到城里去住。儿子在外有本事，这确实让父母心里高兴，可是真要让自己到城里去生活，在农村呆了一辈子的老两口犯难了，故土难离，到城里怎么去生活呢？
幸好两个女儿嫁的不远，如果有一天老的确实需要人照顾，生儿生女都一样，养儿女就防老，儿子指望不上，不管女儿能否指望上，反正要指望一阵。
为了让儿子上学，两个女儿没读多少书，大女儿在南方打工期间谈过一个外地的对象，老马两口子硬是不同意，最后在附近找了一个女婿。儿子后来通过熟悉的人给大姐在县城找了个很不错的工作，大女儿现在在县城买了房子，成了城里人。看着大女儿又到城里去了，老马两口子心里又多了一份失落感。
幸好还有个小女儿就嫁在山的另一边，走动来往也方便，小女儿时不时地来，父母有时间到女儿家转一圈。老马把最后的归宿全押在小女儿身上，可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儿子准备要在省城给二姐找个工作，老两口坚决反对，劝二女儿不要去，说大城市人多车多不安全，在这里生活平静，城里人吃的都是垃圾食品。可不管他们怎么说，小女儿非常乐意去。就这样，小女儿又到省城去打工了，听说挣的还可以，只是没有买房子，因为房子太贵了。听说小女儿想在大城市买房子，那意味着小女儿也不在村里呆了，这可急坏了老马两口子。
老马的孙子已经六岁了，可是老马在省城的儿子家就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儿子结婚的时候。倒是老伴给儿子带过一年的娃娃，老伴似乎与老马不一样，只要儿子在，有孙子带着，也不怎么着急。可老马不一样，用老马的话来说，和蹲监狱差不多。儿子家的地亮的快能照出人影，屋里干净得老马去了后不知把脚该放哪里。
尤其让老马难以呆下去的是，家里不能抽烟，儿子也不抽烟，儿媳妇让老马到楼下抽去，或到厕所里去抽，老马听了后心里非常的不舒服。怕把屋里弄脏了，不敢在屋里走动；想抽烟，又不能抽；想到外面去，可是一个人也不认识，出门不是人就是车，弄不好还迷路了。
老马记得到儿子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儿媳妇的禁令，她说不要出去乱走，这可不是乡下，走丢了可麻烦了。为了引起老马的足够重视，她还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说，某个小区里从乡下来了老两口，老两口在家呆闷了，有一天出去转，没想到在小区里就转晕了，因为说方言怕别人笑话，所以没好意思问路，老两口自己找回家的路，竟然找到小区外面去了，天黑时转到几公里外的地方去了，儿女们着急得到处找，老人不会用手机，既不记得儿女的电话号码，又不知道小区的名字，连儿女在哪个单位上班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儿女的名字。还是警察有办法，最后找到儿女，联系后送了回来。
不管是儿媳妇编的，还是确有其事，儿媳妇说的有板有眼的，老马当成确有其事，坐在沙发上像个小学生一样木讷地认真听着。最后，儿媳妇便把儿子及她的电话、住址全部写在一张纸上，嘱咐老马走的时候一定要带上。老马觉得在城里来自己就象一个傻瓜，在儿子家自己就象一个不懂事不放心的小孩子。不出去吧，呆在家里闷得慌，出去吧，又没事干，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不象在老家，出门可以看到山，看到沟，心情烦闷时找邻居聊会天，或到山顶上抽烟。
老马还有个特别不适应的就是在城里没事干，在农村的时候，老马去沟里饮驴，到山上种庄稼，每天忙的不亦乐乎。生气了，老伴是不能骂的，但猪可以随便骂，驴不仅可以骂，还可以稍微打着出一下气。
在儿子家的楼上，他几乎要憋坏了，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尤其不能适应的儿媳妇的存在，觉得她就是一个陌生人，共同生活在这样一个空间里，难以面对。甚至儿媳妇在时，他到厕所里去拉不下来屎。
老马觉得在大城市里生活，迟早自己会成神经病。
第二次去儿子家是劝他不要给小女儿在城里找工作。表面上是说她家的地没人种，其实根本的原因是为自己考虑。可儿子儿媳妇坚持说城里比农村好，以后孩子上学什么的都方便。见儿媳妇在，老马没说。儿媳妇走了后，他气呼呼地对儿子说，城里的教学质量好吗？那要靠自己学，你不是也在乡下上的吗？不也考上了！城里有很多娃娃不学习、考不上的多的很！
小女儿也坚持要在城里打工，声称弟弟给自己找的工作非常不错，一般打工的都没这样的好活干。
第二趟省城回来后，有一次老马赶着驴拉着架子车到山里拉麦子，可是快到家时不知道怎么的，驴一跳，车翻了，把老马的压在车下面，两条肋骨断了。家里的庄稼活全靠侄子小马。老马老两口意识到，真的老了，这农活也没法干了，下一步不知道该怎么办。
出了这事后，更坚定了儿子把老马老两口接到城里的想法，父母年龄大了，跟前没人照顾不行，再说在农村苦了一辈子，也该到城里享享清福了。儿子想到老人与儿女住不到一起，便在离自家不远的小区里又买了一套房子，暂时让打工的姐姐住着。让老马想不到的是，儿子已经决定这个年让他们在城里过。
儿子早把话给老马说了，今年的庄稼收拾完后，地就再不种了，趁早把家里的东西该卖的卖掉，该送人的送人，要在城里过年，以后就要在城里生活了。
这本来是件好事，可老马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这可是自己生长的地方，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门前沟里的树已经长成了檩子，山上的苜蓿地是自己流汗开垦出来的，圈里的两头驴养了七年……儿子当然不知道这些，也不理解自己的心情。说让卖掉走人就走人，自己怎么能舍得呢？好几天晚上没睡好觉。为此，儿子打来电话后他生气地再没说过一句话，老伴让他接时，他生气地说不接。老伴劝他，地里的活干不动了，儿子也是好心，不去还能怎么办？
七
地里的农活这些年就没指望上儿子一天，都是侄子小马在帮忙。他比儿子大一岁，小时两人一起上学，因为学习不好，初中毕业后再没上学。家里有什么事，儿子经常和小马哥打电话沟通，嘱咐小马哥经常关照两个老人。老马被车砸伤后，小马经常陪伴照顾，帮忙干农活。邻居加亲侄子，关系也不一般。有时老马看着小马，心里想，如果儿子没考上学，和侄子一样在家，一家人在一起也非常好，虽然儿子在外工作挣钱，在别人的面前有面子，其实一点都不实惠。有时老两口想，如果再生一个儿子，不读书而在家干农活多好。
老马忽然有了一个念头，现在看来，儿子女儿都指望不上了，反正侄子在跟前，儿子真有那么多钱在城里买一套房子，还不如把钱给小马，让小马照顾他们。可他也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有些脸红，小马是个侄子，不是儿子，自己生的儿女都指望不了，还怎么指望别人家的儿子呢？
有次老伴说起要是有小马这样一个儿子在身边就好了，他说，那就让你儿子给钱让小马照顾你，老伴竟然高兴地说可以。开玩笑给小马说了这个想法后，小马高兴地说，“给不给钱不要紧，有一天万一你们干不动了，就不要干了，你们有什么活我给你们干，你们的地我给你们种上磨成面你们吃就行了”。小马还说，“我是你们的侄子，如果你们没娃娃，那还不得侄子管”。
侄子的这些话让老马老两口很感动，也更坚定了老马的想法，干脆城里不去了，反正现在还能吃到嘴里，万一有一天吃不到嘴里了再说吧。老伴拿他也没办法，反正事情也不急，她也没多管。
在邻居眼里老马是人人羡慕的对象，想不到在这光鲜的背后还有这样的苦衷。
屋里很暖和，炉子上的水早已让老伴提走了。我忽然觉得好乱，走出屋子，外面好冻。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东方有几颗星星在眨眼。
本来马上要去大城市过新的生活了，没想到猪被人偷走了，而且偷的那样的高妙，可老马两口子似乎并不在意猪，可能是家庭情况好的缘故吧。我也一时不知如何劝说他们了，便说一定要把猪找回来，让你们好好过个年。老马和老伴异口同声地说，这些天杀的贼，真可恨，怎么就偏偏想着偷猪呢，驴圈里还有两头驴为什么不拉走。随之又改口说，算了，就不麻烦你了，偷走就偷走了吧，失去的财，泼出去的水，就当是破财免灾吧，不管了。
但找回猪是我的责任，不找回来，偷猪贼可能还会再去偷别人，或者以前就偷过很多，说不定下次就会偷牛了。所以，我一定要找回来。
第二天早晨起来，雪后的太阳很明亮，满地白茫茫一片，晃的人眼睛都睁不开。小马早早地就起来了，把炉子的火弄旺，吃完饭时村支书与村主任眯缝着眼睛来了，问我昨晚喝的如何，茅台酒味道如何。可我关心的是案子，不是酒，酒什么味道早已忘掉了。村主任问我是不是该破案了，去不去现场查看。
我说现场已经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小马笑着说，“现场让驴踏平后被雪盖住了”。
我想到周边农户家调查一下事发时的情况，老马说，“算了，不麻烦你了，事情过去这么长时间，也没处查了，你也不管了”。
村支书和村主任说，“既然老马说没事，那就不用管了，你回去后就说时间太长了，没办法破案”。
我听了后都觉得好笑，这些人真是农民，什么都不懂，领导这样器重我，把这样重大的案子交给我，让我一个单独办案，怎么能说不管就不管呢？
村主任拉过我神秘地说，“洪所长根本就没立案，都过去这么长时间的事情，人家根本就没管，牛支书早就盯上老马家的茅台酒了，睡梦里酒也会飘到他跟前去，一直找不到喝酒的机会，刚好老马家的猪丢了，喝酒的机会终于来了，本来是请所长一起来的，可是所长有事走不开，只要来个破案的人，就能喝到酒。你也不想一下，要是稍微大点的案子怎么会派像你这样的刚毕业的学生来呢？”
听说过杯具，想不到我上班的第一件竟然成为了他们喝酒的真正的杯具！
就算他们不重视，应付这件事，可是我自己要做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这么大的两头猪在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偷走了，到底是用什么魔法让猪不哼一声？其中必有蹊跷，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如果真有一个专门有着高超偷盗技术的盗窃团伙，不仅有责任抓住，我也因此可能改变命运。所以，无论如何，这事不能这样就算了。
可是小马的一句话把我震惊了，小马笑着偷偷告诉我，大伯家的猪并没有丢，他为了不在儿子家过年去，叫我把猪拉到山后的亲家家里宰掉了，对城里的儿子说猪丢了，一直在找猪，要等猪回来。可是没想到好事的村干部把这事向乡政府汇报了，还把派出所的人也惊动了，还当成了重要案件。
离奇、让人无语的牛村猪案，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悲剧，我发现，受伤害最大的就是我和那两头猪。
两头猪成了老马的悲剧。
我成为村干部喝酒的悲剧。
天哪，这是一个什么案子啊？我回去怎么交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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