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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故事多
走过许多明山丽川，览过不少名胜古迹，最难忘的是那个叫南温河的小城，那里有秀色可餐浓郁葱绿的崇山峻岭，有清澈透亮激越欢快的小河流水，更有那令人萦怀难忘的憨厚坦荡、古朴自然的社俗、民风和人情。
那一年，伴随着南疆骤然加剧的硝烟，我和实习时所在排的战友,在为期3个月的临战训练结束后,从文山州砚山县的来到这个偏僻的距国境仅20多里路的边陲小镇，住在一个姓杨的大妈家里。虽然杨大妈和她的五个子女问寒问暖，情真意切，拿出最好的年糕让吃，腾出最好的房子让住，因靠近边境的缘故，我们警惕的弦绷得紧紧的，不即不离相处着。对此，房东大妈有所感觉，然大妈依旧诚恳热情，五个子女在歇工或放学后依旧钻进战士中“叔叔长、叔叔短”地拉呱。
我们逐渐熟悉了这个背倚老山山脉，被一条河流环抱缠绕，有汉、壮、苗、彝和土族糅合起来的百余户人家的小镇叫南温河，是云南省栗坡县的一个乡政府所在地。平常人家以种苞谷、甘蔗、水稻、红薯，喂养水牛为生。每周赶一次街（赶集），四面八方的人云集到南温河，彼此出卖初级产品，换回生活的油盐酱醋等用品，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式的清淡日子。房东大妈的男人早在1979年一次给前线送弹药时被敌人的炮弹炸死，五年来一个人带着大的刚满十八岁，小的仅六岁的五个孩子，踉踉跄跄的生活，日子过的捉襟见肘，甚是艰难。经历过城市文明的我们，同视听闭塞的山村百姓因为战争而相遇在一起，随着时间的积累，交往的增多，我们竟被这世外桃园样的情调，淳厚浓烈的乡土气息吸引了。
房东家有前后两个院子，后院很大，是个天然的烧火做饭的场地，通向后院的小门却很窄，勉强挤过一个人，抬不过行军锅，炊事班只有在距前院50米的土堡下做饭。这一天，排里的战士们执行任务回来，发现大妈和大姑娘在砍后院的小门，大家感到莫名其妙。当看到大妈砍了一会儿后，量量行军锅，又量一下院门时，方明白大妈的意思，一个个冲上去拦住大妈说：“不碍事，都是年轻的小伙子，跑点路没什么，还不知在这里住几天呢！”杨大妈说：“只要同志们在我这住一天，我就让同志们方便一天。”多好的大妈！她硬是拓宽了小门，把炊事班搬到了后院里。
山野小镇，极少有像样的文化娱乐活动，赶街就成了大家共同热闹的节目。逢街时，南温河的大街小巷人群熙熙攘攘，东西五花八门。徜徉在拥挤的街道上观看五颜六色的货物，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使人眼花缭乱。房东一家和战士们都爱赶街，战士们是禁不住无战事的寂寞无奈和外面的精彩，大妈是迫于生计到街上卖米线。米线是大米做成的像北方面条一样的食品，赶街的头天晚上制作，战士们一起帮忙：碾大米、推磨、烧火、烤煎成米线饼子，几十斤的大米很快就做成米线。第二天一大早，大妈就到街上占摊位卖米线。赶街回来的晚上，大家围坐在一起，侃天说地。这时，大妈拿出买来的花生米、芝麻糖，从地里砍一部分甘蔗，香蕉园摘上一些香蕉、芭蕉，战士们献出各自买的物品，大家在一起吃呀，逗呀，笑呀，就是一个乐陶陶的大家庭，无拘无束，那样的随便，开心，畅快！
不久，房东大妈要盖房子，也恰恰在这个阶段，前线吃紧。排里的任务非常艰巨，战士们没黑没白地往前沿送器材和弹药，回来时个个都累得疲倦不堪。当大妈的房子破土动工时，尽管杨大妈再三阻拦，战士们还是不顾连日的劳累给大妈帮忙，把所有的体力活都包了下来。年仅18岁的小战士王国华，连续十几天往返送弹药，累得睁不开眼，走路一瘸一颠的，还坚持帮着运土、和泥、搬石头、抬木头。在房屋起顶时，小王被掉下来的木头砸伤了脚，大妈心疼得直掉眼泪，要他休息，他仍坚持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房屋上梁盖顶时，大妈家里着实热闹了一番：杀了一只大公鸡，放了一阵鞭炮，摆了五桌酒席。顶梁上写着：“住新房不忘亲人解放军。”战士们频频举起酒杯给大妈祝酒，恭贺杨大妈喜添新居。大妈乐呵呵的一一受之。此时，我们与大妈一家的感情已是那样的炽热、真挚，难舍难离了。
再后来，战场形势陡然变化，敌军向我发动了猖狂的反扑。1985年1月15日竟出动一个加强团的兵力向前沿阵地大规模进攻，我排作为预备队上了第一线，坚守在131阵地上，连续击退敌军班以上的偷袭和反扑70余次。还成功地进行了一次出击拔点作战。不幸的是在出击作战中，年轻瘦弱的王国华被敌人炮弹的冲击波掀下百米深的悬崖绝壁。噩耗传到南温河，杨大妈当时昏厥过去，一家人悲恸万分，大妈数落着小王的种种好处，哭了两宿。她专门为烈士设了灵位，来告慰昨日还纯真可爱，今天却血洒老山的烈士英魂。
1985年初春，南温河唱着欢愉的曲子汩汩东流，火红的攀枝花绽出了迷人的热辣辣的娇艳，诱人的山茶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馥郁馨香。
我们圆满完成了实战见习的任务就要凯旋了。临行前，我们又回到南温河,向与我们结下深厚友谊和感情的大妈一家告别，还在她家里住了一宿,并给杨大妈家送去了茶具、暖水瓶等纪念品，为每个孩子买了衣服，凑了百多斤全国粮票（那时的粮票就是命根子）。杨大妈给每人买了两条毛巾，送了一袋年糕。
这天凌晨，黑雾沉沉，细雨蒙蒙。早晨四点多，我们的车队准时出发。杨大妈和她的儿女们已早早守候在南温河的桥头上，深情地叮咛：“排长，您和大家再来呀。”“一定来呀，叔叔们！”
古道小桥送别，情切切，别依依。是那样撕裂人的情感，攫动人的肺腑。从杨大妈噙着泪花，含着渴望的眼睛里，我读出了沉甸甸的眷恋和期待，我读出了军队和老百姓连绵延伸的鱼水情谊的深刻内涵。
望着渐渐消失在夜幕中的杨大妈一家，一种苍凉沉重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珍重啊，大妈！好人啊，一生平安！
（完稿于1994年8月）
野 战 黄 花
彩云之南是美丽又充满魅力的，这里鲜花似锦，绿色如荫，气候温润，一派南国的清秀和娇媚，是许多人魂牵梦绕的旅游佳境。然而，1985年我在云南，却没有闲庭信步的悠哉和浪漫，而是伴着南疆日益浓烈的硝烟，于这年10月底，作为某部双大功连的副连长带领一群与我一般大的战士们踏上云南边陲老山前线662.6方向的140高地。
当时，高地三面环敌，我和一个加强排的士兵就坚守在整个石头山顶被炮火炸得白花花、一片狼籍，方圆不足400平方米分别叫“左1”、“140”、“左2”的三个山洞内。往下约50米就是敌军的山洞，其中“左2”阵地前出1号哨位距敌军的哨位仅有8米，可以说，我们的任何动作都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受到严密的监视。而我方唯一的一条通往后方的山道还处在敌军的重机枪和阻击步枪火力封锁之下，只有利用夜幕或早晨的大雾掩护补充给养、弹药和救送伤员。
刚上阵地时，大家都格外的警觉和小心，因为敌军常常枪炮袭击或者派小股特工队骚扰。昼日，我军从各个方向监视着敌军的一举一动，可以说，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全方位的监侦系统。然而，到了夜晚，敌军就可能占一些便宜，虽然我们有微光夜视仪等器材，但敌军凭借熟悉地理和丛林地长大的南方人善于钻山越岭的优势，经常搞一些小动作，稍一放松，就要吃亏。所以，我们警惕的弦，绷得紧紧的，随时准备着敌军的偷袭和反扑。
坚守140阵地一个月内，我们17次打退敌军的进攻和夜间偷袭，歼敌30多人，对敌作战的经验越来越丰富，战果越来越大。然而，随着防御作战的旷日持久，在阵地一呆就是3个月，诸多困难显露出来。
处在敌军的三面封锁之下，补给十分困难，特别是生活，全是吃压缩饼干，啃罐头，不能做一餐平常饭，吃水要靠军工队的战士冒着枪林弹雨到几公里外的蓄水坑去取，要节约着喝，每天人均三勺子，时间一长，每个人的嘴上长满了干疮。再就是阴雨和潮湿，阵地上的东西几乎全都发霉，尤其是被子、褥子长满厚厚的毛，南方雨水多，山洞渗漏，外面大下，里面小淋，常常要泡在雨中。长期处在阴湿之中，许多人烂腋窝、烂裆，浑身发痒。对战士们说来，最大的痛楚是孤茕。孤独是人类生存最大的敌人，长时间坚守在一个哨位，不能自主活动，没有音乐，没有体育活动（只能蛰伏在洞内），不能交谈（因为距敌人太近），不能吸烟（因为有火花），只有漫长的守卫，寂寞的折磨对人神经的摧残是致命的。大家最大的心愿是希望找个地方跑一跑，放松地大喊大叫一番。
日久天长，许多人变得非常松懈。虽然我整日提醒“警惕”！“警惕！”然在哨位迷糊、睡岗的仍屡见不鲜，因为距敌只有咫尺之近，容易被敌人抓俘。所以，一有响动，我总是像怀揣着小兔一样惴惴不安。在高度的紧张之中，我们急中生智般发明了自警自娱的方法：阵地音乐会。
作为整个山头的最高军事长官的指挥中心，我的山洞相对要大，位置要安全，可以用适当的声音说唱。我就和洞内的通讯员、卫生员、警卫员等四人编制一台针对性较强的“文艺节目”：有地方戏、讲故事、朗诵诗、学各种动物叫等等，还隔三岔五把有文艺专长的士兵从三个阵地轮番抽上来演唱。为了保持高度警惕性，防止意外，每到夜深人静战士们的神经极易麻痹的凌晨，我们的阵地音乐会准时开播。我先是利用前沿指挥所四通八达的通讯工具，呼叫“左1、140、左2、1号、2号……”“听到后，吹口气（许多哨位距敌太近，不能言语，只能用吹气的方法表示听见）。”于是，在一片吹气声中，战地音乐会“隆重”开始，哨位上的士兵头戴电台的耳机，边听边警觉地注视周围的敌情。不过，这一招还真灵，在乐融融地说笑中，大家忘却了孤寂，没有了想家的痛苦，杜绝了误岗、睡岗的现象。
在阵地上一晃就是三个月，许多北方兵，特别是年龄稍小些的，除了想家之外，还想的就是能吃一顿面食，尤其是能吃一顿饺子，这该是多么大的享受呵！
在距敌最近的左1阵地1号哨位上，有一个名为王光庆的年仅17岁的小战士，山东齐河县人，参军时年龄不够，是瞒了岁数入伍的，一开始在营部干勤务员，部队接到参战命令后坚决要求到三连来，营长经不住他的软缠硬磨，下放至我连。由于我连作为团队的尖子连坚守在全团的最主要的140防御方向，战斗的激烈和艰苦是可想而知的。当兵不足半年就要上战场，这对他们来说是非常残酷的，我们连队领导经过研究决定把王光庆等几个年龄小、兵龄短的安排到阵地稍稍靠后一点的连预备队。王光庆知道后，坚决要求到第一线，他说：“我是想杀敌立功才到大功连来的，不上最前沿怎么打越寇！我要亲手打死几个越南兵！”在他的再三表决心、请战下，把他放至左2阵地，他又要求坚守最前出的1号哨位。
1号哨位距敌仅数米，作为全团防御的尖兵发挥了预警、先期触敌、为炮兵指示目标等重要作用。由于1号哨位出色的表现，三个月后，坚守左2的九班被记集体一等功。战场进入相持阶段后，从紧张到适应，王光庆年少的天性暴露出来，变得非常想家，日日最盼的是家信，最想吃的是妈妈包的水饺。为了打消战士们的思乡情绪，我跟上级请求，利用送补给，让军工队送来部分面粉，以回锅肉、午餐肉作馅子，用酒瓶子作擀面杖，大家土法上马，包起了水饺。第一锅水饺，我让通讯员趁着夜幕给王光庆送去（以后只要有机会就包，下熟了就每个阵地、哨位轮流送）。通讯员送去后回来说，王光庆见到送来的水饺，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睛“吧嗒”、“吧嗒”直掉泪。我猜想，处在天真稚嫩和幻想年龄的他，一定又想起妈妈慈祥的叮嘱和关爱了吧！
再后来，是我们完成防御任务下阵地。不过，就像冥冥之中的预感一样，临下阵地前，一发突如其来的炮弹击中了1号哨位，九班长负伤，王光庆同志当场牺牲，一句话也未留下。为这，我伤心了数日，专门写了一首祭奠的长诗。
今天，看到云南发展那么快，旅游作为新兴的产业那么红火，过去炮火纷飞的边境成为发展贸易的热点，由衷的感到高兴。我很想再去一趟，去看看现在的麻栗坡县城、现在排雷后的中越边境、当年的房东，特别是长眠在那里的战友。追忆的文章倒是写过一些，但故地重游却一直未能成行，我想，一定要去看看，在适当的时候负箧独行。
（完稿于2001年2月）
作者简介：
徐德征，1963年8月出生于山东淄博。1983年毕业于淄博师专中文系，同年8月入伍在济南陆军学院步兵指挥专业深造。
1984年8月随陆军1军奔赴云南老山前线，参加著名的“1.15”大捷。1985年8月随陆军67军第二次赴老山前线，被遴选为进攻突击队指挥员，参加“12.2”大战。1995年8月由陆军少校转业至淄博市委宣传部。
对新闻报道、文学创作情有独钟，先后在《人民日报》、《大公报》（香港）等各类媒体、刊物发表作品百余万字，主持或参与10多部理论书籍的编撰工作，几十次获省市对外传播奖、“精品工程”奖。2001年出版35万字的个人专著《激情回声》。
《吹角连营》由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出版！
本文经军旅作家徐德征授权发布！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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