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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面,两下里都怔忡。
事先通过电话的,太紧张了吧。他声音很小,不时停下来喘,正大光明的事,弄得像见不得人的私情。
她微笑,记忆里浮起个满头大汗的少年。嫂子要她出前厅奉茶,隔帘看见两三个陌生人,当中一个青年人,频频揩汗,时令分明是农家闲散的深秋。——当下知晓怎么回事,低头托盘一搁,旋身就走。
当晚父母含笑跟她提起,她只不语,就像此刻的一恍惚。他误会了,“那下午三点好吗?我会提前到的。”
又不是第一次采访,他却觉得凡事都是第一遭,按门铃都要无可选择地心思一横,举手如抱新人入洞房,还没碰到,门已经开了。她知道他来了,像当初花轿在街亭稍息,四周寂然无声,她却知道,她一生的人,便站在轿前。
客厅极幽静,桌上一杯淡碧的玫瑰花茶,她顺手递给他,“喝一口解解渴,”他接过来饮尽,心底忽然一阵怅惘,何年何地,仿佛也受过这么一杯茶,是橙红的夕阳下?还是冰雪茅屋里?他记不起了。
采访之前,他先说明,“我们是地方性刊物,牌子倒是弱了一点……”她抿嘴一笑,他随即明白她何曾介意这个。她的心悠悠荡荡,回到多年前的桃花春夜,新郎官远远站着,簇新的藏青衣裳,一身压箱底太久的褶痕及新浆气味,“我们家聘礼太少,委屈你了……”而她幸福到极致,想要嚎啕大哭。
他环顾她的客厅:旧墨旧砚旧笔,沾着人的气味,不是古董,只是家用,样样都眼熟,连屏上绣鸟的断羽也了然于心。——这地方,他好像来过。一念至此,他呛到咳起来。
便是了,脑海里响彻这样的咳。她忧心如焚,找医生、煎药、陪待在床边,甚至为丈夫把屎把尿。人人都看得出他瘦得触目惊心,偏怕他自己知道。戒指松了,趁他熟睡时便裹上一层红线,没过多久,又裹一层。卧床经年的病人,忽有一日静静道,“跟你结婚这几年,没给你过过一天好日子,这些日子更是辛苦你了。”她只怨他这话说得何其生分,故意气他,“是我的命。”说完便悔之不迭,却来不及了。
他刚刚问到,“是什么,使你画了一辈子?”
她答,“画画,是我的命。”
两人都呆一呆。
她胸口有一红线吊了一只金戒指,正抵她窄窄的锁骨。他不自觉将左手藏到背后,握拳,仿佛是害怕,她会留意到,他无名指上与生俱来的戒痕。
她一直看向他的眉际,隐约半粒痣。她记得自己曾抚棺痛哭,旁人忙道,“快别哭,眼泪落到亡人脸上,来生便是痣。”她双手蒙脸,一滴来不及抢救的泪,无声地,碎在亡夫的眉梢。
拖拖拉拉,采访却不得不结束,暮色敲窗,终归是不得不走,他站起身。
她脱口道,“等我。”是他梦里回荡了几千次的呼喊。他轻轻地说,“我会来看你的。”是她一生都不能忘、坚守至今的承诺。
终于,凭着这最确凿的凭证,认出对方,却——不能相认。
他是身穿高领毛衣的二十少年;她是白发如雪的九十婆婆。
——已是隔世了。
而夜静静来了。冬日的白昼,短如来不及爱完的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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