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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芨芨草
1
2018年6月1日，我走出广东一所监狱的大门。我本来以为，家里会有人来接我，可是大门口空空如也，我张望了好久，等待好久，也看不到一个我认识的人。
我走到路边的一个小店，借了下电话打回家里。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我又打了爸妈的手机，也没有人接。最后，我打了我哥的手机，响了几声后被按断了。
我哥一向如此，陌生的手机号他是不接的。我又再打，这回，没有人接了。我心急如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于是急忙买了车票，匆匆踏上回家的路程。
我叫程贞，家住广东偏远的一个小乡村。家里有父母，还有个哥哥。原来，我还有一个姐姐，但她在18岁那年因为白血病去世了。
而现在，我心里牵挂的，不止是父母，还有我8岁的儿子小火。我们分开六年了。我在里面，日夜思念的就是小火。
2
五个小时的汽车，我无心欣赏窗外的风景，只想早一点回家，见到父母，见到我的儿子。终于在下午四点，我回到了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庄。
六年不见，村子似乎变化了不少。可是，我没有心思去看这些，匆匆就往家赶。越近家门，心里越有一丝不安的感觉。
在小巷头，我遇到了邻居陈婶。我叫了一声“陈婶”。陈婶看到我，很是惊讶：“贞儿？你是贞儿？你回来啦？”从小，因为我在家里最小，父母兄姐都疼爱我，所以他们都叫我贞儿。
我说是的，我回来了。说完我让开身子，想让她过去。陈婶却说：“贞儿，你家里现在没人，你——还是到祠堂去吧。”
祠堂？陈婶的眼神有些闪烁：“你妈——昨天过世了！”
我如雷击般傻了，手里的袋子也滑落到了地上。陈婶拍拍我的肩，“唉”地一声走开了。
我这才疯般地向祠堂跑去，连袋子也没拿。祠堂大门口，贴着丧事才有的白对联，里面传来阵阵哀乐。
我冲进祠堂，扑向停在祠堂一角静静躺着的那个人。因为我的突然冲进来，很多人都吓了一跳，以为我是从哪来的疯子。有人上前想拉住我，却在看到我后吓住了。
这时，我哥也看到我了，他惊讶之余，大声吼道：“你还知道回来？你回来做什么？你把爸妈害死还不够吗？”
爸妈？妈妈躺在这了，可是爸爸呢？我泪流满面：“哥，爸爸呢？”
我哥一把推开我，让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嫂子跪在那边，冷冷地说：“还不是因为你——爸在两年前就走了——”
爸爸也走了？怎么可能？他们的身体那么好，怎么会六年之间，就全都走了！嫂子继续说：“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不知道啊？如果不是因为你，爸妈怎么可能郁闷在心，才导致生病的。你现在跑回来哭有什么用？”
嫂子这么这说，我哥更加生气。他想过来推我，可是我死死抱住妈妈，不肯松手。最疼我的妈妈呀，此刻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再也起不来护着我了！
这时，村里德高望重的阿伯走过来说：“贞儿回来了也好。你妈临走前，最牵挂的也是贞儿，如今她能赶着回来送你妈，也算你妈没白疼她。程伟啊，你就别闹腾了，好好做完你妈这场丧事再说。”
听了阿伯这样说，我哥才没有再赶我，但也不理我，任凭我在妈妈灵前哭得死去活来，他也不再过来劝解我。记得小时候，我一受委屈，我哥是第一个来为我出气的。我知道，是我伤了家人的心，是我让这个家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是我！一切都是因为我，我是罪人啊！
这一夜，我和我哥守在妈妈的灵前。我哭干了泪水，几度晕厥。我哥跪在我旁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烛火，神情哀伤。
按照风俗，人死第三天，也就是我回来的第二天，妈妈被火化，然后和爸爸安葬在一起。我是嫁出去的女儿，不能到山上祭拜，只能在家里烧着纸。
这个时候，眼泪已经干了，心如死灰。好几次，我想就那样撞死在妈妈的灵前，随她而去。可是，我还有心愿未了，我还想再去看看我的儿子，我的小火。
我住在父母生前住的房子里，守孝七日。这七日里，我没有做饭，也不想做。我哥偶尔给我端来一点饭，他的口气不怎么好：“妈刚走，你别把自己饿死了，我才不想给你收尸！”
我知道哥哥是心疼我，但是他还不能原谅我。我只要一看到他，眼眶就酸涩起来。现在，世上最亲的就是我们兄妹俩了，可是如今，我们之间，却隔着鸿沟。
3
七日孝满之后，我离开家，准备去县城前夫家看儿子。我离开的那一年，儿子才一岁半。在出事的前一晚，他还在发着烧，在我怀里睡了一整夜。
而在我入狱的三个月后，前夫刘新跟我提出了离婚，他说不能让儿子有个罪犯妈妈。我只能哭着签字，没有能力反驳他。可是，当初，我拿回的钱他也是笑逐颜开的呀，一转眼，他就嫌弃我了。
在前夫家的楼下，我看到了刘新，还有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而走在他们前面的，正是我的儿子小火。
六年不见，我的儿子长大了！他长高了，可是那张脸，我不会忘记。看样子，小火是上小学了，因为他系着红领巾，穿着校服。
我捂紧嘴，强忍住想冲上去的冲动。腿没有迈出去，眼泪却流了一脸。我的儿子，近在眼前，却不能相认。
我给刘新打电话，他居然没有换号码。听到是我，他很惊讶，然后说不想见我。我说，如果他不见我，我就找上门去，我不介意和他怀孕的老婆面对面。
刘新想一下，告诉我一个地址，让我去那里等他。那是一家茶点店，我们以前经常去的地方。半个小时后，刘新来了。他似乎瘦了，但人没怎么变。看到我，他很冷淡。
他说：“你出来了——”
我说嗯，我想看看儿子。刘新一下子激动起来：“不可能！孩子已经不记得你了，你别去招惹他！”
我的泪刷的下来了：“可他是我儿子，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怎么可能会不记得我？”
刘新哼了一声：“你既然知道这样，当初干嘛要去做那样的事？难道你想让儿子知道，他的亲妈是个罪犯，你让他从此背负沉重的思想枷锁？”
一番说，说得我无言以对。人，果然是不能走错一步的。一失足就成千古恨啊！
我和刘新没有谈拢，他死活不让我看孩子。并且，他还威胁我说，如果我敢出现在儿子面前，他就会把儿子送走，送到很远的亲戚家去寄养。
我知道他说得出来，也做得到。甚至我觉得，他本来就有这个想法了，因为他现在的妻子已经怀孕，不久就要生产。但尽管这样，他仍然不会把儿子给我的。他说，我一个犯罪的人，是没有资格来教育孩子的。
这个曾经说一辈子都爱我的男人，就这样把我的自尊丢在脚下狠狠地践踏。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了无生趣。
4
父母已去，儿子不能相认，我还有什么可以活在这世上的念想？不如一了百了。我不知道，有这种念头的时候，我正好走在街道中间，一辆急刹的车子停在我身边，司机对我破口大骂：“你找死啊？要死也不能赖上我啊！”
我茫然地看着他，一点也没有感觉我正危险地站在路中央。这时，有个人把我拉回了路边，她惊讶地叫着我：“贞姐！贞姐！果然是你啊！”
我这才看向她。是严娴，我出事前同一个公司的同事。严娴把我拉到一个小公园的石凳上坐下。她问我是不是来看儿子的？我嗯了一下，眼泪又下来了。
严娴不止是我的同事，还跟我住在同一个小区里。她告诉我，刘新五年前就再婚了，那个老婆怀了一胎，但不知为什么，孩子生下来就死了，现在这个怀有半年多了，再过二三个月就要生了。
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的儿子小火。严娴说，那个女人对小火还不错，至少在外面是这样的，在家里就不知道了。但那是因为她还没有孩子，一旦她自己生了孩子，肯定会有偏颇吧。
我问严娴现在哪里上班？严娴说，当年，我和老板一起被抓，公司就散了，就都各自找出路去了。严娴说：“贞姐，你当初怎么那么傻，会答应帮他做假帐，私刻印章？你也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
是的，我又何尝不知道！可是那时心存侥幸，再加上，我哥那时出车撞了人，需要钱去救急，我糊涂之下，就答应了他的建议。可是，那件事除了我们俩，并没有人知道，我怎么就会遭举报的呢？难道真是人在做天在看么？
严娴这时忽然有些迟疑地对我说：“贞姐，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
“什么事？”我并没有太在意，也或者心思不在这里。
严娴说：“我是觉得奇怪，那时你刚进去不久，刘新就再婚了。他婚后不久，应该不到两个月，我们在小区碰上了，可是那个女人的肚子好像很大了，看样子怎么也有七八个月——”
我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孩子，在他们结婚之前就有了？”
严娴说：“这个我也说不好，只是当时觉得奇怪，因为我不知道那时他已经跟你离婚。但即使是离婚了，也不可能这么快肚子就那么大吧，除非——”
“除非他们早就有了私情！”我接口说。我承认，这个消息来得有点突然，也让我有点消化不了。所以，当严娴提出一起吃饭的时候，我拒绝了，让她先走，我自己呆会。
我一个人在小公园里坐着，思维却忽然清晰了起来。我想起我出事之前，我和刘新有一段时间在冷战，就在我出事前的那个晚上，小火发烧，他也是整夜不在家。那时，他跟我说他正在外面出差。
5
我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但很快被自己压抑了下去。那一夜，我在县城的一个小旅馆里住下了。第二天，我联系上了我最要好的一个同学晓红，约她一起吃饭。
晓红怪我出来没有联系她，不然，她也可以去接我。其实那时，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提前出来。晓红去看我，还是半年前。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也不容易，那次之后，是我让她别再去看我的。
现在除了我哥，晓红就是我最信任的人了。我把昨天和严娴见面的事情告诉了她，包括严娴最后的话。
晓红听后倒吸了一口气，她说：“你是怀疑——”
我点点头。我知道犯的罪早晚有一天是要出事的，如果他只是“大义灭亲”，我一点不会怪他。但如果他是因为某种目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晓红说：“好，我帮你，我回去跟老杜说一下，让他找找人。”老杜是晓红的老公，有一定的人脉，但是为人很正直。我的事，他没有帮我，晓红为此一直过意不去。但我并不在意，本来，犯错的就是我，该受的惩罚我也认。
在晓红的安排下，我住进了她在县城的一个旧房子，原来是出租的，正好租期到了，她就让我住进去，说先有个落脚的地方，其他的以后再说。知道我出来后没有工作，她给我留下两千块钱，让我先花着，再慢慢找工作。
我都一一收纳。我记下这份情，只希望以后能够还。晓红说，还什么还？几十年的朋友还计较这些！
我便没有再说什么。有些恩情，适合记在心里。几天后，晓红给我带回来一个消息，她看着我，嘴里吐出来两个字：“刘新！”
果然是他！晓红说，老杜让人查了，刘新和这个女人在我出事前就在一起有两年多了，而且还租了房子同居，只是我一直不知道罢了。
两年多？那也就是我正好怀孕的时候了！我仰天大笑，笑到眼泪都喷下来。但冷静下来，我不再想去追究他，我想做的是，如何让儿子回到我的身边！
晓红说，目前看有点困难，但是可以等，或者事情会有转机。
我听从了晓红的建议，暂时先按兵不动，因为老杜帮我查到了小火上学的学校，至少，我每天都可以在放学的时候看一眼我的儿子。
6
没有想到，两个月后，转机就来了。那一天，严娴忽然给我打电话，说：“贞姐，你快过来我家，小火现在在我这！”
小火为什么会在严娴家？我打车飞奔过去。在严娴家的客厅，小火正和她的女儿希希在玩像皮泥。看到我，小火叫我了一声“阿姨好”。
我瞬间泪如雨下。但是严娴一把把我拉进卧室，说：“你知道吗？今天凌晨，刘新那个老婆要生了，他开车送她去医生，路上跟一辆大卡车撞了——刘新当场死了，那个女人送到医院后也死了。不过，孩子生出来了——唉，成了孤儿了——我听到消息，赶紧去他们家把小火接过来——”
我几乎是无法呼吸！刘新死了？那女人也死了？严娴说：“贞姐，你想想，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把小火要回你身边来？”
一语点醒我。我赶紧给晓红打电话。晓红的老公老杜答应帮我，但他先让我找机会和小火去做个亲子鉴定。
事情没有我想的那么困难，因为有亲子鉴定，又有老杜帮忙，再加上，那个遗腹子就足够让刘新的父母手忙脚乱的了，所以，小火很快就回到了我的身边。
小火开始并不跟我亲近，他不相信我是他的亲妈。但我不着急，我慢慢跟他聊，从他的出生，到我的离开（当然，我的那一段六年的时光我现在没有告诉他，我想等他再大一些的时候再跟他说），我只说，我因为工作需要，得离开这个城市，但是爸爸不肯，于是我们离婚了，他不肯让我回来看小火。
慢慢的，儿子相信了我的话，并开始跟我亲近。我不想在这个县城再生活下去，因为我怕有一天，小火会听到些什么。在晓红的帮助下，我带着小火来到了另一个城市，是老杜安排的，那里有他的战友，我在老杜战友开办的庄园里打工，小火在附近的学校上课。
如今，我们母子过着安静的生活。我哥偶尔给我打电话，他终究还是放不下我这个小妹。今年“六一”儿童节，我带着小果回了一趟家，给我妈拜祭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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