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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情人》这本书写的故事是杜拉斯少女时代在越南与一个中国男人的初恋为蓝本。而在此之后，杜拉斯一生的情人就没有断过。甚至在杜拉斯七十岁的时候，和只有二十七岁的大学生扬安德烈热恋，在这场忘年恋中，杜拉斯也试图将扬囚禁在家中，而这本情人也正是杜拉斯在她七十岁的时候创作的。她曾评价自己：“如果我不是一个作家，会是一个妓女。”如此赤裸与大胆，但是当我去读她写的文字时，就会发现，这种大胆的背后是一个女人极致的聪慧和沧桑，她看过太多人世间的种种模样，也比我们大多数都懂得如何活得更真实。
这本小说一经问世就获得了法国龚古尔文学奖。王小波曾发出这样的感慨: “凭良心说，除了杜拉斯的《情人》之外，近十几年没读过什么令人满意的小说。”而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小说《情人》的精神内蕴、艺术价值之所以永远居于时代前列，除了它独树一帜的语言特色外，它还教会我们如何从不完美的家庭和过往的恋情中获得探索和追求自己的力量。本文也将从以下这三个方面展开细致分析，试图挖掘其不朽的艺术魅力。
01.平静无痕的笔触，不绝如缕的激情
道乾先生在《情人》的序言中对小说的抒情特征有所评价，即“运笔偏于枯冷，激情潜于其下”。
初读这本由杂乱无章的人物对话和意识流构成的书，总觉得仿佛身在寒冷彻骨的海面上，极目望去，全是一望无尽的银白冰面，鲜少有温暖与悸动的模样，当我再读时，我感到那冰下藏着的是汹涌澎湃的大海，是难以名状的情愫，竟多了些许浪漫与无言的快感。
①简约的剖白，短促却深邃
杜拉斯的语言总能巧妙地逃出语言的牢房，摒除既定的感受与习以为常的成见。赤裸裸地袒露胸臆，直率天真地剖白自我，是她最热衷的书写方式。由此，少女烂漫多思、惆怅哀怨的形象跃然纸上，杜拉斯总可以暗暗牵引读者越过一道道精心筑牢的语言围墙，抵达其丰盈且斑驳的幽密心灵。
“我遇见你，我记得你，这座城市天生就适合恋爱，你天生就适合我的灵魂”
杜拉斯以淡化的情节构筑文本，将所有情节揉碎散落在小说之中。她也能将复杂的语言组织切分成细碎的语言块，而每一语言块之间看似毫无关联，却能穿过重重迷雾，依靠相距甚远的语言块重组重构，顺着语言组织的藤蔓探寻到回归的路标。我总可以从这些语言块中发现杜拉斯那种寓于其平实叙述下的动人魅惑。细加品读却会发现，呓语式的语言块构成一种内在于其间的情感逻辑，任凭人物内心的情感涌动任意操纵时空结构。
② 世间万象，“存在”本相
这本书中讲述的是贫穷法国女孩和富有中国少爷的相恋的故事，而杜拉斯又远非为讲述故事而讲述，但也并非无病呻吟。她重视“人的存在”，重视“爱的存在”大过重视“厮守终身”的相伴。而关于“存在”这个哲学概念，陈世清认为，“人的意志本身也是一种存在，人思维的、虚幻的东西也是一种存在，属于意识的存在。”杜拉斯对于“存在”的定义多了一些自我主义的观点。她相信唯有意志能破除尘世的烦嚣和挣扎，飞往灵魂安宁的栖息地。杜拉斯极力追逐的东西莫不如说是一种较为虚无、缥缈的自我存在，她将精神全权寄托，不再纠结于“在”或者“不在”这个谜题。
“而突然间，她却央求起他来，她并没有说出求他做什么，可是他，他却叫她别作声，他大声地嚷他再也不要她了，再也不想拿她取乐了，可眼下他们又重新凑合在一起，禁锢在不安之中，他们就这样，整天沉溺于不安、泪水、失望和幸福之中。 ”
杜拉斯解决这一谜题的办法即反复颠倒话语，在重复强调的呓语式话语中不断坚定内心的迟疑与犹豫。她困惑于爱与不爱的终极答案，堕落于拥有又未曾拥有的自我折磨里，借以透过世间万象剖析人生百态，体味情感内蕴。
③冷静客观，凄婉悲楚
杜拉斯的语言，常常有意无意的进入模糊化处理状态，在回忆中搭建起朦胧而迷幻的空间，往往使读者无法准确地将现实与想象割离开来。
杜拉斯曾说: “如果爱，请深爱，爱到不能再爱的那一天。”
杜拉斯的青春在十五岁的韶华里绽放，又在七十岁的怀旧中艰难落幕。爱与欲的暗自交织，诀别与思念的切身之痛，使肉体滞重，唯有以冷艳傲然的语言，书写无休无止的不甘以及魂牵梦萦的痴念。人生如梦，梦如人生，大致是现实中的她也欣然的沉湎于当年那场传奇浪漫的爱恋之中吧。
电影《情人》剧照（1992年）
她对这场爱情的描写，冷淡客观的语气中，透着无尽的凄婉。无动于衷的冷眼旁观，清醒自觉的理智加上跳脱的叙述，带领读者在现实和想象中经历情绪的跌宕起伏。这如同海明威的“冰山原理”，看似平实、客观的叙述夹杂着超出想象之外的惊心动魄。这种叙述以简朴质素为基础，来烘托冰面下情愫，推动故事徐徐拉开帷幕，迎接一个个情节的起承转合。
02.超越欲望的情爱，获得力量的感情
《情人》这个故事本身其实非常的简单，故事是发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法国殖民地——越南西贡。贫穷的十五岁法国女孩在湄公河的轮船上遇上了一位三十多岁富有的中国少爷，两个人陷入了爱情与欲望当中，但是由于现实的压力而无法走到一起，最后男人在家人的安排下结婚，女孩也回到了法国开始了自己的人生。几十年过去，女孩已变为一位老妇人，这段过往的恋情，才开始还原出最为真实的模样。
①初见：一见钟情，既是惺惺相惜又各有目的
两个人初见时，这个中国男人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他主动上去搭讪，而女孩察觉出了他的紧张，他的手一直在打颤，也忍不住一直在抽烟，但是，他仍然坚持去询问女孩的情况。其实这个男人战战兢兢的热情，也暴露了他懦弱胆怯的性格，反观这个女孩却显得很镇定。其实这对情人之间是有很多难以跨越的鸿沟，比如种族，比如家庭，比如相差悬殊的身份，可是他们的这次相遇却显得格外的义无反顾，这个男孩被这个女孩的陌生魅力所吸引，而女孩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有这种魅力。其实这时候他们之间并不是爱，他们各自的目的，女孩想逃离充满痛苦的原生家庭，也想从这个富少身上得到金钱。
正如台湾作家亦舒的作品《喜宝》中女主角喜宝说：“女人需要很多很多爱，如果没有爱，那就需要有很多很多钱。”
而这个中国男人想从封建家庭的压抑中解脱出来。也许从一开始，他们不仅是由于他们各自的目的而走到一起，更重要的是他们同病相怜的孤独，因为他们可以从对方身上感受到那种相似的恐惧和困境。
我觉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女孩是幸运的，因为她遇到了这位身上有着跟她同样残缺的中国男人。如果当时在船上女孩遇到的是另外一个纨绔子弟，她可能也会献出自己，只是不会收获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吧。也就是从遇到这个男人的那一刻起，女孩就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发生了转折，这种转折那就是她生平第一次可以为自己做主，可以放纵自己的欲念，这不失为报复她家庭的一种方式。
②沉沦：真挚的情感可以让人直面生活的困境
杜拉斯对情爱与性总是抱有执念，这本小说里的描写也是毫不遮掩，女孩现实的贫穷，男孩被压抑的人性，在爱与欲的身体里发生着奇妙的化学反应。
正如弗洛伊德对“欲望”如是描述: “处于心理的东西和躯体的东西交接处的一个边缘概念，是从躯体深处传出并到达心理的种种刺激的一种心理上的表示，是由于心理同躯体相联系的结果而在心理上产生的一种需要行动的状态。”
欲的满足象征着内心的充盈，欲的念借由性的行动，以掩盖身体的饥饿疲乏和需求的不满足，并以性的释放得到精神和灵魂的深层次净化。他们都是那样的软弱，也是那样的无力，他们都在疯狂的释放着这个欲望，其中裹挟着他们两个人的羞耻感和脆弱感。他们都是精神世界的孤儿，当他们遇见彼此，并且用身体坦然相对时，也就是在那一刻，两个人之间突然产生出了超出欲念之外的东西。女孩第一次发现，和这个中国男人在一起，她可以让自己的眼泪肆无忌惮的流出来。
“他在我身上的一阵亲吻不由得使我伤心流泪。看来亲吻可以给人以安慰。我在家里从来不哭。可是一天，在这间屋子里，泪水既安慰了过去，也安慰着未来。我对他说我迟早会和母亲分离，并且迟早也将会失去他的爱。我哭着。他把头贴在我身上，一看见我哭，他也哭了起来。”
一个真挚的吻，能够催人泪下，能够让麻木的心灵复苏。当两个不幸的人面对面地坦诚哭过之后，他们才开始能够更加坦然地直面那些难以名状的恐惧和痛苦。女孩也开始释放自己一直压抑的想法，开始去直面自己生活的困境，她似乎看到了未来，过去的痛苦也会随着这些泪水被冲刷掉，她开始试图卸下家庭给她的重担，尽管有些东西是永远也卸不掉的。
③决择：无能为力的反抗，可以让人变得成熟
在那个年代，一个十五岁的法国少女和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国富少的感情也不可避免的受到世俗人的挑战。也就是在这种挑战之下，爱的脆弱性就会开始显现出来。而从一开始这个男人本性中的懦弱和胆怯就注定了他无法用凌驾于害怕之上的力量去爱她，也无法摆脱对家庭金钱的依赖。而最后这个男人受到家人的胁迫，也痛苦的选择了放弃这段感情。
“我们一起泡在浴缸里的凉水中，我们互相吻着，呜咽着，痛不欲生，可这一次，我们的确是因为所享受的是一种无法得到的安慰而痛苦万分。后来我对他说，没有什么值得悔恨的，我向他重复刚才他所说的话，说我随时都可能动身回国。”
而女孩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的爱过，但是她被家庭仇视，被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孤立，这些心理压力都没有让这个十五岁的女孩退怯，她总是会义无反顾的投向这个男人的怀抱。这个女孩也慢慢变得成熟，她可以平静的去安慰这个比她大很多岁的男人，也接受这个男人的决定，而后她坐上了回法国的轮船。
杜拉斯童年
④分别：后知后觉的爱情，让人获得对抗现实的力量
这似乎是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直至最后要离开的时候，女孩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上了那个男人，但是当轮船真的起航远航了，当船上想起那首她熟悉的肖邦圆舞曲的时候，杜拉斯就从第三人称的角度描写了此时此刻女孩的内心感受：
“后来她哭了，因为她想念那位堤岸的男人，她突然不敢肯定她没爱过这个男人，没有这种她没有见过的爱情，因为这爱情已经在历史中消逝，就像流水消失在沙漠里一样。可现在，也仅仅是现在，当这首乐曲撒遍大海的时候，她才重新发现这种已消逝的爱情。这一发现正像小哥哥后来通过死亡获得了他的永生一样。”
一直在彻底的失去之后，这个女孩才真正的认清她是真正的爱这个男人，她也终于知道什么是爱，但是这个时候欲望已然消解，最好的时光已经枯萎，恋人早已不在了。可是这个女孩却不再绝望，她也不在逃避她从此获得了爱的力量，尽管她的力量仍然抵不过现实，但是最起码她获得了对抗的力气。
⑤最终：兜兜转转，用一生去读懂爱情
后来这个女孩回到法国生活，在法国结婚生子，生活终于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然而许多年后的某一天，她接到了那个男人的电话，
“他对她说出心里话，他说他和从前一样，仍然爱着她，说他永远无法扯断对她的爱，他将至死爱着她。”
多少年过去以后，对方的爱终于得到确认。虽然这个故事并不圆满，但已经足够令人欣慰。也就是读到这里，我终于发现，在生命抵达终点的时候，爱的本质才终于显现出来，那是剥离了肉欲之后更为宝贵的东西——爱情。
杜拉斯用了四十一年的时间完成了对其少女时代的那段刻骨铭心爱情的追忆。”有些爱，因距离与空间的狭长而渐失温存; 有些爱，却能穿越时间的桎梏，从遥远的过去款款而来。或许，爱，无关容颜苍老与否，它只是一件寻常东西，在降临的时候就被署上收件人的地址，兜兜转转一世也绕不开爱人的名字。
03.内心的成长和人格的独立才是与原生家庭和解的办法
在电影《情人》中，女孩和富有的中国男人是主要角色，处于剧情发展的核心，而其他的次要角色，如母亲、两个哥哥等都变成了必要性的装饰背景，其功能是承载家庭和外部的矛盾冲突，凸显女孩和中国男子的情欲纠结。反观小说，实质上并不存在绝对的中心式人物，它绝对不仅仅是一部爱情小说，也是一部关于家庭、记忆与人生的书。
①对原生家庭中恨来源于一种糟糕的生活状态
这个女孩的家庭非常压抑，他们一家生活在殖民地的越南，父亲很早就意外去世了，于是这个母亲用尽全身力气养育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因此欠下了很多债，经济非常拮据。家庭的重担打破了母亲所有的期望，让她已经丧失了温柔和慈爱，变得冷漠和神经质，她会不懂给孩子们洗漱、穿衣，甚至忘记做饭，无论多么开心的事情也都无法驱走她脸上的愁云，也就是母亲的这种绝望也笼罩着这个家庭。
而母亲一直很偏爱家里的大儿子，但是这个大儿子却性格凶狠暴躁，到处惹是生非，小儿子生性懦弱，一直活在老大的阴影之下，总是唯唯诺诺，而女孩也就是杜拉斯的原型是敏感又倔强，她一直想逃离这个家庭。
80年代《情人》中译本（部分封面）
我总是认为一个人最大的不幸就是在一个不幸福的家庭生长起来，而杜拉斯笔下的这个女孩对家人的爱和恨交织在一起，折磨着她，而这种折磨好像就是一个无底洞，她不知道这种痛苦从何而来，她也没有力量去化解如此深层次的痛苦，所以这个女孩只是本能的去感受那种宿命一样的绝望。
其实有些人总是处理不好与父母的关系，而原来杜拉斯在这本小说中也给出了答案，其实家人之间的关系不止有爱的一面，其实也有恨的一面，只是这种恨大部分人不会去承认。而杜拉斯却可以直接和赤裸的表达了对家人的这种恨。
“总之，就是关于这一家人的故事，其中也有恨，这恨可怕极了，对这恨，我不懂，至今我也不能理解，这恨就隐藏在我的血肉深处，就像刚刚出世只有一天的婴儿那样盲目。恨之所在，就是沉默据以开始的门槛。只有沉默可以从中通过，对我这一生来说，这是绵绵久远的苦役。”
杜拉斯用细腻的笔触精准的写出了人和原生家庭之间复杂的纠葛关系，也凸显出了这种爱恨交织的状态，尤其是恨的根源和无解。那么这种恨可能就是来源于一种糟糕的生活状态，一种无法摆脱的情绪，而这种复杂的情绪也许会伴随我们一生。
②从爱情中获得内心成长后的释然
东野圭吾说：“谁都想生在好人家，可无法选择父母。发给你什么样的牌，你就只能尽量打好它。”
而这个女孩就使用了一种以毒攻毒的方式去打这张牌，她选择逃避家人，逃向一个陌生男人的怀抱。这种逃避却只能依靠她的美丽，而不是她的痛苦。她渴望得到爱，但是如果有人要真正的爱他，就不仅要爱她少女的美丽，还要爱她的残缺，这种关于她成长家庭和童年的残缺。所以我在上部分说这个女孩其实是幸运的，遇到这位身上有着跟她同样残缺的中国男人。也正因为他们这段碰触心灵恐惧的爱，给了女孩强大的力量。
“现在，我对他们已经无所爱。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不是爱过他们。我已经离开他们。在我头脑里，她的皮肤的气味，早已没有，不存在了，在我的眼里她的眼睛的眼神也早已无影无踪。那声音，我也不记得了，有时，我还能想起傍晚那种带有倦意的温煦。那笑声，是再也听不到了，笑声，哭声，都听不到了。完了，完了，都忘了，都记不起来了。”
她逃离了这个家，独立的去生活，尽可能多的以及尽可能深刻的去体会这种痛苦，这样她就不会仅仅对自己的感受耿耿于怀，所谓释然，便是如此吧。看到那句“我已经离开他们”，其实就是女孩内心的成长和独立，而这种独立唯有通过爱，通过与人的关系，不断地去发展去完善自己。
04.结语
有人说：“任何一部作品无论如何风光，最终都会被置于流光中等待尘埃落下。”但总有那么一些人的作品会在历史的尘封中焕发光彩，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便是这些作品之中的佼佼者。它枯冷平淡的话语，在重叠交融里达到极致的韵味和风情，在爱与恨、家庭与爱情的交迭中收放自如，让我们从中获得探索和追求自己的力量。
我无奈的是生命往往是后知后觉，随着岁月的流逝，每个人身上都会有越来越复杂且沉重的记录，那么只要那些在时间的记忆里，耐心等待的人才能战胜时间，也许在某个注定的时间，也会有人来告诉你，特意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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