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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我不知道存不存在对自己的父母完全没有一点恨的孩子，他们得到了爱，所以他们拥有爱，能够给出爱，关键是，这份爱起码是健康的，平衡的，持续的，而不是像我得到的这种：“你爸还是爱你的，只是用错了方式。”好的，那么你可不可以停止呢？现在我已经接过了你给的利器，难道我要用来伤害我的孩子吗？大多数时间里我恨着我爸，他是值得恨的，如果不是他持续地想要毁掉我，好让我也跟他一样，死在不切实际的疯狂幻梦里，我不会在人世间融入得如此艰难，但也有一些时间里我恨我妈，她给我饭吃，给我衣服穿，而她把我身上酷肖我爸爸的部分都看作是缺点，她羡慕那些“正常”的孩子，并对我做一样的要求，她当然也曾试着想要弄懂我，结果越是越用力越疏远。
“你会跟你爸一样。”我在不同场合听过这句咒语，它的意思是，我终将会跟我爸一样，众叛亲离，孤独终老，一事无成，被所有人排斥，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想再看他一眼，我所有的努力都变成砍向自己的刀，持续为自己的偏执、虚妄、不近人情所伤，最后死在没有一个人理解的困境里面。上帝总是让这两种不能互相懂得的人在一起生活，互相吸引又互相厌弃，拼命背离却纠缠到死，我妈有过那么多次跟我爸离婚的机会，甚至一开始所有人就不看好他们，这岌岌可危的婚姻却一直维持到了我三十岁，这个时候我妈五十，我爸都将近六十了。
“我不知道我跟我妈妈还有没有好起来的那天，跟我爸基本是不可能了，但是每次面对我妈，即使我知道我是在乎她的，还是会有一股无名火，不愿意回应她的要求，不想跟她说话。”再次来到咨询室，我想起的是以往跟我妈的种种，往往是我在电话这边，她在电话那边，我对她的回应只有“哦。”“嗯”这样简单的字眼，她因此越发生气，怪我态度冷漠，而我自然又是格外的因为委屈而伤心。“你就别对自己提太高的要求了，不一定非要有百分百的母女关系。”“可是有时候还是会觉得悲伤，很少有人像我的亲缘关系那么淡，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谁死了我都不在乎，我自己死也无所谓。” 我的声音越说越低，窗台上的一支香正在发出袅袅的轻烟，目光随着烟上升、上升，直至化入虚空不可见。“孩子是无条件爱你的，你是一个妈妈，这是你疗愈自己的好机会。”“就是因为这样啊，总是觉得特别对不起他，尤其是想到有可能会离开他，心里又内疚又绝望，有时候控制不住会对他发脾气，明明不想这样……”
黄眼神示意我继续说，“小时候，只要自己一哭，一定会被骂得更厉害，自己生气好几天也不会有人理。我也知道我妈妈生我的时候还年轻，从来没人教过她该怎样做，是生活逼得她没有那么多耐心，青春期到了，同样也没有人教过我该怎么做，我只能凭本能去活着，好在还有书，我基本的世界观都是从书里学来的。”
我对我妈的恨意，多少也来自于此，作为女性，在重要的青春期里她常常是缺席的，没人教我关于性别意识的事情，我只能从书里获取，大学的时候看了林白的一本书叫《说吧，房间》，她在书里把一场堕胎的痛苦讲得形象至极，我甚至能感到脊柱一阵发麻，那种痛苦我一直记着，发誓一定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性教育竟然是由小说来完成的，而不是父母，说起来或许有几分荒诞色彩，但由父母教的也不一定比得上小说的效果。从这个意义上，我要永远感谢林白，我甚至希望所有的女孩子都能在青春期读一读她的书，这样或许生在厕所、宿舍、下水道的婴儿能少1／3。即便如此，我仍然不能豁免我妈的缺席，我不会处理感情，总是在冷漠与用力过猛的两极震荡，结婚之前都没有过一份认真持续三个月以上的恋情，年轻男女之间那些值得回忆的美好，我这里几乎没有，真的没有。“这也是我特别佩服你的地方，像你这样的经历本来极有可能去自毁的，但似乎始终有一双手拉住你，让你好好地走到了现在。”
这是我所能够选择的最好的生活吗？我不知道。我脱离了最强大的约定俗成、亲友期待，没有人对我耳提面命一定要考上好的大学，找好工作，嫁个好人，也并没有一种现成的生活模式让我去效仿，我的父母都是错的，我从书里得来的，更多的是关于女性生来沉重的命运，她们对爱的期待的一再落空，一种始终萦绕着的飘萍感，以至于曾经我对未来最多的想象就是这样飘着飘着，飘到消失的那天。
大二的时候，刚刚结束一份小恋情，整个大学期间唯一的一份，看张洁的《无字》，被那种悲怆、无尽的恨所震撼，很多天里都觉得悲愤莫名。那个男孩子不过是个普通的小男生，自然接纳不起我这样的过度解读，但我并不会别的方式，我自己提的分手，还哭了整整一个月，如今想起来更多的是没脸见人。
而慢慢地我竟然被主流所接纳了，没人发现我是个异类，我也以为我可以就这样，把生活化为一个个具体的目标，再一个个地打勾，跟这个城市里拥挤着的几千万人类一样。当我对同事大聊“像我们这种普通人，一没钱，二没背景，除了自己努力没有别的路好走。”的时候我也以为我是信的，对此甚至隐有一种“终于正常了”的自得感，我追逐热点，用习惯性的讥诮口吻嘲讽那些无奈的事，结果却发现，这些统统都拉不住我，我还是想逃，逃到哪里去呢，我爸爸用他错误的几十年证明并不存在一个世外桃源，所以我没有地方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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