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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五月,是一年之中——怎么说呢,似乎用上百句诗歌也不能文尽其妙的——最可人和最美妙的时光。她不像三春时节一切仅在孕育与滋长之中,更不像金秋时节已经尘埃落定;这是一个满怀希望而又即将丰收的令人激动的喜月。你瞧,胖乎乎的扁豆浑身已经挂满鼓囊囊的口袋发红了脸;拔直的春麦也已纷纷攘攘举起了燃烧的火把;豌豆斜卧在田里正在青豆煮酒话丰年;而荞麦羞羞答答地却才开始探头探脑;素来懒散的洋芋伸着腰刚睡醒,当它瞅见同埂邻里的紫花苜蓿正在争奇斗艳时,“啊呀,睡过头了!”它大吃一惊,一骨碌爬起了身——当然,我说的是我的在秦岭以北的家乡——陇中山区——五月的景致。
漫步在五月家乡的山路间,山里蓊蓊郁郁,田中五彩斑斓。初夏的山风爰爰撩着衣衫,这时毛杏子也有指头肚大了;当你觉到风中藏了一股沁人心脾的甜丝丝的奇香味时——沙柳花儿开了——那是一年一度的五月五——端午节——蹁跹而来了。
“五月五,戴花线,手腕脚腕齐飘香……”童歌顿时会在耳畔洋洋飘起,把一片柔弱的心就带到了那如沙柳花般温柔馨香的岁月之中;那一刻,人是醉的,那一刻,天是傻乎乎的。
中华传统节日都有它们特赋的意义;不过,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也许又是不区分各个节日的某种特定寓意的吧,因此我们中国人才会逢节必生“游子乡关之感”,遇令顿起“风人屺岵之思”。
奶奶活着的时候,把传统的节日非常重视。春节、元宵、清明、端午、重阳……直到岁末除夕,她是逢节必重,节必躬亲,如敬神灵般敬重节日的讲究、气氛和饮食。
五月五的前一天,奶奶会打发我们一众孙子去山里采撷香柳花——又名沙柳,其花于每年农历五月初开放,花开时,五里能闻见其香,且馨香无比,家乡有首打油诗算是对香柳花作了最形象最贴切的形容:
北国奇树名香柳,花开十里香肺腑。
形弯影斜虬枝乱,溪畔崖边野丘伫。
四月八来献神龛,五月五时插蓬户。
梅兰芍菊红了脸,世间綦芬出陋树。
香柳树是一种奇特的树。奇特既在于它的极耐寒、极耐旱、勇抗风沙和野榆树一样顽强的生命力——岩石、野坡、深沟,荒山……处处都有它们的身影——还在于它奇特的树形、叶、花以及它的花香的奇异与浓烈——仿佛那枝叶中饱含无尽的香液,花就是它的芬芳的喷口。香柳树高大者如垂柳,可高两丈有余,小者如一栋牡丹高一米不到。它的树形大多不端庄周正,或斜生或弯长。枝条蓬散,像一个个乱发的汉子。它的叶子是那种银绿色,比柳叶肥,比杨叶小,叶并不十分繁密,看上去,那片片叶子仿佛就是一树银绿色的花朵。它的花呢,小小嫩嫩,颜色又是一种独特的银黄色,花成串成串地开,开花时节,仿佛是几千只黄蝴蝶落在树顶、枝头和叶间在舞蹈,而那树冠枝尖上怒放的花朵,又像是只只银黄的蝉儿傲然于其上,在不停的鸣唱,把那浓烈而奇特的芳香悠悠四散传开,犹如在田野中流荡的一支清亮的山歌,勾动着人的心弦。
小时候,村里只有不多几颗香柳树,棵棵枝叶繁茂,高大肥圆。那时候,我们一众孙子懒顽劣坏,总是爬上树将开着花朵的香柳枝条折断,连枝带回家。记得每年总不免会引起奶奶的一番絮叨嗔骂。“把你们这些懒鬼,今年折几根,明年撅几支,几年后树枝都折完了,树拿什么开花?”身子略胖满头银发有点腰弓背驼的奶奶拄着拐杖要打我们的一副架势,我们嘻嘻哈哈一哄而散,跑到自认为安全的地带,“来呀,来呀,来打呀!”我们嬉皮笑脸地欺负着奶奶。
奶奶将枝条上的香柳花瓣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放进一个蒜臼里,然后加少许蜂蜜,开始坐到小凳上拿木杵捣香柳花,边捣边又唱那首只有她自己会唱、她自己应景填词的经典民歌——或者可以叫戏曲——“……黑咕隆咚的旧社会,二月二,炒豆子,家家户户头光光;红红火火的新社会,五月五,戴花线,手腕脚腕齐飘香……”被混合了蜂蜜香味的香柳花愈加奇香诱人,我们禁不住香味的诱惑,又都讪讪地凑到奶奶身边——看她一边捣柳花,一边听她没有牙的口里哼哼啦啦的“歌声”。一众孙子都像换了个人似的突然变得很乖地围坐在了奶奶身边。
“奶奶,为啥要加蜂蜜啊?”最调皮捣蛋的三堂哥屁股蹲在地上,两只手规矩地合抱着双膝问奶奶。
“一是加了蜂蜜会更香,二是加了蜂蜜后,香味就会长时间保留,不然香柳花的味道用不了几天就跑完喽。”奶奶一只手捏成扇贝形罩着臼窝,食指和大拇指曲成一个洞口,另一只手持杵在那个洞中不停地捣着花酱。“蜂蜜有除关节风湿的药效,香柳有祛蚊虫的作用,因此它们两个合用也有驱恶避邪的功效,要不咱们这里的一些人家在五月五为什么都给你们小孩子戴蜂蜜香柳花酱浸过的花线?”奶奶又接着说。“哼!今年给不听话的不戴花线,让长虫咬去,让肚子疼去。”她故作生气地明显是为了前面我们欺负她而报复似地狠狠对我们嗔道。并狠狠了我们一眼,但那眼神中分明是她惯常的那种如小孩子般的撒气与老人般的那种慈祥。将香柳花和蜂蜜杵成花酱后、奶奶把她藏在斜襟褂子里口袋中的一把花花绿绿的长线捏了出来,红绿黄紫蓝,共是五色。
“奶奶,为什么要用五种线辫成花线啊?”馋嘴的二弟也禁不住问道。
“痴娃娃,”奶奶总是在开心时用这样的叫法唤我们一众孙子。“用五色线有两种意思,一是纪念古时后一位忠勇正直的大臣,听你爷爷说,他还是咱们民族的诗祖,叫屈原,他是五月五这天在南方投江殁世的;二是五花线又叫长命缕,是人们寄望自己的亲人这年都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我的爷爷是清末最后一批秀才,奶奶深受熏陶,她娓娓道来。说完后,奶奶把花线放到捣好了花酱的石臼里,用木杵又捣弄起来。最后她颤巍巍地起身进了上房,把石臼用一条毛巾盖上口,放在了她睡的土炕旁边的板箱上。“谁也不准动;谁不听话,今年就给谁不戴花线。哼!”她依然故作神秘地吓唬着我们。
当天晚饭后,天黑下来点上灯盏,奶奶命令我们都得洗头洗脚;她从她的板箱上面取下石臼,开始给我们绑花线;根据她对孙子的爱喜程度,排队成行一一开始。顿时,在剪子的“嚓嚓”声中,在奶奶的慈祥絮叨声中,满屋子飘起了香柳蜂蜜花酱那温馨、甜蜜和一种带有神圣的香味;奶奶细心地给我们每个孙子按照胳膊粗细比划量剪着花线;戴花线,不分男左女右,手腕和脚腕处都要戴。“不要解开扔了,一直要戴到七月七那天才能解,解了后就扔到房顶上,喜鹊会衔了去给牛郎织女铺银河相会之桥。”奶奶每年都会这样对我们嘱咐。戴了花线,奶奶又从她的板箱里神神秘秘取出一堆香包:“这是笨猪娃子的。”“这是不听话的狗娃子的。”“这是我的乖乖蛋兔娃子的。”……她按照一众孙子各自的属相给我们一一在脖子里挂上与属相相符的生肖香包。奶奶的手非常巧,那些各种动物形状的香包上面绣着各种或动物或花草的图案,都是她一针一线一个一个从每年二月二过后开始缝绣而成的,香包里包的是熏黄艾叶合粉的香料,也是芬芳无比。给孙子绑完了花线,就是该给她的那些儿子儿媳们分发了。“你们的就自己给自己绑去。”她把剩下的花线交给几个儿媳。
“我们都老了,就不戴了吧?”那时大约五十岁的大伯这样问道。
“老了?有我老吗?你看我都戴,你却要不戴?”奶奶展开她绑着花线的胳膊和腿,炫耀似地说。“牛郎织女一年就见着一次面,也不容易,嘿嘿……”张着没有牙的口,奶奶用她们老人般的那种洒脱的笑哈哈笑着对她的儿子们接着说道。抽着旱烟锅子的儿子们只好放下烟锅,让各自的媳妇为他们的手腕和脚腕上也绑上花线。
五月五这天的院子里可真是花红树香,草乐人喜。绑着花线的孩子们进进出出于各个房间,每个人分明就是一树花,又宛若一位笑意融融的喜神;大门上插着香柳条,院中花园里的芍药、牡丹、夏菊等兴意盎然,整个院子里荡溢着欢乐祥和的馥郁清香。一家十几口人围在院中的那块大石块圆桌旁——品茶喝酒啖佳肴。天蓝得安详恬静,阳光晖晖,花影斑斑,夏风徐徐,人醉陶陶。
到了每年的七月七,奶奶会把我们手腕上脱色严重但隐隐还存留点紫黄红绿的花线剪下来,让我们扔到上房屋面上。说来也怪,每年七月七总有几只喜鹊大清早就嘎嘎叫着立在屋脊上,等我们扔上去花线,它们衔了就展翅飞走。而且奇怪的是,每年七月七后,喜鹊总开始背部脱毛,光秃着背部的喜鹊要到中秋前后才能长好羽毛。奶奶说“那是喜鹊在七夕为牛郎织女铺银河相会之桥时因花线不够而互取背部羽毛才致秃的。”
奶奶有病的那年,她照常在五月五前一天让我们摘来香柳花。她已经没有力气捣弄花酱,便趴在炕头监督指使我们一众孙子拿木杵捣花酱。晚饭后,在她的“领导指挥下”,她的儿媳们给她的儿子和孙子们都绑上了花线。那年的香包是母亲和她的几位妯娌趁农闲缝绣的,做工又粗糙又丑陋,奶奶数落不说,我们几个孙子都嫌这嫌那不爱戴。“过节就是一种信仰,一份寄托,也是咱老百姓一年之中的几次亲人团聚和休养生息的机会,因而吃喝讲究一定要用心认真……”奶奶虚弱地对几个儿媳嘱咐着。
那一年,奶奶没能等到七夕收集我们的花线就离开了我们。因为要戴孝,我们第一次在没到七夕就把花线剪下来扔到了房面上。七夕那天,我们看着空空的手腕,望着上房屋脊上几只孤寂的喜鹊,回忆起往年奶奶收集花线的情形,人去物不在!我们心里凄凄惨惨,空空落落。
奶奶走后的第二年,父亲叔叔几人分了家。每年五月五给我们兄弟戴花线的仪式就成了母亲的任务。慢慢地,母亲的缝绣香包水平也提高了。那时的孩子五月五都会胸戴香包、腕绑花线,而且会互相攀比香包的形态、图案、做工以及香味。我每年戴的花线因是用香柳蜂蜜花酱正宗浸染过的,所以香味独特无比,总让很多城里同学欣羡不已。直至后来上初中、高中、再到成大人,只要五月五在老家母亲身边,她总会给我们兄弟绑上她辫的花线。
儿子小学升初中的那年五月五的前一天,母亲从老家来城里小住。在车站,我把扛着大包背着小包的她接上。“这么吃力的,你带这么些东西干啥嘛?”我接过母亲手中的包怨怪她道。头发花白,腰已微躬的母亲满头大汗,“都是我给你们做的吃喝和穿戴。”她跟在我的身后气喘吁吁地应道。我猛然鼻子一酸,后悔于刚才冒失地怨怪她。我结婚后到省城,每年只有春节回老家才能与母亲相聚六七天,多少年罕聚久离。不仅没有尽孝,就是连母亲对我们儿女们的那片心也没有能真正懂透。回到家中,母亲兴奋地掏出所有带来的东西,这是给谁的布鞋,这是谁的鞋垫,这是甜醅,这是杏仁油面……把客厅堆成了一个衣食住行齐全的杂货小店。晚饭后,母亲让儿子洗了脸脚。“今年康娃——儿子乳名——升学考试,奶奶和娃来过个五月五。”母亲按照我们小时候过五月五的样子,给我们一家三口绑上了她缝绣好的香包和用花酱浸染过的花线。“我四十岁的人了,我就不戴了吧!”我像当年的大伯对奶奶说的那样对母亲说,“为啥不戴,我老了都带。”母亲也像当年的奶奶一样举起她的手腕和脚腕炫耀似地让我看。儿子看到母亲戴的香包后,硬说母亲的香包好看,非得要两人交换。奶孙二人叽叽哝哝,屋里弥漫着一种从没有过的欢闹和幸福,惹得我的鼻子里竟有了一丝酸酸的甜味。那一年的端午节,与往年确实不一样。真可谓“家有一老,百宝不要。”母亲忙了一早上,中午时从厨房端出了十几盘子如我们在老家过端午时的菜肴,粳米做的粳糕,酿皮,蜂蜜炒蛋,甜醅、小葱炒肥肉片,凉粉……放学回家的儿子经不住美食的诱惑吃得满头大汗。“我蛋慢点吃,不急。”母亲慈祥地抚摸着她的孙子的头。“过节就要个过节的样子,看你们过节不像过节,过日子不像过日子,总是慌慌张张的……”母亲絮叨道。是啊,母亲说的对:过节就是忙碌岁月中的一时小憩,让奔波的人稍微缓口气然后再上路;过节更多的也是一种信仰,一份敬畏,一份文化,让忙碌的我们有个盼头,有个念想。
那年端午节后,我遵循着母亲的嘱咐,把花线一直带到七月七夕节。有时,伏在案上累了,看到胳膊腕上的花线,那股清香悠悠飘来,很轻,却又沉朴;很淡,却又那么清丽。仿佛母亲正在望着我的眼睛,仿佛家乡的山歌悠悠唱起,让人困意顿去,笑意也敏捷地爬上了眉脸:一本书,一杯茶,一支烟,家中母亲尚健在,且有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有什么可乏的?
又是一年端午节,母亲打电话说她把绣好的香包和花线带到了班车上,让我去车站取;她嘱咐一定要给她的孙娃把花线香包戴上。到车站取了母亲带的包裹,我骑着小单车走在五月的夕阳中的街道里,西边天空红霞万丈,正空中悠悠闲闲荡着几朵绣着粉红裙边的云块,成群成群的云燕在高空叽叽鸣叫、追逐嬉闹。
是的,节日就像每个日子的黄昏,一家人吃了饭,散了步,睡一觉,明天——
端午花线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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