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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彬”死的那天下了大雪，几乎人手掌大的雪花向下砸，村里老人说多少年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了。北风呼啸中，村里几个棒汉子抬着一口薄棺，后面跟着哭得死去活来的振元。
看热闹的人中，振元的三个儿子满脸通红，眼神里全是怨恨看着悲伤的他。
振元如同叫魂的声音在北风中飘荡：“我有四个儿子，我只有一个儿子，他叫憨彬，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雪花中，村里专门“喊灵”的黑三对着几个抬棺的汉子大吼：“起灵！”
汉子们抬棺而走，振元的哭声在村里盘旋，乌鸦在落雪的树枝上凝视。北风打在人的脸上，把泪水冻成冰，仿佛一把把锋利的刀子。路边积水坑里的冰照着行走的人们，如同一块无所不能的照妖镜……
一、苦命的憨彬
憨彬具体叫什么，村里人竟然都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这孩子从小有病，但又不知道是个什么病，反正就是弯腰驼背，说话也不利索，应该是在娘胎里没有发育好，生来就带着病。
这样的孩子在过去的农村其实并不罕见，虽然跟常人不同，但也是父母的娇宝贝，毕竟是一条生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自己的孩子自己疼。父母给他取了名字叫彬，但村里人都叫他憨彬。
憨就是傻，意思是这孩子是个傻子。
这不是歧视，这是个事实。
憨彬七岁时，父母双亡，现在想来，他父母应该就是有病的，但具体是什么病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样的孩子，一旦父母去世，就意味着他们生命的终结，他驼背，而且智商不行，这样的孩子长大也是没法自食其力的，没人会收养。
怎么办？
村里人发丧了他的父母，只留下了憨彬一个人。
七岁的孩子，并不知道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只是会每夜每夜的在自己家院子里喊娘，找娘，声音凄厉悲凉，让人闻之心惊。
不是村民狠心，他们都有自己的儿子要养，加上憨彬自身的毛病，让他吃点饭可以，养着谁也不敢。这么下去，他得饿死。
憨彬父母去世二七那天，憨彬被村里“振元”带着去给父母坟上烧纸，他不知道地下埋着父母，但是他却在坟前不停流泪，不停找娘。
从坟地回来，振元拉着憨彬到了村大队，找到村长后说这孩子以后我养了。
就这么一句话，村长二话没说同意了，但振元三个儿子不同意。
二、振元的倔强
振元是传统的农村人，他在农村长大，三个儿子，以前在张家口煤矿上班，老了后有点退休工资，省吃俭用给儿子们娶了媳妇后，他老伴也去世了，现在一个人住在老院子里，精神很好。他实在不忍心看憨彬饿死，加上孩子哭得可怜，他要把憨彬养起来。
可是他三个儿子能同意吗？怎么也不同意，又不是没儿子，你养别人个傻儿子干啥？他长大后能干啥？你老了，你去世后让我们养他吗？
三个儿子齐上阵，意图说服振元，可是振元决心已下，任谁说也没用。三个儿子无奈，甚至用断绝父子关系来威胁。
振元不为所动，从此憨彬就跟他住在了一起。但三个儿子也真就不跟他说话了，也不来院子里看他，任谁说也没用。虽然三个儿子从此不再跟振元说话，但三个儿媳妇却跑得勤，她们想要振元的退休工资。
振元有种农村老人特有的倔强，退休工资自己捏得死死的，任三个儿媳妇说多少好话，他是坚决不交。惹得三个儿媳妇最终说了狠话，并且达成了统一战线，以后谁也不能搭理他，他死后，让退休工资给他发丧。
憨彬这孩子心眼不够用，但是他知道谁对他亲，跟着振元过了一年后，他开始喊振元爹，这孩子长这么大只知道喊娘，从来没有喊过爹。这爹叫得振元那个乐，见人就夸，惹得三个儿子和儿媳妇更加恼怒。
2009年时，憨彬已经十四岁了，但腰伸不直，看着像个十来岁的孩子。但特别听振元话，夜里给振元提尿桶、睡前给振元洗脚这些活他都干了。振元也没有亏着他，还带他看病。
医生说憨彬是娘胎里没有发育好，不止是骨头有事，而且遗传了母亲的某种脑病，无治，发病有可能要命。
振元愁得直挠头，憨彬仿佛完全不知道严重性，拉着振元的手出医院，边走边咧嘴笑：“爹，俺没事，咱回家。”
09年冬天雪下得早，九月时突然下了一场大雪，振元开门出去时滑倒在院子里。憨彬从屋里窜出来，背着他就向村外跑。憨彬十四岁的孩子，身子骨还弱，发育不好的他背着振元，振元完全压在他平时根本直不起的背上，他的身子几乎是趴在地面上的，可是他跑得飞快，边跑边喊：“俺爹滑倒了，快救俺爹。”
村里人听到声音出来，他已经背着振元跑到了村口，他这是要带着振元去乡医院，可是乡医院离村里有四公里呢。村里人赶紧用车追赶，振元三个儿子一脸漠然看着大雪中的憨彬，根本不去追赶。他们三个的媳妇则一脸幸灾乐祸，二儿媳妇嘴里不还不住说着“活该”！
大家开着三轮车赶上憨彬，一看就心疼坏了，这孩子鞋都没穿，身上几乎汗透了，他后背有毛病，这样压着太吃力。大家让他赶紧把振元放到车上，他怕车上冷，自己坐下，让振元坐在自己身上，嘴里不住的嘟囔：“俺病时俺爹就是这样背俺去的，俺也背他去……”
三、憨彬之死
振元一直在担心，他怕自己死后，憨彬无法独自生活，所以他一直在想办法，他的意思是想给孩子留点钱，为了这件事，他还特意找过村支书，意思是想立个证明，因为他存着钱呢，他怕自己死后，三个儿子把钱分了不给憨彬。
村里人没人明说，但大家都明白，那三个儿子是肯定不会分给憨彬的，他一死就得出事。
但让村里万万没想到，让振元没有想到的是，憨彬会死在他前面。
14年冬天，振元醒了后没有听见憨彬的动静，他还觉得奇怪，因为这孩子每天早上都起得早，把尿桶倒了啥的。不过一想，冬天冷，孩子贪睡一次怎么了？所以振元起来后把饭做了，等叫憨彬吃饭时才知道出事了，因为叫不醒。
振元赶紧喊人，大家赶来后，发现憨彬是陷入了昏迷，而且两手成拳，似乎非常痛苦。大家看振元，振元想也没有想，让赶紧送医院。
刚准备好车，憨彬突然睁眼了，大家正在诧异，他却张嘴说：“爹，我给你磕个头吧！”
他说完跪在了振元面前，手扶着振元的腿哭：“爹，神三鬼四，俺给你磕头。”
第三个头磕下去，他脑袋扎在地上，两手扶着地面，屁股撅老高再不动，憨彬死了。临死给振元磕了三个头，三头敬神，四头祭鬼，他心目中，振元是他的神。他什么都不懂，他什么又都懂。
大雪中，众人把棺材抬到地里，振元伤心透了，看着黑三指挥众人将憨彬入土，他的泪不住向外涌。
哭有三种。
有泪有声叫哭。
无泪有声叫嚎。
无声有泪叫泣。
振元泣不成声。三个儿媳妇这时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二儿媳妇冲他喊：“现在这个憨种死了，终于死了，你工资该交出来了吧？”
另外两个儿媳妇赶紧附和，三个儿子也在一边恶狠狠盯着他，他抬起泪眼，看看已经成型的坟堆，又抬头看漫天的大雪。
呼啸的北风仿佛一头猛兽，夹带的雪花如同一块块石头，树枝上的乌鸦聒噪不够，三个儿媳妇的脸如同行尸走肉。
“工资我存着呢，我死了后，都是你们的。”
振元话刚说完，三个儿子和儿媳妇们扑哧笑了。
冬天的野地里，坐着几近虚脱的振元，和如虎狼般站立的儿子儿媳妇。
雪停，人散，树上下垂的冰凌，如同一根根刺向人间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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