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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关于性和艺术创作的说法，在我身上有最直观的体现：能够激起我的写作欲望的，几乎都是爱情的冲动——它们甚至都屡屡冒到了意识层面上来。即便是那些偶尔与爱情无关的写作，都隐藏着一个爱情结构，而且这个结构不是无意识的，甚至是我故意为之。无论是一般的、还是相对高级一点的升华，在我这里，都是发生在意识层面。我总觉得自己的写作幼稚，无论怎么也甩不掉这种感觉，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我的人格可能停留在了青春期，没有进一步发展；无论我把自己伪装得多深刻——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骗过了——当我静下心来反思的时候，我都逃不掉这种宿命般的结论：我是个爱情主义者。这个说法不是轻飘飘的泛泛之谈，就好像一个明星接受采访时的伪自嘲一样；我的意思是说，我身上差不多只有爱情这一种情感能力（别误会，爱情本身当然不是一种“能力”，因为和所有的爱一样，它不受我的掌控；这么说只是一个心理学意义上的一般描述罢了），别的类型都被冲淡或极度抑制了。我爱我的小狗，胜过我爱所有的血亲（“亲人”这个词令我反胃，故而不用；这种做法可见一斑）；如果谁说这不是一种不自然的、压抑过的情感状态，我想他是在安慰我。爱情是我理解人类情感的几乎唯一的方式；我从来不承认自己还能有别的情感。“情感”在我这里和“爱情”是同义词。只有爱情有名字，别的都是无名者。
怜悯，是我能够明显感觉到的、属于我的被压抑的情感。我之所以压抑它，是怕它毁掉我。看到一个被欺负、虐待的小动物，或一个人群当中的弱者，我会感到一种极度的痛苦，我为了缓解这种痛苦，或训练自己抵御这种痛苦，便经常在想象中承受一种极难承受的肉体痛苦，比方说，用全副精力想象别人用剪刀绞我的耳朵，我的皮肉在空间的绝对错位中被无情地拧碎。怜悯是我无法超越的情感，所以它很难进入我的写作；我有一两篇在受到这种刺激之后写的东西，完全不成章法，不择手段，很难谈得上是创作。我特别能理解为什么张纯如在研究南京大屠杀之后，陷入精神疯狂的境地：她直观到了一种人类理性完全无能为力的纯粹黑暗的境界，一切有名字的东西都在被把玩、撕碎、重组，显得无比虚幻，令人恶心。怜悯的情感如果不加抑制，就会变成这种让人疯狂的东西；所以我只有强迫自己蔑视怜悯，否认它的真实性，用不断增强的日神的光晕去模糊那头在哀嚎中被撕碎的公牛。
麻烦的是，我逐渐发现爱情也是这类东西。
最初，爱情对我而言的确不是这类东西，因为它还保持着最基本的美感，它还是一种悲剧情感，而不是完全非艺术化的、令人恶心的纯粹质料。它是理想化的，尽管它的实现总是伴随着钻心之痛，但至少它还有着病态之美——甚至有时候还有些壮美。可是随着景片一层层、一块块地倒掉，台上的雾气被驱散，原本壮美的东西显得非常滑稽可厌，维特变成了马伏里奥，我指的是在爱情之中的我自己。而另一方面，关于爱情的叙事也变得虚假不堪，我能用来描述自己的爱情的东西，都泛起一种刺鼻的油漆味儿。这些都是假的，而爱情的痛苦是真的，这样一来，它就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了。我在爱情之中只发现了丑恶；而且这种丑恶首先是理想的丑恶，然后才是失去理想之光的照耀后、现实暴露出来的丑恶。我发现爱情压根儿就不是一个至上者；拜爱情教和拜物教一样，虽谈不上可耻，却不值得赞颂。
不过上一段说的爱情，更准确地来说，指的爱情的叙事——现有的、主流的爱情叙事。我的意思是说，那个令我恶心的东西，不是作为理念的爱情，而是它现有的几乎一切的具体显现。但依据“现象即本质”的原则，爱情和爱情叙事，是一回事。“我在爱情之中”这是一个设定了爱情的存在的说法，未经还原的说法，还原之后的说法大概是“我认为我感觉到的东西是爱情”，这句话就是一个爱情叙事，只不过听起来还不那么完备，但接下来很自然的就是对实项的描述，爱情的叙事旋即开展。
因而到目前为止，比较保守一些，我只能说爱情“不是”什么，而不能说爱情“是”什么。这种否定神学导致我没办法发展出一种新的爱情叙事来，连起步都很艰难。而且这种展现“是”的事情，最恰当的办法，的确应该是一种叙事，而不是一种理论，因为理论化、对象化的思维方式只能导致“是”的丢失，让解决难题变成回答问题。
所以我上面的说法包含着一个悖论：我一面说自己是个爱情主义者，一面又说自己还没有找到言说爱情的方式，可我既然不能言说爱情，爱情对我来说就是个“无”，换句话说，我其实是个虚无主义者。可事实的确是这样：我是个爱情主义者，但我只要一张口谈爱情，我就感到恶心，就像我对待怜悯的方式一样——我至今也没有找到言说怜悯的合适的语言，所以我只能假装自己蔑视它；当然，这也不完全是假装，以因为它的确是语言之外的东西，的确是个无。
言说绝不是理论的事情；它就是一种存在起来的行动。
上面的部分，是我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我为什么非要找到一种言说爱情的方式呢？下面我想说的是，为什么我找不到它。这里可能还必须展开一种令人讨厌的否定性的描述。累了，一会儿再写。（2019 1 18 20：05）
一类是神秘主义的言说，一元论的爱情至上的言说。（我先写的是第二、三类，所以顺着往下说；在散文中也尝试一下这种打乱的结构）这其实是暧昧不明的第二或第三种言说。爱情就是一切，相比之下其它所有的坚固的东西都被瓦解了，它是通往绝对的唯一路途（即便这条路有可能是死路）。事实上这种言说经不起考量，仔细分析，总会发现它背后有一种多位一体的结构（第二种）或者偷换概念（第三种）。不过我以上说的，可能并不是真正的神秘主义。
一类是理想主义的言说，多位一体的爱情至上的言说。传统小说中往往是这类言说，即是把爱情作为人性理想的一面来构建，好像那个理想之人有多个面，一面是政治理想，一面是道德理想，一面是审美理想，一面是宗教理想，还有一面就是爱情理想，这是一个多面神，爱情和其它几个面根本上是统一的。这样理解的爱情，往往是悲剧性的——我说的悲剧性和悲惨情绪无关，它完全可能是喜乐的，但这喜乐必须是超越了、而不是避开了悲哀的——它的价值不容置疑。爱情是一种价值，这价值是统一的人生价值的一部分，不可能脱离它而存在；因而坏人无法获得爱情的幸福，哪怕他双宿双栖，也只是狼狈为奸，病态相悦，而好人则无论如何都是幸福的，哪怕他不为人所爱，至少会受人敬重，这便是升华了的爱情，而且最终有一个上帝去爱他，这个爱扬弃了所有的低级的爱，一旦拥有，别无所求。这当然只是一个最粗糙的说法。理想主义是理性主义对基督教的批判性继承，或者说是没有批判干净的残余，它的结构还是基督教式的，并且有打不死的重生的可能性，就像冬眠的葡萄，就像奥西里斯，就像狄俄尼索斯，就像耶稣基督。
一类是虚无主义的、彻底解构式的，或偷换概念的言说，逃避难题的言说。把爱情叙事换成自尊叙事，换成欲望叙事，换成政治叙事，换成道德叙事，总之是告诉别人：爱情其实是巴格达皇宫仓库里的一堆土豆。将爱情对象化，然后抛弃掉，这个和上面一类的超越法可以相对照。超越是扬弃，往前走；对象化是抛弃，往后退——我说的是实质上的抛弃，而不是作者有意的抛弃。这种写法也是一种“还原”，但它不是现象学的还原，而是科学的还原，它在文学创作的意义上是不合法的，至少对于主题来说是一种无可争议的背叛。
这几个都是严肃的言说，通俗的言说中值得“否定”的东西，也都是分有了以上的某个立场，如果它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话。但大部分的通俗言说，主要还是分有了第一种立场。其实第一种立场是离本质直观最近的，或者说，它有这个潜质——但是，再说一遍，我指的是真正的神秘主义，而不是因浅薄而导致的伪神秘主义。
上面这个工作做得其实并不成功，因为它离开具体细节太远了。不过我也很为难，要在一篇东西中将这些海量的花样说清楚，不用簸箕是没法办到的。到底在言说时要怎么办，恐怕这类总结也帮不上多少忙。因而对于这篇文章来说，题目还是未完成的。但我也不打算换题目，因为它比起后面一系列的啰嗦而言，直接且爽利。
别忘了自己要干什么，你。
2019 1 19 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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