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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决定,要把我的纹身洗掉了。虽然纹的地方在脐下三寸,一般情况下根本不会露出来,可是一想到这么个东西时时刻刻跟着我,我就浑身发毛。
图案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只闭着的眼睛。眼帘低垂,睫毛浓密。凭良心说,手艺是挺好的,不是那种粗制滥造的坏纹身。可是这东西总让我做噩梦。梦里的眼睛总是缓缓睁开,然后那个看不清面孔的女人就出现了。助理小R说,这个纹身是我“出事”之前偷偷跑去纹的。刚才,午饭时分,我差她去很远的地方买我指定的食物,看着她的车出了小区的大门,就急急忙忙跑了出去。到了那个早已打电话预约过的纹身店,他们果然在等着我。我还怕自己戴着口罩也能被人认出来,去了才知道我多虑了。每个人都戴着大口罩,除了要在脸上纹身的人。我躺下来,师傅说:会很疼,但是你千万不要乱动啊。我说:我不怕。说完握紧了拳头。他就开动机器。激光飞快地一下下打过我的皮肤,奇怪的味道传来。尖锐的痛感让我一时间连思考都困难了。我已经想了半年多,努力去回忆起“出事”前的任何一件事。史教授说,只要想起来一件事,就能慢慢全部想起来,这件事叫做“扳机”。他是我在网上秘密会见的心理学家,比公司给我安排的那位只会让我画大树小屋的老学究靠谱多了。可是,我始终不知道我的扳机在哪里。我能拼凑起来的记忆,都是小R和大M口述的。他们说的“出事”,是指我的父母葬身其中的那场车祸。她们说我奇迹般地毫发无损,只是脑部收到了震荡,昏迷了几个月。她们还说,公司为此推迟了我出道的计划。一切在逻辑上面都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从醒来那天到现在,没有一个朋友、一个亲人来看过我。没有影集、没有通讯录。没有任何能证明我这个人曾经存在过的东西。我的一切记忆,都是从醒来那天开始累积的。我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小R。师傅帮我擦掉汗珠,他说,坚持一下啊,这里有块地方颜色特别重,得再打一遍。我从紧紧咬住的牙缝里挤出一个“好”字。我以前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我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尴尬的部位,纹上这样一个诡异的图案呢?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以前肯定没现在这么怕疼。师傅终于说:好了!他给我贴上了纱布,嘱咐我半个月不要洗澡。我谢过他,一抬头,就看到了小R。她忧心忡忡又急切地说:Judy姐,你……你可闯了大祸了!我说:这不会留疤的,再说我又不拍写真,这地方不会露出来的。她说:合约上写着,你要纹身还是洗纹身,都得经过公司同意!唉,算了,我先替你瞒着吧,也不知道能不能瞒过去!小R一直告诉我,她是“自己人”。应该是吧,我已经快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怀疑主义者了。“出事”后,我的记忆出现了大段的空白。说大段也不准确,有些事我还记得很清楚,比如谐谑曲第一百小节第一拍的指法技巧,这证明我确实她们说的那样,接受过良好的音乐教育。可是关于我这个人,我的历史,全是空白。我的经纪人大M告诉我,我的父母在“出事”的时候双双离开了我,证据就是并排摆在市郊陵园里的那两个骨灰盒和上面的牌位。她们还说,我已经跟公司签了十年的合约。可是,这些事,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我最好奇的,还是我为什么会纹一只闭着的眼睛在身上,和每天晚上,这只眼睛睁开后,来入梦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她第一次出现时,对我说:“我在少女时代从未想象过婚礼。那时我想得最多的,是怎么考进X大。爸爸已经带我去过一次,我喜欢那里的一切。我的成绩并不好,钢琴是我唯一的出路。我每天有六个小时坐在琴凳上,还有十二个小时用来补文化课。我一边背题一边吃饭,一边练听力一边睡觉。……X大毕业后,很久我都没有想过跟婚礼有关的事。我和我爱的那个人,还有他爱的人,整整纠缠了九年。后来,在我二十四岁的时候,我终于开始想象婚礼。可是,我想象中的婚礼,不是穿着婚纱幸福落泪,而是怎么把它弄得鸡飞狗跳。因为,我已经知道了,那个世界上我唯一想嫁的人,就要娶别人了。后来我果然大闹了一场,成功极了。他和他的新婚妻子,最终在婚礼上互扇耳光。当然,我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再也没人敢娶我了。再后来,我和他又整整纠缠了七年。他一直没有离开他的婚姻,也一直没有离开我。”女人自称叫辛红,这名字太奇怪,辛正是辣的味道,而红,是辣的颜色。她也确实总穿着红裙子。每一次我都试图看清她的脸,可是总在挣扎中醒来。不知道是从哪天晚上开始,辛红每晚都来入梦,她总是在讲她的故事,已经讲了有半年多。这半年多,其实我非常忙。公司说,像我这样一出道就有了大红大紫倾向的歌手,十年也遇不到一个。他们说我这叫“老天爷赏饭吃”。可是这饭,我吃得难受极了。我讨厌没完没了的排练、通告、在交通工具上补觉;也讨厌化妆、讨厌节食、讨厌不停地录新歌。其实我更讨厌的是我自己。我长长久久地看着镜子里那张脸,那张不知怎地总觉得很陌生的脸。我讨厌八卦杂志把我叫做元气少女,我也讨厌每当我想练习一下表情的时候,镜子里出现的那个又甜美又肤浅的笑脸。我还讨厌我唱的每一首歌,我讨厌自己甜得发腻的声线,我讨厌这一切。辛红总是出现得很准时,即使我在飞机上小睡半个小时,她也会来入梦。有天我整整一天都没有睡,后来上厕所的时候,竟然在马桶上睡着了五分钟,就在那五分钟,她又来入梦了。她的故事渐渐在我的脑海里有了完整的拼图。其实是个很俗套的故事,她的初恋娶了别人,可是还一直没有彻底离开她。而她不甘心这样的结局,一直、一直纠缠,她讲那些纠缠,讲了那么久,久得都让我厌倦了。我不知道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唯一可能有关系的,就是辛红说,她也是个歌手,可是我请求了很久,她从未开口唱过歌。她只是说,她是个只发行过一首单曲的歌手。像这样的人有很多,像这样的故事也太多,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选中了我,来吐露那些隐秘的心事。我也不知道她还活着,还是早已故去。一般来说,活人想要入别人的梦,恐怕更困难吧!那么,她只能是一个鬼魂了。小R几乎是押着我回了家。她们说这房子是我的家,可是我醒来后第一次“回家”的时候,找不到洗手间的灯在哪里。即使我的记忆全部流逝了,肌肉的记忆也不会说谎。我越来越烦躁不安,小R也能感觉到。她安顿好我,逃也似的离开了。门刚刚关上,一阵无比强烈的睡意就击中了我,我在沙发上一倒,马上就睡着了。果然我马上又见到了辛红。这次,没有眼睛睁开的场景,画面也变了。她穿着长长的红裙子,背对着我站在舞台上,聚光灯打在她的身上。难道,她要唱歌了?掌声过后,她的歌声果然响了起来。我听她唱道:命运和死神,一起来喝下午茶。他们说我手艺差,放了太多洒脱和豁达……空灵高亢的声音,一瞬间直冲我的头顶。我在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还在梦中。台上的人,转过身来,不是辛红,而是我。我看着自己在唱歌。间奏响了起来,曲调无比熟悉,因为这首歌——《靡靡灰》——正是我自己写的。电光火石间,我就记起了全部的歌词。我向着台下看去,很多很多人,追光灯划过的地方,每一双眼睛都看着我。突然间我发现台下的人,竟然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穿裙子的、穿西服的,都长着同一张脸。而那张脸,无比熟悉,是他。辛红故事里的那个他,也是我爱了恨了好像有整整一生的他。间奏早已结束,我错过了一个八拍、两个八拍……我仔仔细细地看着每一张脸。台下的“他”们不满起来,骚动起来,嘘声四起。我看到各种各样的表情,出现在同一张脸上面。我想要继续唱,可是开口却突然没了声音。我想要躲开聚光灯的凝视,可是双脚却不能移动分毫。我无力地对抗着这突如其来的、莫名束缚我的力量,我挣扎着……突然间一个炸雷在耳边打响,我猛地醒了过来。双手还捂在胸前,原来我魇住了。睡意还在不停地诱惑着我合上眼皮,可是我已经扑到了窗前。不知何时变了天,窗外风雨交加,大大的雨点急急地打在玻璃上。我猛地拉开窗户,让雨点打在我的脸上、身上。原来,我就是辛红。不,我不叫辛红,我叫田灰。红极,必然成灰的灰。史教授说得太对了,我的扳机,原来一直以来那么辛苦地在梦中想要唤醒我。她还煞费苦心地隐藏了自己的名字。而我,竟把她当成了一个絮絮叨叨的鬼魂。原来,我就是那个俗气的爱情故事的主人公。不,主人公不是我。我并没有得到什么爱情,完美的爱情是他和那个她的。我也记起了那次“出事”。根本不是什么车祸,而是我在自己唯一的一场演唱会上,唱了所有的歌之后,把他骗上了台,用一直藏在身后的弹簧刀,猛地捅进了他的肚子。人们不知道他是谁,因为每个人都戴着面具。人们戴着面具来看我唱歌,难怪我怎么也红不起来。原来,他已经死了,我还活着。我也记起了大M,那个一直想要签我的经纪人。可是她不懂音乐,她只是一个商人,她只是在找一颗完美的摇钱树。我狠狠地拒绝了她一次又一次——现在看来,她确实成了我的经纪人,是在什么时候呢?我努力地搜寻着最后的记忆。对了,我看着他倒在血泊中,直到不再抽搐。我冲下了台。人们让出一条路,我就那样走了出去,没有一个人试图拦住我。——之后我到底去了哪里呢?我又记不起来了。我打开电脑,输进自己的名字,只有零零星星几条消息,报道了那个案件。但是几家报道,说的都是田灰拒捕“已被击毙”。可是,报道的日期竟然是一年半以前。也就是说,我失去记忆的时间,不是三个月,而是整整十八个月!十八个月,我丢了记忆,也变了样子。突然间,我记起了爸爸和妈妈!他们的样子那么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他们并没有在子虚乌有的“车祸”里死去。——我要回家!我冲到机场,买到了最近的一班机票。起飞后,我长长久久地端详着自己的身份证。上面的名字,既不是辛红,也不是田灰。上面的照片,倒是和我现在这张脸一模一样。那张身份证上,我还整整年轻了十岁。三个小时后,我终于到了家门口,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敲门。可是,敲了很久都没有人来开门。终于,对门一个陌生的男人打开了门,他说自己刚买了这房子不到半年,而我敲门的这间房子,一直没有人住。我再问,他就摇摇头就啪地关上了门。坐在我们家小区的院子里,我努力地回想着爸爸的电话号码,或者妈妈的,再或者任何一个可以证明我没有发疯的、属于田灰这个人历史的一部分的电话号码。一个都想不起来。晚上,我在家乡小城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希望能找到一点儿线索。突然,大M和小R迎面走来。大M气急败坏地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走就走,招呼不打,手机也不带。我说:M姐,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谁。她说:你是Judy。我说:那田灰又是谁?她看了我好久。她叹了口气说:你为什么要把纹身洗掉呢?大M支走了小R,她拿出手机,播放一段视频给我看。画面上,是我跟她两个人,坐在一张桌子的两端。我还穿着演唱会的礼服,珍珠灰的礼服沾了血,红得很刺目。我拿起笔,正要签一份合同。她突然按住我的手,说:你要想清楚。我拨开她的手,义无反顾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视频播完了,我拿着她的手机,站在人潮中。霓虹灯在我眼前不停闪烁,把大段大段的记忆闪进我的大脑。是的,我的确是自愿的。我逃跑后,躲在一幢大厦后面的小胡同尽头——尽头的一个垃圾堆里。把刀捅进他的肚子,是我对这件事所有疯狂想象的终结,我没有想到,这样做了之后,我还有一整个世界要面对。每一分、每一秒,都真实地滴答而过的世界。大M是怎样找到我的,我到现在也不清楚。她总是能找到我,只要她想,她总是能在任何时刻、任何地方找到我。她找到我,带走了我。那时我已经三十一岁了,早过了出道的年纪。毕业后她总是时不时出现,想看看我有没有吃够生活的苦头,从而回心转意。可是,那时我生命的重点根本不在自己身上。二十八岁那年,她最后一次来找我,她对我说,我是她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失手。签约后,大M带着我,跑到了一个南亚的小国。那时的我,早已是一个中年妇人的模样。九年纠葛不断的情伤,已让我整个人过早地憔悴了。我吸烟,我酗酒。烟酒毁了我的容颜和她最看重的嗓子。她说:我要让你回到我第一次见你的那一天。瘦下来,这是第一步。三个月的时间,我减掉了三分之一的体重。镜子里的那个人似乎是恢复了一点活力。养嗓子,一连三个月,每天喝她找“神医”调配的腥苦的药汤。接下来,她花大价钱给我换了一张脸。一张用她的话来说“有眼缘”的脸。整容手术做了三次,用掉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最后,她带我去见了一个神秘的妇人。妇人在我的丹田处纹上了一只紧闭的眼睛。这是一个封印,也是一个诀别。过去的一切,都将被盖在紧闭的眼帘下,不会再想起。妇人施法前点起熏香,我沉沉睡去。——这就是我对于过去那个我最后的记忆。醒来时,我躺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一个不明就里的姑娘小R,出现在我面前。大M用小R的天真善良,来重树属于我的世界。大M怎么也不会想到,阴差阳错,我竟然自己毁掉了那纹身。我问她:我的爸爸妈妈呢?他们在哪里?大M说:别问了,田灰已经死了,你是Judy,你的父母在车祸中丧生,你可以去祭拜他们,把想说的话告诉他们。我抓住她:快告诉我,我的爸妈到哪里去了?大M沉默了好久,然后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的爸爸妈妈,他们的骨灰,就在市郊的陵园。你被“击毙”后,你的爸爸妈妈在家里开了煤气,自杀了。凌晨,我们坐着飞机往回走。没有像以前那样,我坐头等,她们坐经济舱。这次,大M和小R把我夹在中间,她们死死地挤住我,好像生怕我跑掉。大M说:你睡一会儿吧,明天早上还要录节目。睡不好皮肤会浮粉,上了妆就不好看了。给,把这个冰袋敷上,让你的眼睛消消肿。我点点头,敷上凉凉的冰袋,沉沉睡去。一场酣眠,再没有谁来入梦。看到此处说明本文对你还是有帮助的,关于“穷途末路——100个邪邪的小故事58”留言是大家的经验之谈相信也会对你有益,推荐继续阅读下面的相关内容,与本文相关度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