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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六十古来稀，阿婆能活到今夕，已算是命运眷顾。她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散，受过太多的苦楚。
如果人生是一杯酒，那阿婆的酒饮起来一定又苦又涩，难以下咽。可人生岂是一坛让人宿醉的酒，说醉就可以醉。
如果人生是一场戏，那阿婆的角色演起来一定又傻又呆，难以启齿。可人生不是一场让人告终的戏，演完就可以落幕。
阿婆既不是酒，也不是戏，而是一个人。她活得渺小、卑微，却不知始终地走过了六十六个春秋，容颜易老，华年不复，但却半生一梦如故，看得都是今日景，说得还是昨日情。阿婆的故事，我说与你听。
01活与不活
阿婆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她的家庭并不富裕，生父早亡，母亲一人操持着一个家庭的生计。我在很小的时候去过阿婆的娘家，虽然可以遮风挡雨，却全天暗无天日。厨房里除了一方不过一米宽的土灶外，就是一张缺了脚的八仙桌。与饭桌一墙之隔的就是卧室，里面小到只能摆放两张用长凳拼成的稻草床。也许我的记忆会出差错，但与厨房几步之遥的茅厕所传来的刺鼻的粪便味一定骗不了人。
阿婆的故事要从饥荒年代说起。那时的乡镇像是吃人的怪物，每天都要吞噬掉很多人的生命。抵抗力薄弱的幼儿难以熬过死亡的困境，找到生机，阿婆的两个哥哥就是被活活饿死的。对阿婆和她仅剩的一个姐姐来说，活下去的唯一生路只有被卖给农村粮食富足的家庭当童养媳，还能为家里换得一袋口粮。
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阿婆的命运从此便不再由自己掌握。生机和希望本就不属于出卖自由的人，更可况她一开始连选择死亡的权力都没有。她的人生注定了是别人的附属物，这辈子只知道为了别人活，一辈子也只能为别人活。
02爱与不爱
阿婆的丈夫比她年长几岁，又受过几年教育。自然不喜胆小懦弱不识字的阿婆，每次阿婆开口叫他哥哥时，他的眼角总能挤出几分嫌弃，并且对她冷眼相待。年龄尚小的阿婆知道她未来的丈夫不仅不喜欢她，还十分的厌恶她，阿婆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哥哥的话，离他远一点。有时哥哥心情好的时候，对她的态度也会稍微缓和一点，可这样机会少之甚少。
阿婆的婆婆虽也是童养媳出身，但是她并没有对还是孩子的阿婆使过好脸色。这归咎于她爱自己的儿子胜过了一切，儿子的不喜欢自然也成了她心中的不欢喜。她没有多余的爱和耐心施舍给一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阿婆，甚至会像一只护崽的老鹰对她张牙舞爪。阿婆对她的婆婆能做的只有敬而远之，一声妈妈不过是一声称呼，改变不了什么。
阿婆的公公是她童年里唯一可以靠近的光源，从未体会到的父爱得到了弥补。只有在他面前，阿婆才可以活得像个小孩，不用因为自己说错话而担惊受怕。他对她的爱也许是悲天悯人，也许源自纯粹的父爱。但无可厚非的是，他给了阿婆前所未有的庇护。在他眼里，阿婆不是一袋口粮换来的买卖，做不成他的儿媳，那就当成女儿养。
阿婆能被爱是幸福的，却又是可悲的。德国古典哲学创始人康德曾说过，“人若为奴，是自甘为奴”。两年仅有的父爱让阿婆甘之如饴，付诸一生。
03婚姻的囚徒
婚姻若能原地画牢，阿婆就是笼中之鸟，而阿公就是掌管她命运之人。我不知道那时阿公是迫于何种情势才勉强娶了年仅十六岁的阿婆为妻，我更不明白阿公既然不爱，又为何和阿婆生了两儿两女。我唯一从阿婆那里了解到的婚姻，连一纸婚约都谈不上。
从阿婆的公公离世开始，她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寻常人家的媳妇也会做农活维持生计，但阿婆不一样，她包揽了家里所有的重活累活，从上山砍柴到下田种地，每天都在与天地讨得生计。时间久了，阿婆流失了女子的芳华，变得又黑又瘦。她从来不知道女子的柔情为何物，只知道如何做最多的活来养这个家。
阿婆虽然挨过饿、吃过苦、受过累。但却不懂丈夫心底追求的风花雪月究竟为何物，难道爱情比活着更重要吗？在阿公的世界里，爱比天高情比志坚。阿婆可以是他的妻、他的家人、他的妹妹，但绝不会成为他的一生所爱，纵使朝夕相处也改变不了他的心志。哪怕是阿公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做了有违道义之事。胆小怕人的阿婆也从不会去约束自己的丈夫在外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丑事，她心中的算计只有生活，因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有了希望才能继续活着。
婆婆管束不了儿子的爱意，儿女牵绊不了父亲的步伐，那她呢？阿公的爱与不爱她无法左右，只是成了婚姻的囚徒，养活着丈夫的血液。
04生与死
人总是要离开的，只是离开的方式不同，带给生人的伤害有所不同。阿婆的六十六个春秋，送走了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度过那些难熬的岁月，又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坚持着活下去。
阿婆送走的第一个人，是待她如女儿的公公。死亡掠夺了阿婆心中的温暖，她看着病榻上日渐消瘦的公公，恨自己嘴笨说不了好听的话哄他开心。只能努力挤出时间陪他在身侧，听那细微的呼吸声和乏力的心跳声。直到听不见了，她明白自己用时间送走了最爱自己的亲人。
阿婆送走的第二个人，是待她冷若冰霜的丈夫。这一次她没有任何准备就听到了他的死讯。我不知道阿公当时是哪里来的勇气选择了自我了结，但他抛妻弃子的做法在我眼中是那么的残忍、决绝。他的一生是爱不得，情之一字直教他生死相许。阿婆的一生却是痛别离，没有爱情的婚姻糊住了她的青春，没有生命的丈夫毁灭了她的希望。
阿婆送走的第三个人，是待她温和近人的母亲。在阿婆的认知里，她的母亲不是亲手屠杀了她幸福的刽子手。身为人母的她自然能体会到母亲当时送走她和妹妹的千般不舍和万般无奈。以至于在后来漫长无期的岁月里形单影只地活着，她心想自己的母亲该有多么的寂寞与无助。阿婆母亲离世的那天，我看到她哭得撕心裂肺，好像这辈子已经走到了尽头。
阿婆送走的第四个人，是待她暖如人间四月的小儿。阿婆的小儿是得了肺结核晚期离世的，那时的我正在读高三，遗憾不能送他最后一程。我只是在长辈三言两语的谈话中，得知他最后安身立命的地方是猪圈。他唯一留给阿婆的念想是刚满一周岁的女儿。时至今日，阿婆每每想到自己的小儿，只有无尽的泪水与伤痛。
阿婆的一生还远远没有结束，只要她还活着，就必定要面对人生百态。人生阅尽千帆过，古稀之年痛思痛。
阿婆说，行之六十六载，很多事历历在目仿若故梦。以前努力地想回下去，现在努力地想重做一次梦。这一世，她定然芳华与共，好好地爱自己一次。
可是一生一梦一如故，华年去兮不复返，阿婆，我们只能来生来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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