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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拦住与父亲从口外回到了晋北的一个村子。
“拦住”这个名字是父亲起的。拦住出生于1948年，新中国成立的前一年。他的父亲，一个晋北农村的小地主，眼看无产阶级的革命胜利在望，回想起以前听过的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的传闻，向老天祈盼着，希望老天能拦住革命的烈火，于是就给自己的孩子起了“拦住”这么一个名字。
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前去打仗的年轻人穿着军装风光回村。拦住的父亲害怕极了，这些年轻人的父母，都是自己手下的佃户。虽然自己平日里对他们不错，但他就是没来由的害怕。
终于在一个夜黑风高还刮着暴雪的夜晚，拦住一家把能带的家当都堆进马车，一家人浩浩荡荡的出逃口外。
拦住对那场出逃，只记住了马车颠簸，母亲低声抽泣，弟弟在襁褓里嗦着手指，被风挂起的车帘外一闪而过的背影，以及没走多远村子里突然亮起的火光，风雪中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喊：“地主一家跑啦！”
听见这声音，马车似乎跑得更快了。
在口外，拦住一家投奔了一个亲戚。开始，拦住念了私塾，没过多久，拦住去读了本地的小学。
拦住的父亲嗜赌，又在狐朋狗友的撺掇下抽开了鸦片。几年过去，拦住家当初带来的财产就挥霍一空。
时值1960年，拦住父亲可能是幡然醒悟，可已经家徒四壁了。面对着即将生产的妻子，想着口内土改已经结束的传闻，拦住父亲做出了一个胆大的决定，回口内。
至少口内还可以回去种地，在口外给别人做工不是长远之计。
当初的马已经卖了，拦住父亲凑了凑家里的钱，买了一条驴，于是拦住一家又用一辆驴车，载着一床棉被，几件衣服，还有这一家人，跑回了口内。
斗地主的运动果然已经过去，面对着比中农还穷的拦住一家，村里人也没有多为难他们。只是，当初的房子，已经被人扒了个精光，墙都塌了。
拦住父亲去沟边掏了个窑洞，一家人就住了下来。
沟后面有个庙，庙里有个道士。
老道头发很长却也不曾剪发，每天穿着破旧的棉布袄，夏天也不曾脱下。
老道不是本地人，他说的口音拦住听不懂，拦住父亲说应该是南方人，早年在外随父做生意时他在四川一带听过类似的口音。
老道是拦住一家逃走后两年左右来的这个村子，看到了沟边的这座庙，就打扫了下，住了下来。
人们都谣传这庙闹鬼，自民国来就没什么愿意进去，都觉得晦气。于是也没有管这个突然出现在村子里的老道。
老道在院子里种了些菜，好歹是安顿了下来。
后来不知道谁发现，老道在庙里剪了不少纸人，剪的还不错。后来，谁家死了人，就给老道送点小米高粱面，让老道帮忙剪掉纸人。
除此之外，村里人和老道并没有其他的接触。
拦住曾经领着弟弟偷偷溜进过庙里。
老道正在剪纸人，拦住和弟弟凑过去，老道并未赶他们，庙里也并不像村里人说的那样那么晦气。
院里的菜长得都不错，一条狗趴在院角懒懒地晒太阳。老道剪完了最后一点白纸，朝拦住和他弟弟和善的笑，露出一口黄牙。还给拦住从兜里掏出两个野果子。
拦住啃了口野果子，酸酸涩涩的。
回家的时候，老道给拦住和弟弟用纸条叠了两个小船，拦住和弟弟开心地收下了。
回家后，父亲发现了纸船，打了拦住一顿，对老道骂骂咧咧：“给死人扎的纸玩意送给小孩！”父亲还要去找老道算账，拦住母亲劝了半天才给拦下来。
那以后，拦住再也没敢踏进那座庙一步。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突然间，村里的年轻人像是发了疯，跑到乡里闹事。拦住胆小，没有去。
有几次拦住父亲还被拉出去批斗了几次，幸好村里的年轻人和拦住关系都不错，闹腾了几次，也就没什么事情了。
又一天，年轻人们结束了在乡里的大业，带着一群别的村子的年轻人在清晨回了村。
在未散去的夜色里，他们看见了那座庙。也不知道是谁喊了句：“这不是四旧吗！”
于是，在拦住也没记住具体是哪一天的日子里，浩浩荡荡的拆庙行动就开始了。
年轻人们砸开了院门，院角的狗狂吠，就顺便砸死了狗。
老道衣服都没穿，就被年轻人们拉到了院子。
年轻人们怀着十二分的热情，怀着对自己作为青年的自豪，扒掉了庙里的木像，扒掉了庙上的牌匾，又拆去了原本就破旧的门窗。
可做完这一切，热情与自豪却并没有丝毫褪去。
他们把目光看向了院里正垂着头，被晨风冷得发抖的老道。
老道被拉到了广场上。
拦住和弟弟也去了，村里的人都去了。
老道光着的身子像是根秋天被折断又掩在泥土里的木头棍。
拦住看见了老道，年轻人们念的什么他也没有听见。他看见老道鼻青脸肿。
围观的村民们也一句话也不敢说，可老道身边的年轻人们声音却越来越响亮。
他们激情似火，他们斗志昂扬，他们一脚把老道踹翻在地，又有无数脚紧接而上。
老道挣扎着想爬起来，一个外村的年轻人抡起一把凳子，直砸在老道的脑门。
老道好不容易爬起一半的身体就直挺挺地趴了下去。
再没了生气。
回过神来，拦住在寂静的人群中听见了弟弟的哭声，拦住转头，看见父亲在哆嗦。拦住感觉裤腿凉飕飕的，他低头，裤子已经湿了。
拦住捂住弟弟的嘴巴。
抡起板凳的外村人被本村的年轻人们合力一下子按倒在地。
当天夜里，拦住回味着后来一个外村年轻人说的话：老道是四旧，是毒害，是封建迷信的残余。
拦住不知道他说的都是什么，拦住嘴里又泛起了几年前老道给的野果子的酸涩。
彻夜不眠。
第二天的时候，拦住被沟上传来的吵闹吵醒，他跑上沟，村里很多人围在庙周围，却无人进到庙里。
他挤到人群前面，凑到门前，看到了他以后的几十年里都忘记不了的景象：
乱糟糟的院子里，前一天还什么都没有的地上洒满了乱糟糟的纸人。像是到了冬天，一地的雪。
风吹起，纸人们还偶有翻动。
仿佛活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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