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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于朝《苎萝山稿》的发现与研究，不仅解开了陈洪绶身世的诸多谜团，也将以最确凿的资料颠覆专家学者既有的定论。从某种意义上说，《苎萝山稿》是打开陈洪绶研究的一把钥匙。它将向世人公开关于陈洪绶那些闻所未闻的陈年旧事。譬如陈洪绶的婚姻。就陈洪绶研究而言，这不是小事，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课题，因为它事关陈洪绶的就塾、学画、师承、交友等等相关内容。
壹
陈洪绶十七岁娶萧山来氏，二十七岁续弦杭州韩氏，四十六岁纳胡净鬘为妾。这样的婚姻史，谁都没有异疑。但它不严谨，也不完整。现在，有陈洪绶父亲陈于朝的文字为证，我们不得不对陈洪绶的婚姻史进行一次纠正和完善。
先纠正一个说法。
笔者以《苎萝山稿》为依据，撰写过《陈洪绶入赘萧山的前因后果》，主要参考文献是陈洪绶岳父来斯行的《苎萝山稿叙》和《祭明故陈老亲母王氏祭文》（王氏是陈洪绶母亲）。这两则史料，明白无误地写明了两点：一，来斯行初到枫桥、初识陈洪绶，在万历三十四年（1606）五月前，这一年陈洪绶只有九岁。5月18日，陈洪绶父亲陈于朝去世。二，陈洪绶之所以十七岁就早早结婚，是为了圆母亲王氏去世前的一大心愿。万历四十二年（1614）冬，陈洪绶“赘”至萧山来氏，万历四十三年（1615）立春，陈洪绶“赘未满月”，母亲病重，枫桥遣人至萧山传话，说陈洪绶母亲想看一眼新妇，于是来氏首次随陈洪绶来到枫桥。2月13日陈洪绶母亲王氏去世。至于陈洪绶后来又回枫桥定居，则是后话。
重申这两点，旨在说明：陈洪绶与萧山来氏的婚姻，并非父亲陈于朝在世时确定的，且陈洪绶与来氏的婚姻不是“娶”而是“赘”。来斯行的长篇祭文，对于这门亲事由原先的不同意到后来的同意，前后曲折写得一清二楚，当毋庸置疑。
贰
然而，陈洪绶在入赘萧山来氏之前，的确有过一次婚约，这就是他童年时与山阴（今绍兴）张氏的一桩“娃娃亲”。
陈于朝的《苎萝山稿》固然没有涵盖他生前的作品，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中找到陈洪绶订“娃娃亲”的确凿证据。
在《苎萝山稿》里，有一个关键词，叫“亲家”。先后出现三次，分别是：一、王纯斋亲家。出现在《寿王纯斋亲家六十序（代大父）》中，是陈于朝替祖父写的一篇生日祝颂文，此“亲家”是祖父陈鹤鸣的亲家，王纯斋是陈于朝的外祖父。二、胡亲家。出现在《答胡亲家》一信中，这便是陈于朝长子陈洪绪的岳父，陈洪绪《先严慈行实》载：“不孝洪绪，娶楚湘阴令胡公大臣女。”两者相合。三、张葆生亲家。出现在《与张葆生亲家》一信中。这个亲家，就是陈于朝生前为次子陈洪绶所订的亲家，也就是说，陈洪绶童年时的“妇翁”（岳父），名叫张葆生，而不是来斯行。
张葆生（1575—1645），初名联芳，字尔葆，号二酉，山阴人。明末画家、收藏家。以入幕至仕，官孟津县令。孟津有城无濠，尔葆令掘濠加固。满6年，升扬州司马，分署淮安，督理船政。史可法廉其才，漕事缓急一以委之，无不立办。崇祯十六年（1643），李自成起义军破河南，淮南告急，因练乡勇守清江浦，积劳成疾，一病不起。善山水，与沈周（石田）、李流芳（长蘅）、董其昌（思白）诸大家齐名。
叁
何以证明陈洪绶与山阴张氏有过婚约？答案就在陈于朝与张葆生的书信里。《苎萝山稿》收录陈于朝写给张葆生的书信共六封，其中第一封信说的就是这件事。题为《复张葆生》，全信如下：
王考未殁数日，尝执朝手，谓窃闻公子高谊，得投玉杵，将为后世光。既礼成，而王考宾华胥矣。不肖果荷雅爱，不啻笃也。尊公始吊于潇江，足下复奠于塚上，薤露汗青，悽怆慰劳，黄泉有知，得无雨泣而转含笑乎？存殁戴德，衔结靡穷，祇对使九顿，呜咽致谢耳。尊太翁内转，以鞅掌尚未走驾，而无益鼠女致辱太夫人驰嘉贶，以存荆妇厚颜，锓膈可名状乎哉？惟是台慈，能鉴我区区不尽。
陈于朝祖父陈鹤鸣临死前，曾握着孙子陈于朝的手，交代曾孙陈洪绶的婚姻大事。陈鹤鸣说，山阴张氏是望族，特别是扬州司马张葆生，听说这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我们当与他家结亲，早点攀高枝，投玉杵（指求婚下聘礼），将来必定能为我陈氏家族争光。于是，遵循祖父旨意，陈于朝与张葆生结为亲家，且慎重举行订婚仪式。“礼成”后，陈鹤鸣驾鹤西去。之后，两家成为至戚，走动交往频繁。张葆生的父亲在潇江祭典陈鹤鸣，张葆生特意赶到枫桥上坟，张葆生母亲还赠礼品给陈于朝女儿。陈于朝在信中表达了深深谢意，说父亲在地下会含笑九泉，说妻子在收到礼物后感到汗颜，说自己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等等。
因为与张葆生成了名正言顺的亲家，所以陈于朝在与他人通信时，就直截了当说这层关系了。陈于朝给松江大儒陈眉公（陈继儒）的信中，就是这样说的：“先生则海内真通儒也，于朝所寤寐向往者有年矣。顾无从得一面颜色接謦欬。顷闻之，山阴张司马有约，张为朝肺腑戚，将因得交先生，邀从者过苎萝山下止宿茅舍也，后竟不果来，至今怏怏为恨。”（《简陈眉公》）信中提到的张司马，就是张葆生，陈于朝称张司马是自己的“肺腑戚”。张葆生与陈眉公素有交往，陈于朝因多了张葆生这层关系，与陈眉公的交往也日益加深。
肆
这个门当户对的婚约，这桩由陈洪绶曾祖指定的娃娃亲，后来为什么突然变卦了？如果不是发生重大变故，断然不会撕毁婚约。果然，答案在陈于朝的第二封书信里隐藏着。此信题为《与张葆生》，内容如下：
夏杪奏记长安，加足下饭，嗣后了不闻问。足下迟归，君家遂有许大恶。滋味人生，政如朝露，百岁几何，亦复如是。达人自应有解，独仆次子薄命，每触事有感，未尝不与母抱首啼泣也。仆虽力为强持，顾之终自酸鼻。足下高谊尚无遐心，幸不鄙夷贱父子耳。伏枕山中，苦难握手，寄语奚童，愿言珍重。
书信文字不多，但信息量巨大。陈于朝说，自夏末在长安写信问候张葆生之后，双方没有互通信息。然后以极隐晦的语言，提及了张葆生家里发生的一件大事。什么大事？“许大恶”，即“这般大的遭遇和痛苦”。联系下文，说人生譬如朝露，说人活百年亦不过如此，便不难得知，张葆生女儿意外死亡了。这从陈洪绶的表现上也可以看出。陈洪绶每每想起发生在张家的“许大恶”，就与母亲抱头痛哭。（陈洪绶尚幼，还不到九岁，他痛哭并非失妻，而是失去了童年的玩伴。）陈于朝也强忍痛苦，但看到儿子悲伤的样子，自己也经不住鼻酸难过。
痛苦可以被时间洗涮，陈洪绶未成名前的这桩“娃娃亲”，更成了历史云烟。在陈洪绶的历代研究者中，只有晚清文史大家平步青，曾在他的《霞外攟屑》（卷四）中有过一个大胆的推测，他认定陈洪绶曾经是张葆生之婿，推测张葆生之女未嫁而殇，陈洪绶后来才再娶来斯行之女。现在看来，平步青的推测完全准确！
伍
陈洪绶的婚约，因张葆生女儿早逝，便宣告自动失效，但两家的交往并未中断。张家在遭遇“许大恶”之后，陈于朝仍将陈洪绶托付给张葆生，女婿做不成，那就做张葆生的儿子吧。在陈于朝的信中，很真诚地表达了这层意思。此信题为《报葆生》，内容如下：
读柔翰，固知足下雅意，犹然齿颊疲驽。至损筐篚，列玉充庭，不肖何德堪之？顾高谊累累綦厚。不肖落莫如是，恐不足当仁兄怜盼。即黄口豚犬，终愿照拂，儿子视之，俾不颠隮，幸无负依恋夙志。不肖敢以相属，足下忍无心颔乎？佳贶敬拜嘉，以歆厚意，稍反锦以报从者。家尊茧茧骨立，未皇削草居起，敢拜过轩之宠。使发神往，怆然怆然。
陈于朝与张葆生没有间断通信，张葆生还总是破费，给陈于朝送这样那样的礼物，陈于朝深深体会到了张葆生虽非亲家但胜似亲家的情谊。信中，陈于朝把儿子陈洪绶说成“黄口豚犬”，希望继续得到张葆生的照顾，希望张葆生像儿子一样对待他，不让他感觉困顿挫折（陈于朝早已意识到自己只能得“下寿”）。陈于朝甚至说，我把儿子托付给你，你难道会忍心不肯点头答应？信末还提到了陈于朝父亲陈性学的身体状况，并真诚邀请张葆生能来枫桥光临寒舍。
以上是三封书信，跟陈洪绶的婚约事情相关。另外三封，分别取题《与张葆生亲家》《答张葆生》《与张葆生》，信中涉及的多是书画方面的话题。其中《与张葆生亲家》一信，内容是陈于朝替好友鲁弥生向张葆生索画，此信当写于婚约关系存续期间。其它两信时间不确定，但从信中提及“弟多病，不胜肉味，近已绝荤”来考察，当在陈于朝病重期间。这说明，在陈于朝在世时，陈张两家仍保持亲戚关系，而与萧山来斯行的婚姻，则尚无蛛丝马迹。这在陈于朝与来斯行的通信中，亦可得到查证。
陆
还原陈洪绶这桩“娃娃亲”，之所以说它重要，是因为它将直接颠覆诸多陈洪绶研究的既有成果。
譬如，陈洪绶四岁画关公的事，《清史列传·陈洪绶传》载：“年四岁，就塾妇翁家，画汉前将军关侯像于壁上，长十尺余，翁见之大惊，下拜。”这里的“妇翁”，历来被张冠李戴在萧山来斯行头上。那么现在必须纠正过来，这个妇翁的真实身份应当是山阴大画家张葆生。结合上引陈于朝书信的内容，我们甚至可以推定，当初陈于朝与张葆生结为亲家，陈洪绶确实还只是年仅四岁的娃娃。
譬如，陈洪绶的“就塾”地点，同样也在山阴，而并非萧山。现在谜团解开了，解释起来就顺理成章了。陈于朝之所以订下这个婚约，除了张葆生的“高谊”，除了张葆生与自家门当户对，还因为张司马与沈周、李流芳、董其昌齐名，是一个大名鼎鼎的画家。如此，则陈洪绶自幼就塾山阴，既与张葆生女儿青梅竹马，又能近水楼台先得月，拜张葆生为绘画之师。
譬如，陈洪绶绘画的启蒙老师，也终于有了明确的对象，那就是张葆生。清代陶元藻在他创作的中国画史著作《越画见闻》中，有陈洪绶师承张葆生一说，说陈洪绶“自幼其门，颇得其画法”，这个说法现在看来也得到了印证，但之前因缺少确凿的史料，故始终被研究者排除在视线之外。
譬如，陈洪绶与张岱的关系，也必须重新定位。有了陈洪绶与山阴张氏的婚约，陈洪绶与张岱就不再局限于朋友关系了，实际上陈洪绶还是张岱名义上的堂妹夫。陈洪绶小张岱一岁，他们在张家自幼就结下深厚的友谊。因为，张葆生既是陈洪绶童年时的妇翁，又是张岱的仲叔（叔父），张岱父亲张耀芳，叔父名叫张联芳（张葆生）。因为有双层的关系，张岱成为陈洪绶一生的至交，甚至陈洪绶去世时，也是张岱帮着收尸治丧。
譬如，陈洪绶与蓝瑛，究竟是师生关系还是朋友关系，也有了最终的定论。清代孟远《陈洪绶传》载：“十岁时即濡笔作画。老画家孙杕、蓝瑛辈，见而奇之，曰：‘使斯人画成，道子、子昂均当北面，吾辈尚敢措一笔乎？’”蓝瑛在陈于朝去世后，即挑起培养陈洪绶继续深造的重任。蓝瑛之所以关爱陈洪绶，除了他与张葆生同时参加一个画社，有着深情厚谊之外，还因为蓝瑛（包括孙杕）与陈洪绶是通家子弟的关系（见拙作《陈洪绶与蓝瑛孙杕究竟是什么关系》），在《苎萝山稿》附卷中可以发现，蓝瑛、孙杕均以“通家眷”名义致祭陈洪绶父母，而陈于朝在《与屠纬真》（屠纬真，即江南才子屠隆）的信中曾这样开头：“田叔家儿过山中，知先生尚滞闽中。”这里的田叔，就是蓝田叔，就是蓝瑛；而“家儿”的意思是“肖似其父的儿子”，陈于朝将蓝瑛视作儿子，这是“通家眷”的又一个直接证据。
如此等等，尚有不少可待梳理。总之，陈于朝《苎萝山稿》从历史尘埃中翻捡出来，陈洪绶的身世之谜由其父亲陈于朝来亲自叙说，则陈洪绶的研究必将迎来一次正本清源的刷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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