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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图局部（弘仁）
山水
明清之际的山水画派，大致可以分为两个走向。一派宗董其昌及宋元诸家，以王时敏、王鉴、王原祁、王翚为代表的“四王”。因得到官方认可，为画坛正宗，有左右画界之势力的地位。在清朝三百年间，基本上是以这派势力为主。除了这派势力以外，最可称道者，则是飘然世外的“四僧”。和所谓正统“四王”相比，这派在野的“野狐禅”，生前不如“四王”显赫，但在后世，却大放异彩。
这四僧分别是弘仁、髡残、八大山人和石涛。他们既有相似之处，又别而不同。在国破山河之际，士人所面临的只有两种选择，一是归顺，依附在正统画派之下。另一个选择是成为“遗民”，为保持不羁的灵魂而遗世独立。
这四人中，八大、石涛是明朝宗室后裔，出家有不得已而为之的凄楚，并非出于本愿。八大、石涛晚年都还俗就说明了这个问题。僧人的身份，其实是他们身上的一件袈裟，遮盖不了他们旷达，性情的灵魂。四人都是心气极高之人，虽投身空门，毕竟还是“野狐禅”，和真正为了信仰而出家的修行者有所区别。而好就好在他们并非为了信仰出家。否则，历史上只是多了四个逃避的僧人，少了四个横空出世的天才。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乱世出英豪，虽然是时代的不幸，但每次在乱世或者时代的变革中，总能出现天才般的人物，他们被吞没于时代的洪流中，又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而“四僧”最突出的地方在于，他们不像“四王”那样在传统的步调里，谨小慎微地摸索着，既想超越前人，又缺乏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像石涛“古人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何法”这种振聋发聩的质疑，在“四王”那里是看不到的。
八大山人
作画只用干支和岁时纪年
从性情而论，“四僧”中八大山人和髡残比较接近，都是大喜大悲，无端狂哭无端笑，形迹时而正常，时而疯癫之人。所谓不疯魔不成活，如果在寻常人身上，不用说，就是一个疯子，但在艺术家那里，就是一种罕见的才情了，所谓的“颠张醉素”，真正感人的艺术作品，都是有极大性情的人创作出来的。
八大山人名朱耷，别署甚多，而他真正使用八大山人这个别号，是在60岁以后，也是他画风成熟，充满个人风格的时代。
明亡后，八大作为明宗室的后裔，拒绝和清政府合作，出家为僧是唯一的出路。八大只用干支和岁时纪年，从不在画中用清朝帝王的年号，可见他内心的决绝。八大的疯，其实来自他的身世，疯病发作起来时，他会时而伏地痛哭，时而仰天大笑。一日之间，颠态百出，醉酒后，泼墨作画，狂呼大叫，洋洋洒洒。
独立的怪鸟，翻白眼的鱼，哭之笑之的怪异署名，违背常理画风，形式特殊，章法疏淡，反映了八大山人内心无法言说的凄苦。
八大的画已经脱离了文人式的自表风流，成了苦难精神的象征，一种站立在寒风中任凭风雨吹打的自我放逐，自我弃绝。这种冷眼旁观，遗世独立，鄙夷不屑，极端孤愤的风格，在整个绘画史上，都是罕见的，甚至是很难被接受的。八大山人的画风是对人间公然的不屑和挑战，但正是这种傲岸孤峭的风格，使得八大山人在画史上独树一帜。
髡残
话不投机的，给钱都不画
毋庸讳言，八大山人的疯，多少有些精神病征兆。而髡残的疯，则是出于性格和经历，有一种自我封闭，独头独脑的孤僻之气。
髡残俗姓刘，号石溪。髡残的出家有些任性，他年少时母亲去世，他便吵着要出家。一天，因为天寒，他弟弟给他准备毡巾御寒，谁知他戴上，照了镜子后，随即用剪子将毡巾剪碎，又将头发剪去，出门投向寺院。由此可见髡残的性格，倔强而自我。
髡残早年曾参加南明的军队抗击清军，失败后逃进山里，像野人一般吃野果，用野草裹身，以血代饮，以溺暖足，过了几个月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这段经历对他的影响可谓刻骨铭心。髡残后来到了南京，住在寺院里，经常闭门不出，与草木树石同呼吸，即使身上长满疥疮也不在乎。
画友程正揆说他像狮子独行，自证自悟，不求伴侣。髡残气性高傲，和八大山人给酒喝就给人作画不同。朋友周亮工说他：“品行笔墨，俱高出人一头地。所与交者，遗逸数辈而已。绘事高明，然轻不为人作，虽奉以千金，求其一笔，不可得也。至所欲与，即不请，亦以持赠。”话不投机的，给钱都不画。
髡残的画学元朝王蒙，奥境奇辟，缅邈幽深，引人入胜，笔墨高古，设色精湛。髡残的画笔古拙，善用秃笔，粗率旷达，陈师曾说他有蝉蜕尘埃之致。
石涛
是法非法，即成我法
“四僧”中，惟石涛出家甚为勉强。
石涛和王原祁同年，明亡时，他才三岁，对山河破碎的体验，没有八大来的深刻，而他出家的原因也仅仅是明宗室后裔。这种身份是不允许他在社会上抛头露面的。所以，他虽有怨恨，但不及八大山人那么刻骨铭心。八大终其一生痛恨清廷，拒不合作，老死乡里。但石涛中年，在康熙皇帝两次南巡时，他都去接驾，还写诗作画，感叹知遇之恩。
出于根深蒂固的传统道德观念，后世也有对石涛人品讥讽的。客观地说，王宾虹评价石涛的“不甘岑寂”论还是比较公允的。石涛晚年弃僧还俗，摆脱了明朝遗民的立场，说明他出家为僧本是无奈之举，何必要上升到民族“节操”的立场，何况他并没做清朝的官，只是从隐蔽处走出来罢了。
石涛的画风经历了多次变化，却并无八大山人那种疾世愤俗的心理煎熬，他的情感寓意在画风中，而石涛最大的突破是改变了前人的画风，是画史上承上启下的重要人物。在清朝初年，宋元画派与董其昌的学说，造成了整个画坛讲究风尚，要求笔笔有来历的时候，是石涛首先冲破了这些陈规。
石涛的霸气和豪气明显地超越了这个时代，在《为禹老道兄作山水》的最后一页中，他写道：“是法非法，即成我法。”如果没有一点胆魄和自信，有谁敢连夸这样的海口。就连一向自视甚高，贵为正宗的王原祁也心服口服地说石涛是“大江以南第一”，这话出自画坛领袖王原祁之口，是难能可贵的。
石涛是不为传统所左右的画家，不拘泥于一种形式，不以古人法己，搜尽奇峰打草稿，且他又是个通才。陈师曾说他：“石涛于美人、山水、花卉、翎毛、草虫无不精通，然貌似拙劣，其实精妙；其俊艳处，殆难以言语形容。”齐白石更是说：“青藤（徐渭）、雪个（八大山人）、大涤子（石涛）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得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有这种叹服，还说什么呢？
弘仁
年龄最大，画风与倪瓒相似
弘仁相对前“三僧”名气似乎没那么响亮。而陈师曾在《清代山水之派别》一文中，也只是说了前“三僧”，并不曾提到弘仁的名字。相对而言，弘仁是四僧中较平静的一个，年龄也最大，和髡残一样，早年也曾抗击清军，明亡后于福建武夷山出家为僧，从此一心画事，直到终老。
画家选择的创作风格，往往与他所选择的社会角色相吻合。弘仁在甲申之变后，披上袈裟，心如枯井，保持着内心最大的蔑视。
弘仁心仪元朝倪瓒，画风也和倪瓒相似，枯寂疏朗，透着一股清寂的冷傲，周亮工说他门徒赝作甚多，但缺少内在的筋骨。倪瓒的画是不易学的，如果没有心力的支撑，徒具形式罢了。弘仁的山水画中，山峰常如笔削，一笔而上，垂直不阿，线条傲岸耿介，硬朗明快，实是他内心与尘世分离的意念。在晚年的《秋景山水》图中，画面清寂幽冷，反映了弘仁心理上的平静和沉稳，在经历了明亡后的阵痛后，他对尘世已经无所欲，也无所求了。
四僧在画史上的地位不言而喻，如果没有他们，清朝三百年的绘画，至少是黯淡的，缺乏生命的活力和光彩。相对而言，四僧中三人的画风是可以学的，如张大千学石涛，王宾虹尊髡残。唯独八大山人是不可学的，他的独特来自于生命本能的驱动，是一种无法复制的，异常的精神现象，这源于一颗灵魂深度的不幸！（欧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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