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的故事

斜阳西沉，暮色四合，山梁上来了一匹豹子。它用力地伸了一个懒腰，开始对着落日吼叫，那声音像一把巨大的黑色铁锹——用力地铲动着锅底。 一个叫梧生的小男孩，穿着开裆裤，愣在门口的洋槐树下，看着山梁上那匹吼叫的豹子。他亲眼看见，夕阳原本以极为缓慢的速度下沉，但被那匹豹子的一声惊吼，那轮通红的圆东西唰的一声掉下去了。 梧生你给我回来，再不回来就让豹子把你叼走。小男孩的母亲在院子里叫喊着，见小男孩没反应，她走出院子，抓住小男孩的一条胳膊，一把将他拎进了院子，扔在地上。回身砰的一声关上了院门，插紧门闩，为了保险起见，找来一根饭碗粗的木头，顶住门闩。 趴在地上不想起来的梧生，听见村子里其他人家响着一样的关门声，那些孩子的母亲扔孩子的声音，还有和他一样趴在地上不想起来的小孩的呼吸声。原本经常来村子里闲逛的风，没再来了，那弯老在日落时分出现的月亮，不敢出现了，而家家户户在噼里啪啦的关门声之后，也逐渐宁寂成了夜的一部分。 梧生你知道吗，山梁上来了一匹豹子，它饿了，要吃你呢。饭桌前，梧生的大哥龙生小声地说着。你太小了，你的肉不够它吃呢，它还得啃你的骨头，卡嚓卡嚓的。龙生说到这里就顿住了，因为一双筷子抽在了他的脑袋上。他本能地用双手护着小脑袋，歪着脖子顺着那双筷子看上去，看见他母亲怒目圆瞪地盯着他。他噘了一下嘴巴，低下头，端起饭碗，拿起筷子，往嘴巴里扔了一把青菜，随后拼命地灌着稀饭。良久，他瞪着梧生，梧生也瞪着他。目光相持的瞬间，梧生莫名地想到了山梁上那匹对着落日吼叫的豹。 在梧生童年的记忆里，豹子出现的那个夜晚，村子里所有人都没洗澡，包括平时最爱干净的小兰。吃过晚饭，也没人在院子里乘凉，争先恐后地跑进卧室，谁都觊觎着靠墙的位置。梧生凭着年龄小的优势霸占了那个位置，他二哥睡了床的中间，大哥睡在最外面。在闭上眼睛之前，睡在床沿上的大哥一脸惊恐地说，待会儿我推你们，都得醒来啊，可不能让豹子把我吃了啊。 那夜的梧生，将耳朵紧贴着墙壁，听着山梁上那匹豹子的吼声。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豹子的吼声消失了，原本沉寂的村子，更加沉寂，死寂。没过多久，耳朵贴着墙壁的梧生，听见一头猪崽惨叫的声音，短促而深邃。天亮后，村里人看见，通往山梁的那条土路上，血迹斑斑。  从那以后，每到黄昏日暮，山梁上都会出现一匹豹子，它对着慢腾腾的夕阳一声怒吼，夕阳啪嗒一声掉了下去。随即传来村里人扔小孩的声音，关院门的声音，猪惨叫的声音。天亮以后，有人挨家挨户地诉苦，唉，我家的猪崽啊，被豹子叼走了啊，我养它那么膘，就在护栏上捡到一撮毛。 听到这些，那个叫梧生的小男孩，经常在脑海里想像着那匹豹子跃进猪栏的过程。它后脚一蹬，腰部一紧，前脚腾空，在朦胧的月光下，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蹿进猪栏，一口咬住了猪崽的脖子，再一跃而出，烟一样消失在夜影里。那是最先的几次作案，豹子总是速战速决。所以，在梧生认为，暮色里的豹子在山梁上吼叫，只是为自己壮胆。 豹子就像一位孤胆英雄，从一个村里人陌生的地方，来到一个它陌生的地方，它要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抢劫猪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于是，它先在山梁上使劲吼几声，没想到村里人竟然如此胆小。豹子在叼走第四头猪崽的那个夜晚，它放慢了脚步离开村子，它惊奇地发现，村里人竟然毫无反应，包括那些守护家园的狗，竟然连叫都没敢叫一声。所以，第二天夜里，它来叼第五头猪崽的时候，它又将脚步放慢了一些。 如此下来，它由原先的狂跑，逐渐变成了跑、慢跑、小跑、步行、散步。它也不记得是在那个夜晚，叼第几头猪崽的时候，它忽然觉得没必要叼走，直接在猪栏吃就好了，吃完再走，省事儿多了。而在黄昏日暮的时候，它懒得叫了，也没必要叫了，它只要在山梁上站一站，伸两个懒腰，就把夕阳吓跑了，村里人也都惊恐万分地回家、扔孩子、关门。然后，它大摇大摆地走进村子，翻进猪栏，吓死一头猪崽，吃饱喝足后，哼着小曲走出了村子。 几十年后，梧生与我们讲起这些的时候，总是异常的兴奋，他在空旷的院子里表演着豹子走出村子的样子。门前那棵古老的洋槐树上，几只没有名字的小鸟，扑闪扑闪地飞来飞去。从他听着有趣的描述里，我们意识到，眼前那个年近花甲的老人，对那匹来自陌生地方的豹子，眼神里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伤悲。 在一个起风的秋夜里，豹子从小兰家的猪栏里走了出来，它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酝酿着一个饱嗝。那个饱嗝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打出来了，怎么也等不出来，只好作罢。于是，它一摇三晃地走了起来，在通往山梁的那条土路上，企图把肚子里那个饱嗝摇晃出来。 豹子就是这样走着，微凉的秋风吹着的胡须，痒痒的。月亮也出来了，有些昏暗，但已足够让它看见自己的影子。它的影子被扔在了枯黄的秋草上，沾着少许松散的泥块，偶尔还有一堆体积非凡的牛粪。它小心地对照了一下记忆里的模样，发现自己确实长胖了，也就没理会那堆牛粪了。 你无法想像，在土路的另一端，迎面走来一个名叫郭世发的醉汉，他的步法和它一样，一摇三晃。郭世发到五十里外的小镇赶集去了，去的时候是上午八点多，挑了一担谷子去卖。他妻子再三叮嘱他早些回来——以前他经常回得很晚，自从豹子出现后，每次赶集都回得很早，但这天终于晚了一回。他在小镇里把谷子卖了，口袋里塞着好厚的一把钱，他跑进一家小馆子，坐下来要了三两白酒，一盘小菜，慢慢地吃了起来。越喝越觉得好喝，越吃越觉得好吃，口袋里的钱越摸越觉得厚实。 店家，给我加酒，快点快点，还有菜，给我弄牛肉，上好的牛肉！郭世发使劲地拍着桌子，刚喝完酒的粗瓷小碗，被他拍得上蹿下跳。店小二赶紧跑过来，给他继续斟酒，招呼着，牛肉随后就到，随后就到。郭世发灌了口白酒，嘿嘿一笑，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钱，往桌子上又是一拍，说，别担心，爷我有的是钱。 郭世发就是这样喝着白酒，吃着牛肉，吃喝完了继续拍桌子。直到小馆子关门的时候，结完账，他甩在桌子上的钱还是多出了好几张。于是他从中抽出一张，递给店小二，再从麻袋里摸出一个酒瓶，也递给店小二，说，给我装满，装满，记得啊，要装满，一滴都不能少。 郭世发右手提着酒瓶，麻袋挂在扁担上，撩在肩膀上，左手抓着扁担，一摇三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山梁通往村子的土路上，确切地说，是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下，郭世发和那匹豹子狭路相逢，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微凉的秋风里，朦胧得有些昏暗的月影里，郭世发木愣地看着豹子，豹子也木愣地看着郭世发，面面相觑。 接下来的事情，估计很少人会相信，可这是真的。郭世发双眼一瞪，酒醒了大半，冲了过去，一路狂奔。而那匹豹子前腿一虚，闪到路边，随后也没敢回头去看郭世发，只是一个劲地往山梁上跑。  郭世发回家后，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第三个清晨终于起来了。他赶着牛到地里吃些干草，走动走动血脉，见人就说，我在路上碰见那匹豹子啦，没什么的，它被我吓跑了呢。他这样嚷着嚷着就被村长听见了，村长立即召集村里人开会，商议如何猎杀那匹豹子，为民除害。 在村民大会上，郭世发被委任为猎豹先锋。为了面子起见，也或者说，为了不让自己的牛皮吹破，以后没脸见人，郭世发只好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份差事。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他还当众磨起了柴刀，在一块青灰色的磨刀石上，唰啦唰啦地抽擦着刀锋。没事儿没事儿，有我郭世发在，那瘟神休想活命。六十多年后的今天，梧生向我们重复着郭世发当年的台词，忍俊不禁。 轰轰烈烈的猎豹行动终于开始了。郭世发用竹筒做了一个刀架，将磨得锋利的柴刀插在刀架里，头上扎一条红围巾，肩膀上扛着一根木棍，身后跟着很多根木棍，还有两个人抬着一面大铜锣，只有村长扛着一把土制的猎枪。 到了山梁上，村长发布命令，铜锣手开始敲铜锣，众人开始呐喊，声音响彻云霄，在山谷里不停地荡来荡去。以郭世发为先锋的猎豹队伍，逐渐深入山谷，铜锣声、呐喊声彼伏此起。起先，冲锋在前的郭世发有些腿软，但一直没发现任何野兽，他开始不那么腿软了。在山坳上的一棵苍松下，他掏出酒瓶，往嘴巴里灌了两口白酒，苍松往前就是一片竹林。 郭世发喝完那口白酒，回望山路，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隐约的铜锣声。他双腿发软，左手抓紧木棍，右手从竹制刀架里抽出了柴刀，硬着头皮走进了竹林。他猛抬头的瞬间，前方二十米左右，也有一个脑袋抬了起来，是的，正是那匹豹子，它躺在竹林里睡懒觉。他掉转身就跑，柴刀和木棍都扔了，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啊，救命啊”。而就在他转身逃跑的瞬间，豹子从地上一跃而起，朝着相反的方向，一溜烟儿跑了。 其他人随即就赶到了，村长一声令下，铜锣声、呐喊声在竹林响了起来。郭世发哆嗦了一下，捡起柴刀，一挥手，说，它往山崖那边跑了，我们追。村长一点头，说，好，追！那个起风的秋日，猎杀豹子的队伍在竹林里穿行。从上午开始，一直追到午后，日渐偏西，终于看见了躺在山坡上晒太阳的豹子，它木愣地看着眼前那些陌生的东西——它只跟郭世发有过两面之缘，其他人都没见过。 村长端起猎枪，扣动扳机，砰的一声，火药像纸钱一样烧了起来，青黑色的铁砂朝着豹子掠了过去。豹子霍地起身，一阵惊吼，有铁砂钻进了它的身体，它的背部在流血。众人继续呐喊，没命地敲击着铜锣，豹子退到山崖上，漠漠地看着眼前那些不认识的人，他们呐喊着追了上来。 村长上好火药，再次端起了猎枪，瞄准了豹子。就在他开枪的瞬间，豹子腾空跃起，跳下了山崖，抱住一棵横长的苍松，苍松的旁边有一个岩洞。梧生说到的那个岩洞，站在山崖的对面，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但我们不知道豹子是怎么发现这个岩洞的，也许是冥冥中某种指引，可那明显也是一条死路——它能上来么，只能在岩洞里饿死。村里人提议，等豹子饿死以后再想办法下去弄，村长也同意，可猎豹先锋郭世发不同意，他要下去把豹子赶出来！ 郭世发找来一根藤条，绑在腰上，然后对村里人说，你们在上面拽住，放我下去。村里人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郭世发忽然就胆大起来了，六十多年后，梧生向我们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依旧满脸的疑惑。为什么一个在平时胆小如鼠、光知道吹牛的人，忽然胆大成这样。 村里人只好拽紧了藤条，一点一点地将郭世发放下了悬崖。靠近洞口的时候，只听见郭世发高声喊着，把藤条放松点儿，甩我进去。村里人只好照做，是的，郭世发凌空甩进了岩洞，连中两枪的豹子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满地的鲜血。郭世发一刀砍断了藤条，一个箭步飞了过去，骑在豹子鲜血流淌的背部，左手揪住它一只耳朵，右手抡起柴刀，拎过刀背，猛地砸向豹子的脑门心，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第七下的时候，豹子已是七窍流血，一声惊吼，一跃而出，沿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飞下了绝崖。 郭世发被掀翻在地上，满脸满脸、浑身上下都是豹子的血。豹子沿空飞落的瞬间，他竟然看见了它血迹斑斑的脑门心，郭世发周身一凉，像是被阎王招走了魂，一点力气也没了。 几个月后，郭世发死了。在死之前的几个月里，每到黄昏日暮，他都对着夕阳惊呼：“豹子，豹子，豹子！”喊得浑身冷汗，脸色铁青，瘫坐在落满枯叶的洋槐树下。梧生走前去看着他，他铁青的脸逐渐变成了死灰色，呼吸越来越弱。西边那轮通红的圆东西，啪嗒一声掉了下去，郭世发没再见它起来过。

看到此处说明本文对你还是有帮助的，关于“豹子的故事”留言是大家的经验之谈相信也会对你有益，推荐继续阅读下面的相关内容，与本文相关度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