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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一半豆瓣挂掉了。我有点沮丧。我转过头对王总说，我这算不算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王总没理我。我想她应该是没听懂。像我这样毕业多年还记得课文的文青毕竟还是太少。有时候我觉得我人生绝大多数时间都很沮丧。每当我站在街边，看着各种大排量汽车轰鸣着经过甩我一身泥点子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更别提晚上回家刷个论坛都要被各路精英教育的痛楚了。他们教育我说，年轻人不能活的像一条咸鱼，你要创业，并且保持紧张。我赶紧换小号去虚心请教，请问怎么样才能创业呢，开个奶茶店行不行？不用大号的原因是老子毕竟是个专家，开个人版，要面子的他们抱歉地告诉我，对不起，我投行工作的，对你说的行业不太了解。高山仰止啊草你妈。我带着三分窘迫三分自惭关掉了网页。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投行是干什么的，毕竟和我生活最沾边的也就是ATM机了。熟悉我的人可能知道，我之前从国企辞职之后来到了成都，进了一家豪车俱乐部，在准备大展拳脚实现人生理想的关口，不慎撞烂了俱乐部一辆跑车，之后俱乐部因为种种原因垮犊子了。请相信撞车和公司倒闭之间并没有因果关系。所以那一段时间我比较沮丧。事实上我人生从我发现自己并没有超能力之后绝大多数时间都很沮丧。可是谁又想当一条永远沮丧的咸鱼呢。我站在IFS之下太古里之边，美女香车从我身边经过，我觉得这个城市还是太挤了，可能容不下我这样忧郁的年轻人。有几次我问我朋友，说你们觉得我做什么职业比较合适？他们热情介绍我去搞传销，说我这人除了嘴巴能说思想缺德之外没什么大毛病，特别适合传销，实在不行卖安利无限极也可以。我说你们不懂。我说我最想的是站在这个城市比较高的位置，从一个比较高的高度来思考城市和人之间的关系，这个问题比较深奥你们可能不懂，毕竟像我这样有思想深度的年轻人不多。他们点头说我懂我懂，但是你去做高层墙面保洁的话可能吃不下那个苦。后来有一天，王总和陈总请我喝酒。在一个比较高的位置。我坐在落地玻璃边上，脚下是太古里，对面是IFS。街道上的车流化作了流动的光带，我看不见它们的屁股是四出还是两出，听不见它们的发动机是V8还是W12，感受不到尾气的熏陶，想不到白天我都干了些什么。我突然觉得这个城市变得宽敞了许多。当然，前提是你得无视身边那一群咔咔自拍的老娘们。我问陈总，像你们这些城市名媛平时就是在这么高的地方净化心灵的吗？陈总抖了抖细长的香烟，说，毕竟去西藏太贵了。我只能抖腿。抖了一会儿腿，我觉得有点无聊。我们也开一个这样的店吧，我说。陈总给我倒上柠檬水，王总问店员有没有湿毛巾。我没发烧，我说。你们不觉得很有意思么。在这里我们可以见到很多人，听到很多故事，我们可以把它写下来给别人分享，说不定还能约个炮。在这里我们可以遇到很多有特殊兴趣爱好的朋友，见识到很多不同的风景，聊聊耳机，玩玩手表，说不定还能约个炮。你看过深夜食堂没有，比如王总你，一个刚刚被小领导批评被大领导性骚扰深夜下班之后被男朋友短信分手的小姑娘，于是你跌跌撞撞走出公司，路上不慎撅断了高跟鞋。你提着那双当年男朋友买给自己的高跟鞋赤脚走在街道上，你突然想逃离这一切，然后你来到了我的店里，我递给你一杯酒说辛苦的一天哈，然后你趴在吧台上痛哭。背后的落地窗外是这个对你来说略显薄情的城市，但是它此刻沉默无声。只有老板我默默地擦着杯子。多么文艺的场景，我说，然后我们说不定还能约个炮。王总说，我草你大爷。我们总得在这个城市找到自己的位置啊。站得高一点，想的就能远一点。我们就开一个这样的店吧，我说。我们望向窗外，IFS旁边银石广场的灯光幕墙在此刻如跑马灯般闪耀。那就这么定了。此时此刻，我坐在装修到一半的店里开始记录从开始到现在发生的故事，希望有一天，你能坐在我对面，大家一起聊聊天， 说不定还能约个炮 。在选址完成之后，我开始接触各色设计师。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以为我是一个比较富有文艺气息的人。比如小时候去公园游玩遇到下雨，别的小朋友都惊叫着往高年级大姐姐的怀里钻。而我漫步在湖边，脑海里面一个中年男声在沉声朗诵，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帅爆了。然后被老师一脚踹回队伍里。然后我思维飘回现在，看着眼前正在吟诗的设计师，也很想把他一脚踹出去。是的，这个设计师在我面前吟诗。吟诗。我佯装不在意，紧紧抓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盲目地游走，但是无法阻止他吟诗的声音存在我深深的脑海里我的梦里我的歌声里。身边的王总假装到处看风景。陈总开始饶有兴致地研究自己新做的手指甲。“各位，这就是我为大家的店设计的整个文艺主旨，我想要表达的是……”“来来我们赶紧快速过一遍整个方案。”我手机没电了。设计师幽怨地看了我一眼。“他是不是对我撅了下嘴？”我问王总。“他他妈是不是性骚扰我？”我问陈总。“我怕，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问大家。我们走出那个设计工作室，大家沉默着叹了口气。这个故事教育我们，永远，不要在，陌生人，面前，吟诗，哟。约见第二个设计师是在鹭岛附近的星巴克。据说是一个香港设计公司的设计总监。设计总监是不是特别屌，王总问。不一定，万一是“首席发型创意总监TONY老师”那种路子呢，我说。然后我就看着一个披发及肩的男人走了进来，坐在我对面。我希望他没有听见我刚才说的话。王总说她想要一点不同的感觉，要现代，但不落俗套。总监一拍大腿说照啊，我有一个全新的想法，刚好适合你们。他的长发在星巴克室内无风自动，威风凛凛。我们在店内的空中做一个全息投影吧！总监兴高采烈地说。我在座位上原地一个趔趄。王总沉默了几秒，捅了捅我，说，全息投影是啥。我们用四台全息投影机！全电脑控制！在成都的最高空！营造出风雪！深海！游鱼！樱花飞舞！你是风儿我是沙！嘿~~巴扎嘿！总监陶醉了，长发在肩头载歌载舞。我颤抖着打开手机淘宝，输入关键字，拿给王总看。王总瞬间柳眉倒竖。还他妈得乘以四，我说。总监打完收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说，诶对了，你们预算是好多喃？他终于想起来问这个了，我心中哀叹。我伸出两个手指。总监眉头一皱。我讪讪地又伸出一个手指。总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谢谢你们，有空常联系。夜已近深，鹭岛街上各种跑车开始咆哮，引擎啪啪的回火声开始侵扰人的耳膜。我坐在已经无人的星巴克里，专心致志地吃着面前的星冰乐。第三个设计师是一个小姑娘，说话轻声细语。就是那种你在丽江乌镇西塘双廊总会遇到的小姑娘。就是那种一看就是我目标客户群体的小姑娘。我诚挚地对她说，放手设计，从你们女性的视角出发，怎么文艺怎么来，怎么方便自拍怎么来。小姑娘说，您得给我形容的具体点。具体说来，就是装逼，我说。小姑娘双眼放光。王总柳眉倒竖。然而就在设计工作轰轰烈烈展开的时候，中介给我来了个电话。我被房东给水了，房子租给了别人。一切停摆。那天我坐在电脑前，打开文档写几个字，又删掉，倒一杯酒喝几口，又倒满。东方发白，满桌烟头。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此后的几天，我处在一个对所有房屋中介都切齿痛恨的状态里。此前的几十年，我一直认为诚信是一个企业也好，个人也好，在这个社会生存最重要的品质。遗憾的是，优良品质都是被践踏之后，才能显示出它的弥足珍贵。王总问我，咱们还继续不？我说，继续，房子，慢慢想办法。王总设计了很多种特别好看，特别好吃的甜品。之所以把好看放在好吃的前面，是因为我这辈子能接触到的甜品也就是每年的生日蛋糕，以至于对甜品没有任何概念。王总说，你得学会品鉴。你负责甜品就是了，咱们各自分工。我摆弄着桌面上40多种不同的精酿啤酒。从平时来说，王总是一个特别抠门的女人。就是那种菜市场摸老板几根葱都要嫌弃上面泥巴多的那种人。然而自从她开始设计甜品，我开始意识到女人这种动物真的很复杂——你根本摸不准她到底在什么地方豪气，什么地方抠门。闪电泡芙，巧克力慕斯什么的，用的各种原料都很贵，均摊下来单个的成本都接近了30块钱。甜品打版的那天，甜品师一边涂奶油一边问我，哥，你们是搞慈善的吧？你们这么下料是要亏的啊。生意真不能这么做啊哥，你们得卖多贵才不亏啊，哪会有人买啊？你憋说话。王总怒道。这里要介绍一下我们的甜品师，一个刚从美国回来的年轻厨师。爱好是践踏同行，特长是自恋。我就用甜总来代称。“同类友商都号称是什么法国蓝带回来的，我蓝你妈，当老子不晓得狗日的底细。”甜总忿忿地打着奶油。“日吗奶油都是青石桥搞过来的歪货，诶日吗老子刚进嘴就想吐。”意思是说成都友商的产品你都吃过了？我说。“我刚从国外回来就吃遍成都了。”甜总把奶油盆放下，右手一挥。“一个个都是营销狗，吹的凶，日吗那个图片拍的哟，会放光。那个底下评论水的哟，一个个恨不得写几千字，日吗再枪一点嘛敢不敢。”意思是说你有信心比他们强。我说。“哥，我纠正你一个说法。”甜总正色道。“是完爆他们。”他们都是谁？我有点憋不住笑。甜总用十分钟的时间把成都当地甜品店挨个黑了一遍。王总不置可否的笑笑。然后甜总献宝一样的端出来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王总眼睛开始放光。甜总矜持地笑笑，但是浓浓的自恋已经从眼角漾了出来。“请品尝一下，我参加世界甜品大赛的参赛作品。”甜总点燃一根烟，用一种类似汪峰的尿性坐在沙发里。我觉得他就快要开始唱一起摇摆了。你觉得甜总怎么样。我问王总。可能有本事的人都有点怪癖吧。王总感叹着说。确实。我点点头。不过我们需要控制一下成本了，没有必要什么东西都用进口的。我说。这些东西都不好保存，备货压力太大了。王总突然严肃起来，说，如果注定要失败，我宁愿是因为我做出的好东西无人欣赏导致败给现实，而不是因为被人说是不好吃。我愣了一下。你现在全身都在发光，就像圣母。我假惺惺地说。滚犊子。王总望向窗外，脸上带着一种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接下来说说酒水。我个人是一个比较喜欢喝酒的人，但绝算不上是一个酒鬼。因为穷。比如说我挺喜欢单一麦芽威士忌，但从来都没有买过一瓶甚至是一杯麦卡伦30年或者更便宜的格兰菲迪30年。比如说我喝威士忌的时候不加冰，别人看起来会说“哟兄弟你喝纯的讲究啊”，其实是因为我买不起专用的冰格。男人喝酒有两种模式。一种是在烧烤摊上酒店包间里，觥筹交错，你来我往，如饮马尿，直到呕吐昏厥，换来友情与订单增加几分，夜半抱着马桶狂呕，冷暖自知。一种是一个人回到家中，踢掉鞋子，拉开领带，坐在桌前。只有一方荧幕打亮你没有表情的脸，拿起尚剩瓶底的存酒，压在舌下。苦则苦也，人生如此。醉则醉也，只为抒怀。你喜欢哪一种？王总说，你们为什么喜欢喝酒？男生只有在喝了酒之后才能征服世界啊，我说。醒了之后，我们就会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那为什么还要喝？妈的那你为啥还要每天化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面，我对人生的不易产生了崭新的认识。从前，我会对在泡馍店吃饭给不起钱的小情侣瞬间爆发恻隐之心，代人结账。我会珍惜和感叹世间一切美好却微小的情怀并且保持尊敬。我会对所谓”商人“这个头衔保持抗拒，并且不想让它来“玷污”我内心所谓的纯洁净土。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有朋友说，阿达，你写文的感觉都变了，变得市侩了许多。我想说的是，我某天拖着整整三大箱餐具走在街上，看见路边一个小便利店正在安装玻璃。只有一个工人，店老板年龄如我， 和他瘦弱的女朋友一起，死命地扶着两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我知道，大概店老板也是如我，为了节省工人的人工费而已。烈日当头，岂止灼心。我看着那个瘦弱的小姑娘用肩膀顶着玻璃窗，脚下趔趄，鞋掌错位，整个人失力摔向一边。店老板下意识地去扶他的女朋友，然后玻璃窗整个压了下来，把这对情侣盖在了地上。一时之间，满地狼藉。我想去帮帮他们。两秒钟之后，我还是拖着那三箱餐具往前走。我并没有变，我只是明白了更多。当王总和我一起玩命将做的太宽的沙发用肩膀往楼梯上顶，扶着脚手架一边吃着天花掉下的灰一边调整灯具的角度，跪在木地板上一点点把乳胶漆印子往下抠，为了五毛钱的价差和老板扯皮——当我们开始做这些以前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的时候，我明白了更多。当店里所有的灯具在凌晨的成都上空点亮。照亮店里还未拆封的崭新家具。戒烟长达两个月的我正式宣布戒烟未遂，坐在桌面上点了一根。看着头顶明暗透亮的灯光。这轻如鸿毛的成就，伴随着大概等同于一斤白酒的成就感，让我在四十六楼的高空熏然欲醉。这其实是一场修行。不管是被玻璃窗压住的他们，还是灰头土脸的我们。微不足道，点点滴滴。王总说，你又开始文艺了。我说，明妃，你就叫我太古里仁波切吧。今天又是忙到凌晨。有点麻木的把车挪到车库，坐在驾驶室里。把音响声音开大，点了根烟。磨蹭了一会儿，突然想到NGA的一个帖子，问男人开车回家之后为什么都喜欢在驾驶室里呆坐一阵才下车。于是我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每个人也许都有不同的脸，穿着不同的盔甲。白领的西装，工人的制服，码农的键盘，小姐的丝袜，小丑脸上的油彩。回家的路上，随着油门的深踩，身上的盔甲一件件的卸下。打开驾驶室门的一瞬间，要离开那个绝对隐秘安全的小空间，面对真实的自己，面对现实的真味。恐怕还是有一点点的畏惧。听完一首歌，抽完一根烟，能不能做好心理建设。过几个小时，又是新的一天。“你有没有做好心理建设，来变成一个所谓的生意人？”我在问自己。“还没有啊。”我说。我想在我能负担的情况下，用最好的家具，最好的材料，最好的器皿，营造出一个我不知道是不是最好的环境。甜品师问王总你们会不会做生意，你们这样要赔死。卖厨房电器的老板问我说，这个消毒柜要3000这个“消毒柜”要400，你要哪一个？卖器皿的店员说你们为什么要买这种杯子，这杯子只有居家会用。卖画的老板说，你们是画廊吗？为什么一定要这种手绘的画，很贵的，没必要。朋友问我说，你们到底是要做生意还是要体验生活？我不想赔死，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我是想赚钱。我坐在驾驶室里想，我到底在干什么。好像整个都跑偏了。在最初的时候，我在一个同类友商的店里坐了很久。我摸着宜家货色的桌面座椅，看着那些廉价的灯具，对王总和陈总说，生意不能这么做。现在我在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计算着自己投入的成本。我感觉有十万个小天使在左右开弓抽着我的耳光，对我说，生意不能这么做。我坐在驾驶室里想，可能我不是仁波切，我是傻逼。我把店名叫做“46 senses”。因为店在朗御的46楼，因为我是一个有点分裂的人。我一方面想要赚钱，一方面又耻于面对商人逐利的本质。我想投笔从戎献身国防为万世开太平，我想投身文海考古啃书为往圣继绝学，我想公考入仕为生民立命，我想在楼下买彩票怒中五亿从此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我想成为太古里仁波切找四十六个明妃夜夜那啥……人生一世，何止四十六种想法面貌。哪一种是我们的归宿。我是一个特别喜欢和人聊天的人。我想和每个人走进来的人聊聊，你发生了什么事，你有什么兴趣爱好，你的幸福是什么样子，你为什么会哭？我想把这些东西找个机会写下来，分享给每一个能珍惜世间微小情怀，并且能为之感动的人来看。有人对我说，阿达，你太理想化了，你不是个生意人。我说，对啊，我不是个生意人。但是，也许，这个世界，会给我这样的人，留出一条路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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