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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树是耐不得霜冻的，故而只能生在极南方。也因了这一点，北方的朋友常惊讶，荔枝还有树？我是常惊讶于他们的惊讶了。
在兰州住了三年，也能见到荔枝。大概兰州的雪期一了，便入了夏天，荔枝便能上市。我在北方市上见到的荔枝，竟是那么丑！刚入夏的时候，市上的荔枝还是绿绿的，是小小的，是荔枝家族中不成熟的小孩。在我印象中，这般绿壳的荔枝，是还需在树上挂一个月的，农人们还得去喷农药，防虫、催熟。到了夏深，北方市上的荔枝也有红意，然而竟还不如荔枝林中的地上捡的。丑，太丑！我们管落到地上的荔枝叫 破嘴 ，大概是荔枝从高高的树上落下，总要裂开壳，成了丑的模样。然而北方市上的荔枝是比 破嘴 还丑的，或许不曾裂壳，但那壳儿却已污点斑斑，或者成片地干硬化，成了棕色，像毁了容。我从不买这么丑的荔枝。跟朋友们谈起时，总要攻击一番北方的荔枝。我说得是愤恨极了，他们听得也是愤恨极了，不过不是嫌恶北方荔枝的丑，是嫉妒南国荔枝的美了。我能尝出那荔枝大概是 早红 ，一种早熟的品种，是最不佳的。北方的朋友自不知其种类，只管剥了壳便往嘴里塞，然后吐出大大的核来，悠悠道一句 吾乃杨贵妃也 。我猜杨贵妃是不吃这种荔枝的 常见的荔枝品种有三类：早红、乌叶、兰竹。早红或称金前，唯一的好处是早熟，此外无一可取。乌叶的得名，大概由于树叶的黑，比其它品种黑。这是一种辨别方法，还可以从形状、味道、口感上辨认。乌叶比于兰竹，口感较佳，即果肉较硬实，闽南语谓之 劲Q 。味道上，我以为乌叶较香，一种成熟的甜味；当然，有人喜爱兰竹独有的 兰竹芳 。形状上，乌叶是比兰竹小的，但是偶有特别小的核，叫 龋核 。此外，兰竹的价格高些，一般卖去烘作荔枝干；乌叶口感好，往往送人。
少见的品种也有，譬如 妃子笑 。因了家传的嫁接技术，父亲嫁接了一枝 妃子笑 ，一年能收数斤。 妃子笑 是极受村人颂扬的，粒粒 龋核 故而肉多，肉多且硬实、香甜，仿佛其它品种的好处都集于一身。 我怀疑杨贵妃吃的就是这种荔枝。家传绝技自不随便授人，可惜由于自己的懒惰和愚拙，恐怕这嫁接术要失传了。后辈吃不到我嫁接的 妃子笑 ，只好看着今日的记载而垂涎了。
荔枝是长在地上，还是长在树上？这是我常听到的北方朋友的疑问，相类的还有：菠萝像西瓜一样长在地上，还是有菠萝树呢？香蕉呢，香蕉又是什么样？南方人一定以为这是明知故问，卖萌装傻，于是要无奈答道 香蕉 不怎么样啊 或 菠萝就是 呃 。我不得不澄清这个事实：荔枝不长地上，是一串一串地挂在树上，荔枝树上。一般荔枝树有十来米高，所以摘收需爬树，需架竹梯。树宽与树高相仿，远望像一个绿油油的蒙古包。荔枝树在我生命中，是 树 的标准，因为我一降世看到的树便是荔枝树，因为我家深居荔枝林中。这荔枝树，是常绿阔叶乔木，即使冬天也不曾有颓败的景象，是一生保持青春的。我喜欢这样的树。叶子繁密，在荔枝树下，夏天再刺眼的阳光也透不进来。枝干呈棕色，因了南国的水汽，常现出湿润的表层，于是常能爬满青苔， 我在北方没见过青苔。 我无力描出荔枝树的全貌，当我努力去想时，乡愁又闯进了心间，像泪水灌满了眼眶。
夏季之初，漫山遍野都能见着串串的荔枝，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甚至垂到地上。那是农人最忙活的时候。一户人家的荔枝树，少则十来株，多则满山皆是。若单摘收一两株呢，一家子人便足够了。丈夫爬上树，肩上挎一个竹篮，篮中置一根勾杆。将周身够得着的荔枝捻下，置于篮中；够不着的，用勾杆拉近了来，杆之所及，纷纷入篮。一篮满了便由绳索吊下去，妻子在树下接应。妻子是要将摘下的荔枝打理一遍的，剃掉多余的叶子和枝条，单剩一筐红彤彤的、诱人的荔枝。小孩常常也去，在荔枝树下乱跑， 我总以为 开明 的家庭是不需要孩子干活的，我家便是一例。有时跑着窜着，遇到落在地上的、新鲜的 破嘴 ，便拾起来吃；随地吐了核，明年再来便是一株小小的荔枝树了。不过饭点之前，小孩是要回家烧饭的，有时还烧菜，因为那是爸妈最忙最累的时候。
然而更多时候，不单一家子人来摘收，而是合了几户人家一道帮忙。你家摘完，摘我家；我家摘完，摘他家。有善于爬树的，有善于搭放竹梯的，简直各显神通， 生活往往把人逼出绝技。平日幽暗、寂寞的荔枝林，在 荔枝季 一下子热闹了。林子里看不见人，却能听到远远的谈笑声，谈今年的收成，谈孩子的成绩。爬在密叶中，蓦地对面树丛探出一个人头来，彼此相视一笑，然后掷上一根烟。常听到有人一边摘荔枝，一边抽烟，一不小心！烟头从胸前领子掉进去，一面烧了衣服，一面把肚皮烧得 哇哇 直叫。仿佛大家都有这样的经历，然而每次谈起，每次都要笑个不住。如今忆起，仍然觉得好玩，但更多时候是惆怅。
当在西北喝着荔枝蜜时，会不会想起那满树的蜜蜂？
小时候，每年都要教蜜蜂蛰一通。晚上在院子里散步，赤着脚总能踩上，于是要瘸好几天。吃饭时，馋嘴的小家伙也要来，仿佛我抢了它们的荔枝花，便来蛰我的手指，于是不能动筷子好几天。最无辜的是，走在路上，失群的蜜蜂撞上来，朝眼皮一顶，于是肿得像金鱼，好几日不敢见人。这是全托荔枝林的 福气 了，然而还是不忘盛夏去乘凉。往树上一躺，翻几页闲书，不知不觉便入了午觉的梦。这一梦就是二十年 我不敢说我是一株常绿的荔枝树。我只愿是林子里的一片树叶，展着绿色的希望；经年之后，终于也能落叶归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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