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本文共有 3473 个字,阅读大概需要 7 分钟。
更新一篇~
继子(上)
十二岁那年,老大终于知道了,自己是过继来的。他在明白过继是什么意思之前,就已
经饱尝了这个词带给他的一切苦难。它代表了一些显而易见的却被当做理所当然的不平等待
遇,代表了很多曾经被他认为豪无来由的外号与指桑骂槐,代表了每每被推进臭水沟然而不
能立刻爬起来时的愤懑与悲伤——因为起身太快会被认为还没有彻底服软。
老大是我的大伯,他的名字叫做李跃河。那年反右刚开始,我的父亲,他七岁的弟弟李
跃山还是个拖着鼻涕的小脏孩儿。一看到父亲的鼻涕流到了下巴上,老大就很生气,他觉得
父亲是在暗暗嘲弄他的名字。这也不是他想出来的,而是鸡毛那伙小子仔细观察的结果。他
们编了个顺口溜儿:鼻涕过了河,去找李跃河!李跃河,不在家,问他爹,他爹说,李跃河
的鼻涕过——了——河!
这个顺口溜在六十年后的今天,父亲还记忆犹新。我质疑道:这其实没什么侮辱性的含
义吧?
父亲说:主要是那个语气。
我问:什么样的?您学学呗。
父亲就假装要给我一巴掌:滚一边儿去!
我暗自懊悔——父亲愿意开口的时候不多。今天还是半瓶茅台下肚,才撬开了他的嘴。可惜我醉得比父亲快太多,这才忘了形。老大这个人,随着他的失踪,已经渐渐成为了我们家的一个禁区,不能提及,不能讨论。我对于这个大伯的好奇与日俱增——称呼他为“老大”是父亲的意思,他说:咱老李家没这号儿人,他不是你的长辈。
父亲记恨老大,主要是因为祖父——祖父的故事我一直在犹豫,是现在就讲,还是先交代一下来龙去脉。
好吧,祖父是个读书人,读过太多的书,因此不太受待见。在那个摈弃知识的时代,他只能用一身力气养家糊口。五七年的祖父是个二级翻砂工,每月工资二十七元五角三分。这些钱需要养活五个人:在父亲出生前,包括当时尚在人世的祖父的父亲和他的续妻,还有我的祖母和老大;父亲的出生带走了我的祖母,可人数还是五个。总之,日子过得很紧巴,老大却还总是惹是生非。
其实也不是老大爱惹事儿,主要是事儿爱招他。那时我们家住的是三间小平房,在这些砖红色的建筑物后面,是一片苹果树林,里面的每一颗苹果都属于我们的邻居杨家。他们家的平房紧挨着我们家,看上去却截然不同——刷了白灰,显得洋气极了,当然也显示出他们家的经济状况要明显优于我们家。这是因为他们家只有三张嘴吃饭,却有两个人赚钱。他们家是双职工,却只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名叫杨文梅,据说貌若天仙——后来我在一张一寸大小的黑白照片上面,目睹过这位传奇人物的风姿——短发、小圆脸,眼睛倒是很大,可是嘴用力抿着,还是难以掩饰她的龅牙,我就很有些大失所望。
总之这个杨阿姨,不知怎地就暗暗地倾心于我们家老大。我想要再次质疑——父亲口中的老大,这时不过十二岁,而这个杨阿姨比他还要小一岁,用“倾心”这样的词,是不是有些夸张了呢——可是看了看父亲的脸色,忍住了没问。
杨阿姨也许真如传说中那样花容月貌,反正鸡毛是看上了她。这“看上”的具体表现就是常常埋伏在她回家的路上,在她走近时猛地冲出来,吓她一跳。杨阿姨总是跟老大一起回家的,这个习惯从她上小学第一天就开始了,说起来,老大还受到了杨叔叔的托付。是真的托付,父亲说,老大的报酬就是每年苹果成熟的季节,他可以每天尽情地在林子里啃苹果,只要不私自夹带,吃多少都可以。父亲还说,那片林子里的苹果,是这世界上最好吃的苹果。不是什么烟霞、蛇果之类的名贵品种,而是一种黄色的小果子,又酸又甜,又香又脆,他一顿可以吃十来个。
我听到这里,又想质疑,因为父亲还说过,那林子里养着一只名叫笨笨的狼犬,除了杨家的人,它只认识老大。父亲究竟是怎样吃到那些苹果的,这就成了一个永远的迷。
继续说老大。显而易见,在十五岁的鸡毛和他的那几个党羽眼中,老大就像个一百瓦的电灯泡。后来他们在吓唬杨阿姨之前,总要先“解决”掉老大。他们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粗暴——把老大推进臭水沟,同时骂上几句,至于骂了些什么,父亲从未告诉过我。
——这个臭水沟我很有必要好好介绍一下,因为它是这个故事里最令我费解的存在。据说它曾经是一个蓄水池,在淹死过一头老母猪之后就被弃用了。它的面积不过十几个平方米,中央的深度肯定超过了一个成年人的身高,那些吸收了老母猪尸骨的营养而生长得异常茂盛的水藻,终年泛着绿光并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味道。
据说老大就是在这个臭水沟里学会游泳的——被扔进去的次数多了,自然而然就学会了。他甚至还学会了潜水,可以在里面潜伏好几分钟,等到鸡毛一伙儿走掉,再把脑袋探出水面。老大的衣服上就总有着让祖父想脱下鞋的味道。
祖父脱下鞋是为了打人,这是我们家的一个光荣传统。脱鞋的同时,这被打的人就要做出选择,是受着还是赶紧跑,需要在一两秒之内赶紧作出决定。受着的话,屁股不免要开花;跑的话那鞋底就会飞到头上,而且晚上很有可能没饭吃。
可老大总是选择跑,而且他总是跑到苹果林里去,因为那里是笨笨的地盘。对于没饭吃这一点,他的认识不是那么深刻,因为杨阿姨总是能给他弄到一份晚饭,有时父亲也会把自己的晚饭剩下一半,然后端出去给他——那时父亲还是很爱老大的。总之,在躲出去的时候,老大甚至能吃得比平时更饱。至于给他送饭的两个人有没有吃饱,他似乎并不在意。
老大这种满不在乎的心态在杨阿姨出事好几年后,终于彻底被发现。祖父对于这种行为的定义是——白眼狼,他断言老大总有一天会走上邪路。
十二岁那年,过继老大的那家找来了。他们是一房不远不近的亲戚,有着七八个儿子,也就是说,有着七八张吃饭的嘴。老大是他们的幺儿,要送走一个孩子,只能轮到他。那时他不过两三个月,送走他,也就是哭一场的事儿。后来,他们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老大经常被打、被罚跪,而且还是被罚跪在臭水沟里,就气势汹汹地来理论了——那年,他们家已经有了好几个孩子参加了工作,完全能养得起老大了。
那对男女和他们的所有儿子都站在我们家的小屋里,老大回来的时候,还以为来了寻仇的。他没进屋,悄悄绕到灶间,拿了烧火的炉勾,才拐回来。
老大的亲生父母和他的哥哥们都注视着这个十二年没见的儿子,浑身湿漉漉地,头发上还有水藻,手里拿着一个铁器,凶神恶煞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听完了所有人的话,老大很久没说话。他也许想到了一些不怎么愉快的事件,比如为什么父亲有零用钱而他从来就没有,比如过年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糖吃也没有新衣服穿——要知道那时候的新衣服都是大孩子穿过了再传给小孩子的,可他穿的都是祖父用他捉钢钎的手改过的工作服,父亲却每年都能得到一身新衣服。并且,这种事是在他五岁那年,父亲出生后才开始发生的。在那之前,他也曾经有糖吃、有新衣服穿。
祖父和祖母是在婚后七八年才过继了老大,又过了五年才有了父亲。父亲说,老大并没有挨过饿,他如此忌恨这个家,完全是天性使然。可老大并没有跟他的亲生父母走,他说他只有一个家,这几间苹果林边上的小平房,是他唯一的家。
那家人悻悻地走了。可是,从那天起,老大再也没有叫过祖父一声“爸”。
杨阿姨出事是在老大十五岁那年。那是一段挨饿的日子,大家都在挨饿,连苹果树都没有开花。这得怪鸡毛他们。这些人像飞蝗一样,先是吃光了苹果树的叶子,接着就把那些苹果树一棵一棵地削了皮,煮那些树皮吃。后来他们就盯上了笨笨。有一天,他们终于把已经骨瘦如柴的笨笨捉住了。据鸡毛说,老狗的肉,口感很差,塞在他的牙缝儿里好几天剔不出来。
他是当着杨阿姨的面说这句话的,不眠不休找了三天笨笨的杨阿姨听了,立刻要跟他拼命。撕扯间,鸡毛看到了那些总被隐藏在肥大的工装布下的美好的东西,他就动了念头要占为己有。当然,大夏天的一锅狗肉也是帮凶。他得逞了,他们每个人都得逞了。
据说老大当时正跟杨阿姨在一起。骚乱初起时,他被一块砖头砸在额角,就晕了过去。等他醒来,一切都已回天乏术。
鸡毛和他的同党后来都被枪毙了。杨阿姨在法庭上指证了他们,出了法院的大门,就被鸡毛的母亲挠得一脸血。
杨阿姨的父母对这件事究竟做何反应,父亲没有讲过。他讲的关于杨家的另一个故事,倒令我印象深刻。那次,我质疑杨家为什么只有一个女儿,父亲说,不止一个,在杨阿姨之后,他们还有过很多个女儿,可是杨家想要的是儿子,再多的女儿也是徒劳。他没有说过,那些初生的女婴,是怎样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不发出一声哭泣就死去的,就像他没有说过,杨家那只红脚桶为什么要被藏样一个隐秘的地方,为什么杨阿姨的母亲看到它就会癫痫发作。
我想象着那些女婴在与这个世界刚刚见面的时候,会不会和其他婴儿一样充满憧憬,她们被头朝下放进装了半桶水的那只红桶的时候,会不会以为又回到了充满羊水的子宫。不,应该不会的,因为那桶里的水,是从一里外那口井里打来的,夏天都是刺骨的,又哪会有母体的温度呢!
看到此处说明本文对你还是有帮助的,关于“写100个邪邪的小故事 给你——《红酥手二更茶》”留言是大家的经验之谈相信也会对你有益,推荐继续阅读下面的相关内容,与本文相关度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