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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武汉故事丨母亲老觉得父亲出去遛弯了，过一会儿就回来
2020年1月21日，武汉女孩小东的手机上出现两个父亲的未接来电。父亲耳朵听不清，平时不给小东打电话。小东拨给母亲，母亲说父亲或许在找自己，打错了。
这些天，她一直在想，那天独自去医院看病的父亲，是不是有什么预感，或者医生跟他说了什么。父亲没有拨错，就是想给她打个电话，听一下她的声音。
“但是我没接到。”她说。
至死，小东的父亲未能确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那两个未接来电后，她再也没和父亲说上话。
以下是她的叙述：
一
年初的时候，我父亲就有一点小感冒，和之前一样，感冒的时候吃点药就好了。我们知道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但是得到的信息是它不会人传人。别说老人，连我们年轻人都没怎么注意。但是到了20号，突然这个事情就比较严重了，到了21号，父亲自己有点担心。我们家离华南海鲜市场就四公里，他怕自己感染上了，就要去我们家附近的医院看一下。我们家附近的医院不是定点医院，当时做了一个CT，医生也没有说确诊，就说可能是肺部感染，开了三针抗生素。
23号，打到第二针的时候，父亲开始手抖，腹泻。可能是这个针对老年人的反应有点大，也或者是肺炎的一些其他症状暴露出来了。那天晚上他有点发烧，凌晨两点我妈陪他去附近的普通医院看。那天已经限行了，我们家没有车，当时社区也还没有政策，两个老人就凌晨两点走着去医院。平时走十五分钟，我父亲当时身体已经不行了，很不舒服，他走了有一个小时。
走到那里以后，医院不收，所有发热病人都要集中到定点医院去，医生让他们去红十字会医院。他们又走了一个多小时，走到红十字医院。那时候，红十字会医院排队已经排到门口来。病人特别多，整个医院已经负荷不了。
到第二天中午，排了将近八小时才看到病，中间我父亲和我母亲就是轮流坐着，总要保持有一个在队伍里。我母亲说，她看到队伍里有老人坚持不住倒地了。排到医生看了，也是开了消炎的针，又排了六七个小时，到晚上才打上针。
到晚上九点多，一个好心的的士司机把我爸妈带回了家。那会儿从发热门诊出来的病人的士司机都不敢接了，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好心人。那天虽然很折磨，但我父亲状况还算可以，能够自己走路，能够排队，也没有昏倒。
第二天，24号，我父亲又去红十字医院看。医生说没法给你做核酸检测，只能检测血液，还有甲流乙流的一个检测。我爸妈拿到检测单跟我说是阴性，我当时还挺高兴的。他们去医院的时候，我都不敢和他们打电话，我害怕他们在医院张嘴说话，会取下口罩，就有病毒进嘴里。
后来我妈拍照给我看，我发现其实是甲流乙流是阴性，我当时就慌了。我父亲各种症状跟新冠肺炎都是一样的，我心里就觉得可能是了。
那天他们又走回家，走了一个多小时。
我想我母亲也做个检查，但她坚持要父亲住上院再照顾自己。我最开始在豆瓣发了一个帖子，希望有人能帮我父亲住上院，很多人转了，我也发了微博，但没有用。我找了公司的领导，我还给一些政府部门的微信留言，给市长热线打电话，都没有回复。一直到我父亲去世的那天下午，有一个电话联系我，可能就是市长热线吧。
二
我没有想到死亡，因为我母亲前几天还告诉我父亲只是感冒。
24号从医院出来，我父亲跟我母亲交代，如果以后只有她一个人了，要把家里的一个房间租出去，这样生活上可以有一点收入。
那天是年三十，他吃不下，只能吃稀饭。他跟我母亲说，我是病人，但你还是健康的，你要多给自己做点好吃的，不要跟我一起吃饭。第二天他们再去医院打针，他和我妈妈说，可能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亲眼看到我结婚，他说这话的时候，眼泪已经要流下来了。
我上班的地方离父母家有十多公里，一年前出来租房子。上一次见到父母是一月初，本来说年二十九回家，但我父母说家里人又感冒了，加上公交停运，机动车限行，我就一直没回去。我真的很后悔，因为根本没意识到会变成这样。
我父亲耳朵不好，我没法和他打电话。我后来想，21号没接到的电话，可能就是他想听听我声音。
25号走路去医院，医生看了CT的结果，说基本可以确诊了。那天又继续打针，到晚上整个人有点不行了，手颤，腹泻，还咳血，各种并发症都出现了。那时候必须要住院了，因为没有床位，收治不了。
26号清晨，我母亲起得早，她想早点起来去医院排个队，就不用像前几天那样等那么久。我父亲让她煮点稀饭，煮稀一些。父亲起来准备吃稀饭的时候，眼睛已经有点不聚焦了。我妈急得不行，先给社区打电话，社区车不敢接送重症病人去发热门诊，让我妈打120。120来了以后，和我母亲说，我没办法帮你联系医生，只能把你送到医院。
我父亲被抬上担架的时候，已经不行了。我母亲说不要折磨他了，让放下来，当场抢救。抢救无效，120就走了。
我接到我妈电话的时候，想回去却找不到车。打110没用，打社区，社区要九点半以后才有车。后来是我男朋友的父亲想办法开了一辆有通行证的车过来。
我听到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有一种家破人亡的感觉。当我开始处理后事以后，愤怒的感觉已经压过了伤心。父亲的遗体在家里放了12个小时，殡仪馆要我们消毒了，包裹好遗体才能来。整栋楼的人都很害怕。
那天我打了很多电话，110、社区、疾控，打到警察都来拉了警戒线。后来社区层层反映，到了下午六点，来了一个社区医生，穿着防护服。她一个人没有办法处理遗体，需要我们家属去帮忙。我和我母亲没有任何防护服，只有口罩，戴了普通眼镜，找了手套，去消毒。
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必须要擦身体，穿寿衣，有亲戚来告别。但现在不可能做到这些，我们用三层床单把父亲裹起来，然后殡仪馆来人用裹尸袋把父亲运走了。我不能跟车，只能等疫情结束了，去领骨灰盒。
殡仪馆把人带走的时候，我妈一直在哭，扯着嗓子喊说是自己没能力，没有保护好我父亲，是她害了我父亲，没有照顾好他。
三
最后帮我父亲包裹遗体的时候，我对他说，爸爸我爱你。现在想起来，我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可能就是一月初离家的时候说，爸我走了。然后我就再也没和他说过话，到最后也没见上一面。
我这几天想得最多的，就是用老人的话来说，我父亲死得太冤了。我前天才看到一个消息，说有一个老奶奶也是武汉的，87岁还得过心梗，她给治愈了。我父亲虽然说起来67岁，但是这年龄并不算很大。如果给他一个住院的机会，至少不会说这么快就离开。
即使救不活，本来可以好好地走的一个人，走的时候一点尊严都没有。
我父亲这一辈子都是为了我和我妈活着，什么福也没享到。他遇到上山下乡，没有读成大学，被分配到工厂做工人。我小学时候，他下岗了，出门到处打工，一天都不敢在家，就为了抚养我。
他们是老来得子，特别宠我，什么都顺着我。我父亲到了六十岁退休，我还在读大学，他想多赚点钱，就去我们家附近的医院做护工，直到一年前我收入稳定了才不做了。
他和我说过，在医院，有些老人走之后，会有一些清洁工——也包括他——因为家里条件不好，赶快跑过去，抢着帮逝者擦身体。因为他们医院有个规矩，如果你给逝者擦身体，就会给你钱。我最近经常想到去年冬天，武汉下雪，特别冷。早上天没亮，四五点钟他就出门，真的特别辛苦。
我父亲不太和我说话，但他真的很疼我。我母亲有时候想用我的医保卡去买些药，他不让，要我母亲用他的医保卡。因为他觉得我医保卡里面的钱，要留着给我以后生孩子或者别的什么事。他从来舍不得用我的钱，他不让我母亲问我要钱。即使到长大了，我回家后，他看到我鞋子脏了，就悄悄拿到房间里把我的鞋擦干净。
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最后没回家。也会想起以前的事，觉得对不起父亲。有的时候我工作不顺，就对我父亲脸色很差，他看电视我都会说他吵到我了。
我今年二十八岁，母亲和父亲刚刚结婚满三十年。我母亲根本接受不了，她老觉得我父亲只是出去遛弯了，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母亲现在也感染了，轻度的，一个人在家隔离。她要我别担心，我家冰箱打开全是好吃，全是我喜欢吃的，我爸喜欢吃的。母亲说今年准备得比往年更充分，她本打算过一个好年。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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