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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读诗《深秋的故事》
张枣
张枣1962 2010，湖南长沙人，湖南师范大学英语系本科，四川外语学院念硕士。1986年旅德，曾获特里尔大学文哲博士，后在图宾根大学任教。本世纪初任教于中央民族大学。著有诗集《春秋来信》，代表作包括《镜中》、《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等。张枣精通英语、德语，也懂法语、俄语，他有意识地吸收西方文学的营养，其作品被认为是古典诗与西方诗的完美结合。
深秋的故事
向深秋再走几日
我就会接近她震悚的背影
她开口说江南如一棵树
我眼前的景色便开始结果
开始迢递;呵，她所说的那种季候
仿佛正对着逆流而上的某个人
开花，并穿越信誓的拱桥
落下一片叶
就知道是甲子年
我身边的老人们
菊花般的升腾、坠地
情人们的地方蚕食其它的地方
她便说江南如她的发型
没有雨天，纸片都成了乳燕
而我渐渐登上了晴朗的梯子
诗行中有栏杆，我眼前的地图
开始飘零，收敛
我用手指清理着落花
一遍又一遍地叨念自己的名字，仿佛
那有着许多小石桥的江南
我哪天会经过，正如同
经过她寂静的耳畔
她的袖口藏着皎美的气候
而整个那地方
也会在她的脸上张望
也许我们不会惊动那些老人们
他们菊花般升腾坠地
清晰并且芬芳
"她"一说起江南，"我"便境由心生，想象着诸如"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之类的"诗行"。"我"对江南的认识只停留在书本上，诗行间。惟其如此，乃有向往。
诗中并不直接写"她"有江南女子的美，却说整个江南地方都在"她"脸上张望。于是，"她"的美、娴静、贞刚，都给烘云托月地晕染出来了。
这首诗，意象精雅，音韵和婉，在中国古典诗和现代西方诗影影绰绰的映衬下，隐约而曲折地表现了一则爱情的故事，也呈现出一片"语言的风景"。
诗中写江南的情人们，但是以老人们为背景。老人们如菊花般自开自落，这诡异的意象何解?我想，张枣"情人们的地方蚕食其它的地方"的用心，可能出自叶芝《驶向拜占庭》Sailing to Byzantium的开头:
That is no country for old men. The young
In one anothers arms, birds in the trees…
那不是老年人的国度，年轻人
在彼此的臂弯里，而鸟儿在树上…
情人们耽溺于感官的享乐，老人们却纯粹精神化了，有如清晰而芬芳的菊花。升腾坠地的菊花，又叫"落英"。
不知怎地，读完此诗除了对江南和爱情的向往外，还有了一份对奶奶特别的想念。我在远方独自生活，向往江南向往爱情；她边走边老，也如同菊花般升腾坠地了。
“我去去就回来。”这是你常说的一句话。有时对我说，有时对爷爷说，有时小声自言自语，就好像你认准了这就是一种告别。
你又能和谁告别？或者是去楼上阳台晒豆种，或者是去菜地摘菜，或者进厨房（做顿饭也要道别吗？）。除此之外，你还能走多远？
“你走吧。”我将如此回应。这时我或是握着电视遥控器，或是在屋里捧着玩具。几分钟后，我发现你不见了，就跑到堂屋门口大喊：“奶奶——”
于是你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喊什么喊！”
如今，我不会再这样喊你了，因为你甚至不能走出我的眼睛。你是真的老了，端不起水盆，抱不动一捆柴，连转弯也有摔倒的恶兆了。
你不愿走了。更多时候你只是坐在房间里的那张破烂的靠椅上，打瞌睡。
好不容易，你那唯一在世的姐姐都在过年的时候回来了，她合计着接你去城里安度晚年，因为她知道以后很可能再没机会回来了（她知道你的确老了）。但是你不肯。
一大帮人好说歹说，你死活都不同意。
我也在说：“你走吧，奶奶。你去去就回来，行吗？”
“我不走。我不走……”
“好。你不走，我们走。”
只留下一张和姐姐的手机照片，穿着姐姐给的棉袄，笑得一点都不自然。
二月，我们屋后的迎春花慢慢开了。你的姐姐走了。
在我走之前的一个下午，我来到厨房里。你像一个雕塑坐在那里，一身微红的火光。灰尘飞起来，像无数飘飞的雪花。他们买来的所谓城里的节能灯，照亮了你一生的沧桑。
你走吧。我还是想劝劝你。你走吧，为了彻底的老，一直走下去。
你走吧，去去就回来。我喊你，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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