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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懂的故事 汤国基 （摘自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教材《中国新时期文学作品选读》） 一 年轻的教授每天都要给临睡前的女儿讲个故事，但《幼儿画报》上一篇叫做《三个猎人》的故事，却让教授讲不下去了。故事说： 从前有三个猎人，两个没带枪，一个不会打枪，他们碰到三只兔子，两只兔子中弹逃走了，一只兔子没中弹，倒下了。 他们提起一只逃走的兔子朝前走，来到一幢没门没窗没屋顶也没有墙壁的屋子前，叫出主人，问：“我们要煮一只逃走的兔子，能否借口锅？” “我有三口锅，两口打碎了，另一口掉了底。” “太好了！我们正要借掉了底的那口锅。” 三个猎人特别高兴，他们用掉了底的锅，煮熟了逃走的兔子，美美地吃了个饱。 经常以思想前卫自许的年轻教授琢磨了好几天，也没有琢磨出《三个猎人》到底是啥意思，于是给权威大报的《家教周刊》写了封信，质问《三个猎人》的作者“没门没窗没屋顶也没有墙壁的屋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屋子？并指出了《三个猎人》让人瞠目结舌的三大逻辑性错误： 其一，没中弹的兔子如何会倒下，中了弹的兔子又怎么能逃走？ 其二，既然兔子逃走了，猎人又如何能将其提起煮着吃？ 其三，用没底的锅怎能煮熟逃走的兔子，且美美地吃了个饱？ 教授的信被加上编者按以《大学教授看不懂幼儿读物》为题刊出之后，被无数报刊转载，教授也收到了大量读者来信。来信当然都支持教授的观点，教授深受鼓舞，对幼儿读物成人也看不懂的现象，又接连发表了多篇批评文章。 二 一年以后，教授的家里来了位以自由撰稿为生的青年作家。 教授与作家一见如故，相谈甚洽。 午饭时分，教授专门为作家摆了家宴。 酒桌上，两个人的话题越谈越开。 教授说，有个劣迹斑斑、臭名昭著的贪污犯做了反贪局局长。 作家说，有个流氓、法盲加文盲的家伙做了法院院长，这位“三氓（盲）院长”又把两名“三陪女”招进去当了法官。 谈到这些案例，两人唏嘘不已，再三叹息。 不知不觉大半天过去，醉眼朦胧中，作家突然举杯问教授：“你还记得《三个猎人》的故事吗？你现在能看懂《三个猎人》了吧？” 教授愣了愣，随即猛批《三个猎人》：“那个故事匪夷所思，荒谬绝伦……” 作家默然无语，端起酒杯，咂了咂嘴，又终于放下。 良久，教授终于批完了《三个猎人》，又对着作家喊：“喝酒，喝酒。” 两人便又喝酒，边喝边叹，边叹边喝。 三 又是一年过去了，作家请教授喝茶。 作家对教授说：“我最近采访了一位慈善家，他每年都给全县各福利院捐钱、捐物，县里有什么困难，他也总是带头捐钱、捐物，而且总是捐得最多的人。” 教授问：“慈善家是怎么发财致富的呢？” 作家说：“慈善家同时是企业家，他的企业生产的产品畅销全国。” 教授又问：“慈善家的企业到底生产什么样的产品啊？” 作家说：“慈善家的企业生产的都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五花八门的胶囊，里面装的都是面粉，各种各样的注射液，都是加了点盐的自来水。慈善家说：‘我的药都是良心药、放心药，用了我的药，不管怎样都不会毒死人。’慈善家的企业是全县纳税最多的企业，也是环保部门认定的最环保的企业，因此受到了县里的重点保护，黑、白、红三条道上的人，都从心底里敬佩慈善家。” 教授听得目瞪口呆。 作家又补充道：“县城中学有位青年语文教师，得知慈善家的企业的生产秘密和慈善家定期向县里的头头脑脑进贡等情况之后，向上面写了多封举报信。可是，举报信最后都转给了被举报人处理。县里就派出一班人到青年教师所在中学去调研，调研之后认定青年教师有一系列‘精神反常’的表现，于是就以‘组织关心’的名义，把青年教师关进了精神病医院。” 教授不禁仰天长叹。 教授叹完之后，作家又问：“你现在能看懂《三个猎人》了吧？” 教授还是一脸茫然。 作家苦笑了一下，低下头只顾喝茶，不再说话。 突然，教授眼睛一亮，“哎哟”一声，端起茶杯在黑色大理石茶几上顿了顿，然后说道：“最简单的真理，往往最难发现。《三个猎人》就是为了让孩子们从小就懂得：有很多可能的事会成为不可能，不可能的事却会成为可能；反常的事多了会变成正常，正常的事少了会变成反常……” 作家看了眼教授，点了点头。 教授长吁了一口气，开始大口喝茶。 喝着、喝着，教授盯住作家，看了好几秒钟之后，开口道：“《三个猎人》就是出自你的手笔吧？！你应该也是很有故事的人。” 作家一脸凝霜，沉默了一会，应道：“我的故事，比《三个猎人》更为荒诞。” 教授说：“愿闻其详，洗耳恭听。” 作家从打开的窗户，望向远方，低沉而又缓慢地回道：“未来的历史书上，肯定会讲我的故事。” 教授也望向远处隐隐约约、连绵起伏的山脉，他想起了中国风水学上的一句术语，不禁脱口而出：“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汤国基，1964年3月出生，湖南省宁乡县人，现居美国波士顿市，哈佛大学访问学者和访问作家。涉笔范围极广，用过众多笔名，已发表各类作品共600余万字，其中《哈佛的魅力》因完美诠释了大学精神的各个方面而被选入300多种高校教材、高等教育改革文选和散文选集，成为大学人文教学深受推崇的经典课文、促进中国高等教育改革的重要的参考文献和议论性散文写作的高端样本；《看不懂的故事》则以对人们习以为常的荒诞现实的深刻揭露和伏脉千里的表现艺术，被译成英、法、俄、西、日、德、阿、葡、意、荷、韩等65种文字介绍到134个国家和地区，是中国新时期文学产生了广泛国际影响的代表性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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