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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有种感觉，现在、现实、现地的范畴，中国是没有好的长篇小说的。特别是网络的普及之后，也许是对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的颠覆太大，也许是历史的洪流太汹涌，还没有人能站稳，能够有力量脱身而出清醒地观察它、感悟它，进而全面认识它。从萧红以来，我对东北女作家的作品都有点特别“熟悉”的感觉，哪怕并不知道作者之名。因为她们笔下的乡土，实在太相似了。而她们似乎也特别喜欢不厌其烦地写东北乡镇的风景和人物：还保留着社会大变革前的模样。当然，那都是很美的，是这些作品最鲜活而充满生机的土壤，在《群山之巅》中也不例外。但是，那个风景与现实未免又有点格格不入：毕竟，像春节每家每户蹲在电视前看春晚这样的景象，都已经是慢慢淡去的“习俗”，它们居然都还没办法很好地播撒到乡土题材的小说里。更不用说在土壤里生根发芽了。后记里的这句话：“一个飞速变化着的时代，它所产生的故事，可以说是用卷扬机输送出来的，量大，新鲜，高频率，持之不休”，就是整本书面临困境的原因，虽然作者把它视作灵感来源，试图把“故事”这个石块砸个稀巴烂埋进土壤里，但混凝土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和会呼吸的土壤融为一体的，整个创作因此便不可避免失败了。读者一眼就看到了那些属于混凝土气息的故事：大学生投毒案、强推火葬导致老人自杀事件、少女为钱出卖初夜、小偷入室引发官场地震等，它们如此突兀，后果就是整个小说像“天方夜谭”：一个边陲小镇居然是中国典型事件的集中营？难道这个小镇的人都是怪物和变态吗？这种尖锐的现实，被安放在一个宁静而神秘的小镇里发生，就更显得莫名其妙了。而安雪儿像神灵一样的人物，在小说里是关键人物，但她只有象征意义。这个人物的悲惨揭开了作者对凡间国度的描摹，这个人物并不左右事件的走向，只在结尾处登场重复自己的悲惨命运，跟她性格和行为都没有什么关系，起到的作用是为整个小说落幕。寓意刻意又没有逻辑性，也是这本小说明显的弊病之一。由辛七杂的就着太阳火点烟斗开篇，洋溢着宁静的、神秘的北国风光，带着魔幻色彩，美妙而熟悉，却不再是作者意图建立的世界。哆哆嗦嗦地讲述完雪白神灵的斩马刀，立即发生了弑母、强奸案。但让人奇怪的是，这算得上是小说主线的案件，其实跟后文展开没有太大的关系，作者的重点在于枝叶，这个主干的存在只是让后来的故事兜兜转转不至于太过松散。因为小说的主线并不围绕强奸案展开（虽然它算是线索），而又要写许多人物，甚至要让他们之间发生关系，跨度太大没有办法安排在同一个时空，所以作者用了倒叙手法。比如，由辛欣来犯案后逃入山林，作者第一个写的人物是镇长唐汉成。从当地的自然环境引出镇长唐汉成，显然应该把笔力放到重点塑造唐汉成形象和他与强奸案的牵扯身上，进而带出其它相关人物。但作者显然没有这样的打算：她不紧不慢地写他父亲的职业经历、怎么娶上他的母亲，他怎么娶上丑媳妇，新婚之夜的行为，他母亲在他娶丑媳妇中起的作用，他媳妇娘家的背景，他女儿和儿子的长相，他女儿医学毕业后执意回镇上而让他妻子怎样的焦急，他怎样挖空心思保护女儿的安全，他女儿怎样领回一个呆傻的大学同学，他女儿上班的卫生院条件如何的简陋，他如何的私心不想改造卫生院……直到这里，笔尖才回归到正题上：他来卫生院，想找女儿给安雪儿改医学鉴定。寥寥几句，就说到因为目击证人没法改结果，所以他接着去找证人单四嫂。在他去找单四嫂的路上，作者还不忘交代他的官场路程，他怎么热爱大自然，他为什么喜欢模糊的天色。而他看到单四嫂的家时，又塞入一大段的关于单四嫂男人性格、爱好描写，以及他是如何发迹后抛弃单四嫂，单四嫂被抛弃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才走进她的家。唐汉成大半的家族史，甚至他半生的业绩和履历，就浓缩在这不足半章的篇幅里，甚至还捎上别人家的悲欢离合。但这却造成了繁杂缭乱的状况，因为作者太想把所有东西都塞到作品里面去了，而且是整体性地打包塞入，所以提起人物，第一意图是写完他的家族史。而这些人物的家族史和交集，却放弃了强奸案作为矛盾冲突而展开，又没有恰当而详细的日常交往描写，所以就变成前后不搭的展示，像博物馆里陈列的展品一样，人物与人物之间，事件与事件之间，没有内在的必然。作者写作的跳跃性，因为毫无逻辑而导致小说像拼凑的故事会。实际上有好几章的内容，调换一下位置，或者把某部分内容移植到其它地方，完全不影响小说的整体走向和观感。比如第二章里安雪儿被强奸，引出的第一个人物居然是爱护环境的镇长唐汉成。而作为父亲的安平，他对于这件事的态度和行为，出乎意料地被挪到第七章，而他的感情线跟主线毫无交集，却莫名其妙被放在第四章。而且这条感情线上还横生波澜，去详细讲述了两个发生在刑场和殡仪馆的故事。然后笔锋又转到安平的母亲，以及她与白马的情谊、与安玉顺英雄美人的传说。这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故事，跟主线没有关系，甚至没有明确的时间点，只是恰好说到这个人，就着急交代他的生平和经历。又因为无法自然地过渡到另一个人物身上，于是只能踩西瓜皮，滑哪算哪，实在交集不了，就另起一条线。这种光怪陆奇的故事集，加上刻意连线，没有逻辑、没有预兆地大量黏贴到人物身上，结果可想而知：他们的生活际遇像地震一样突发、偶然，充满了戏剧性和仪式感。戏剧性是指人物命运和性格似乎只是符号，事件的发生跟性格无关，深究起来，还有不符合常理之处。比如唐眉为什么要下毒，作者没有塑造她性格的意图。更奇怪的是，她为什么要做汪团长的情妇？怎么勾搭上的? 为什么要给林大花拉皮条？为什么突然要去找安平生个孩子？为什么做结扎手术？在这之前，唐眉跟汪团长、安平、林大花根本没有任何交集。这种硬扯的关系，让人物就像作者手中的木偶，没有逻辑，想怎么组合就怎么组合，而事件就像博物馆陈列的展品，好像蕴涵着深刻的文化意味，但实际上是个死物。而仪式感在安平和李素贞的感情描写表现得特别明显。法警和理容师，因为沾染死亡气息的双手这个共同点而在一起，很正常。但是他们做爱后最喜欢的竟然是讲述刑场和殡仪馆的事。对李素贞来说，“这样的刑场故事，听得李素贞泪涟涟的，直说天地有灵，说安平的手虽然毙了人，但让他们走得如意，他的手积德了！她亲吻他的手，说它们是她的手套，她的护耳，她的毡靴，总之，都是抵御严寒的物件！”对安平来说，李素贞讲述的故事也令他感动，“他亲吻她的手，说它们是他暗夜中的蜡烛，是严冬中神仙送来的灶火，是他生命的萤火虫，总之，都与光和热有关。”这两个人对手充满了祭拜仪式的举动和迷恋。在我看来，两个和死亡这样接近的人，本身具有冰冷尸体的气质，作者应该注重关注的是他们有体温的那一面——这才是鲜活。但在文中，两人的相处是看不出温情和日常的，他们是镜子的两面，生活里充斥的依旧是死人的气息。这里面的人物都是没有灵魂的，所以没有血肉。回到小说的整个架构上，又不得不说这都是不可避免的。20万字要容纳下三个家族、数十个人物的悲欢，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次要人物，还要夹带各种典型叙事，作者不得不用截取人物的片段、特点来组成血肉，看似能够拉成一个整体，实际上谁也不像个真人。也许像作者所说的，每个故事都有“回忆”，都有真实的原型，它们独立存在着，却没办法共同在一片土壤里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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