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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在《金锁记》里两次写道，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说的便是故事内外的一种人生。他拿着伊给的带有张爱玲画像的明信片，想到了这一句。而后将它拿在手上，举起来，在写满绍介张爱玲生平的黑板前，留了一张照片。照片的角落里有他捏住明信片一角的拇指和食指。他看着，想着，这也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多年之后，他仍会忆起，在整个教室空落安宁，只剩他一人之前，那最后一课。突如其来，抑或命中注定的这一刻的到来，在他眼里，就像一个巨大的涌向他的波浪，将人打翻在地，而后徐徐落下去了，直到消失，像融进另一个世界里去了。残余在记忆里的，不是浪拍打而来的一瞬间的冲击力，却是那起身之后，湿透面容和衣衫的，久久未干的涩味。那最后一课，亦如平常。下面的六十多双眼睛，大半都望着眼前这个无有太多表示的人，缓缓地开始讲起了张爱玲。剩下的眼睛，或是跟随着落笔的位置，紧张地书写着现实主义的人生；或是将自己的心灵之窗关上，兀自闷在里面。据说，这样会有幻觉，直通往另一个无忧世界。他的眼睛也看着他们，只是，他的一双眼睛是不会说话的。如有这样的天赋，便一定告诉他们，这一次看的不再是他们亦在看他的眼睛，不是书写着现实主义人生的眼睛，也不是关上了的眼睛，而是完完全全想记住的他们。虽然以后还有许许多多可以称为他们的人，坐在同样的位置上，或专注于他，或专注于各种计算，或去寻了周公，不过，却委实不是此刻眼前的他们了。一个人的记忆，到底装不下许许多多的情感。那里有家人，欢喜的一个人，至多再加上几个交往密切的朋友，业已是对得起来这世间一遭了；可他却想记住他们，一年约期，或只是半年约期，在此刻落下帷幕的时分，记住这些有缘之人。但事实上，看着他们的他的眼睛，永远缄默着，守着秘密。所谓这份深情，便只是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了罢。想来，不过一笑了之。之所以祈愿记住他们，除了感染着韶华美好，走近每一声不同的心跳之外，也是因为牵念。牵念着当他们走出教室的一刻，曾闪现在脑海里、心灵中的那些住在各自文字里的人儿，是否都就此消失不见，还给了有点孤独的这个文学世界？只怕他们甚么也不留下，甚么也不带走，就此作别。若是如此，那末，所云有缘相见，上天注定，却只是阴差阳错一场，赠了空欢喜。可知道，失落的不是他的心，而是这个现实世界对于生命一程的重重阻拦，直到这种现实已被接受，默许，内化为情愿走这条别无二致的路，与离经叛道的文学渴望，南辕北辙。想来，原本这文心，即是一种突破限制的自由生长，是自我的事，若有勇气突破阻拦，那千千万万是能一路平安地行进下去的，无须杞人忧天。可曾经会约他们在这个时空里，在这片净土上的他，始终扮演着可笑的杞人，执念不放。常常慰藉自己说，他们于从前，现在，未来，都会留出一处安顿文学与自己魂灵的角落。可他还是怕，怕放课铃声响起，看着他们最后一次离开的背影，会揭穿一个惊天谎言，然后，成为一切轰然倒塌的见证者，直到自己也被埋进废墟残骸。最后一课，他本不想讲张爱玲的。因为伊是个天才，即便不提笔写作，不惊世骇俗，伊贮藏内心的那一点世事的聪明，也足够受用一辈子了。嗯，世间这样的女子是稀少而可贵的，也是难以描摹的。此外，在伊的一个个或喜或悲的故事里，终归要走到苍凉的一步。这是伊的幻梦，是伊的人生，这种浸淫在骨子里的，渗透进每一根神经里的感觉，难以言喻，亦难以企及。可他还是讲了，把伊的人生，和那些如惊鸿一瞥的句子与片段，作为努力推开现实之墙的一次绝响，让他们听到，看到，感到心头有一点微热，若此，便是受他的心意了罢。可是，还没有来得及讲完，就放课了。听到铃声提醒，他也没多说甚么，就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向往常一样。那一刻，一双双眼睛都徐徐地背向了他，游往了另一个世界，也像往常一样。彼时，窗外天色尚早，太阳在沉落前，让这个世间的众生好享受剩下的一点温暖的福祉。可他还在教室里呆着，若电灯不是亮着，那末，四周便会笼罩在一片黯淡之中。他以为这个浪头业已打过来了，自己也委实倒下了，不仓皇，仿佛遂愿而已。可正当彼时，一个他曾经见过伊写的小说的姑娘朝他走来，与那些游动的人群相向而来，无声地递来一张明信片，上面有张爱玲的画像。他没料到，伊会以这样的方式与他作别，可那一刻的反应却是很快地将明信片翻到另一面，想看看上面留下的话语。可他唯见到了大片空白的一边，是伊的名字，一个日期，和一个纪念戳，此外，别无其他。感谢而后道别伊始终无有言语的身影，他才想起刚才那一面，伊的表情似是微笑，似是忧伤，又仿佛平静如常。那末，在伊眼中，他又是怎样地画上这个句号的呢？他不晓得。只是拿着伊给的带有张爱玲画像的明信片，看了许久。想着伊怎会猜着这最后一课讲的是这个奇女子，而准备了这张给他的明信片——又或者仅是一个巧合罢了。但凡世间种种，皆可归于此罢。所谓的回应或者作为，便是平静地接受，曾有这样的一个伊，和伊给的纪念……从沉寂中恍然醒来，他又莫名想到张爱玲写的那句，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他将拿在手上的那张明信片举起来，在写满绍介张爱玲生平的黑板前，留了一张照片。照片的角落里有他捏住明信片一角的拇指和食指。他看着，想着，这也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多年之后，他仍会忆起，在整个教室空落安宁，只剩他一人之前，那最后一课。突如其来，抑或命中注定的这一刻的到来，在他眼里，就像一个巨大的涌向他的波浪，将人打翻在地，而后徐徐落下去了，直到消失，像融进另一个世界里去了。残余在记忆里的，不是浪拍打而来的一瞬间的冲击力，却是那起身之后，湿透面容和衣衫的，久久未干的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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