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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张学智丨艮斋性理学的结构及其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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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祝贺《中国哲学史》创刊四十周年,本公众号近期将对《中国哲学史》2020年第 1期分专题进行全文推送,以飨读者。 今日推送专题:理学与性理学。
艮斋性理学的结构及其特色
张学智
内容摘要:艮斋田愚代表了朝鲜王朝末期儒者抗争外来殖民文化,保存传统文化的努力。他的思想以朱子学为主,兼综畿湖学派,创造了“性师心弟”、“性尊心卑”等学说;他的性理学着重在坚守传统伦理,为民族国家奠立社会基础;发挥东方学术的宗教意味,为士人安身立命寻找理论基石;坚持义利之辨,反对新学的功利主义。晚年特重修持实践,诠释传统礼仪,阐扬宗法文化,为保存传统文化作了最后的抗争。
关 键 词: 艮斋 性理学 性师心弟 《艮斋礼说》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哲学系
艮斋田愚(1841 1922)是朝鲜王朝末期最后一位大儒。他在日本殖民主义统治朝鲜半岛,推行日化教育,传统文化行将不保的情况下,以性理学为基础,广泛阐发各方面思想,为保存国脉、保存文化进行了最后的抗争。他的性理学,吸收孔孟、朱子之学,并对朝鲜历史上的大儒李栗谷、宋尤庵等人的思想进行统合。艮斋的性理学具有多重结构和实效功用,特色鲜明。本文主要对这些方面进行探究和阐发。
一、艮斋性理学的结构
1.朱子为主,兼综畿湖,尤重《论语》
艮斋性理学广博渊深,他继承了孔孟、朱子之学及李朝的重要思想家李栗谷、宋尤庵的思想,并融会农岩、陶庵、渼湖、近斋、老洲、梅山、全斋诸家,是畿湖学派洛论系统的集大成者。在艮斋看来,朱子是性理学最为精深的学者,他的思想糅合周敦颐、二程、张载、邵雍等人,深邃中和,最符合孔孟精神。朱子对四书的注释,用功极深。故而准确全面,平正无偏,具有原发性。故学习性理学,须以朱子为圭臬。他在与友人论学书信中说:“学道者宜以四书及朱注为本,不然所得亦浅矣。《抱朴子》言:‘探明珠不于合浦之渊,不得骊龙之夜光;采美玉不于荆山之岫,不得连城之尺璧。’余谓四书及朱注,合浦荆山之谓也。”认为朱子得孔孟真传,其余理学家虽各有精彩,但皆难免其偏处,对朱子可谓推崇备至。他又说:“讲学只要将四书仔细究索,真实践行。及其成熟也,虽为孔曾思孟可也。近世理气之辩盛行,几乎人自为师。今只要将晦翁注说为正,而后来同异无不以是为准,则见道明而立论正矣。”(《答高东是》,《全集》下,第 639页)这里也以朱子四书注释为见道、立论的准的,非此皆有偏蔽。他在门人弟子中提倡朱子“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二者交养互发之义,及朱子读书法,说:“低心顺理,此朱子教也。始学于理义,未易哓彻,须是先从圣贤书逐章逐句熟读潜玩且从事为上。随时随处详审精察,如是之久,所谓理义者将自然呈露矣。”(《答宋万镛守镛》,《全集》下,第 648页)此处所谓圣贤书,指四书;读四书之法,宜遵朱子之训:低心顺理,详审精察,静思待义理呈露。这与他尊性贬心的思路一致。对四书,艮斋尤重《论语》,此亦有取于朱子。盖朱子之读四书法中,以《论语》为打基础、立根本之书,最为看重;读书须先读《论语》,而学者之最后归宿,也在《论语》,可谓“始条理而终条理”者。因孔子说功夫极实,又就其中体会上达处,故体用兼赅,本末全提。艮斋对此体会极深,故也极重《论语》,他屡屡在与朋友论学中劝读《论语》,甚至说朱子的学问尤得力于《论语》:“读《论语》甚善甚善!此书是吾儒门中独一无二正典,苟能熟读精思而实践之,以至于心与书合而为一,即此是圣人。故晦翁终身读《论语》,以至于孔子后一人也。”(《答宋铎》,《全集》下,第 639页)艮斋之性理学,从《论语》所体现的正大中和、笃实精微、下学上达中获益不少。
2. 以“性师心弟”、“性尊心卑”为主脑
艮斋之性理学,“性师心弟”为主脑,虽意思有取于前人,语词为艮斋独创。凡论艮斋者,此义无不涉及。因前贤说之已多,本文只约略提及,重点讨论他提出此论的用心所在。“性师心弟”是说,在心性二者中,性是内在的、恒定的,心是外在的,活动的;性是主宰,心为听命;性是不动的性质、法则、原理等价值本体,心是活动的,运用的、自主性弱的知性主体。因此性是师傅,心是弟子,弟子须以师训为遵。艮斋解释此义说:“性师心弟,大概言为心者运用之际,以性善之发见者为模范而一一效法也。盖师者只施教而已,而弟之所为如何能逐一检点?故曰程门人自不谨严,干程先生甚事!至于‘心能尽性’,又当以弟子能尽其师之所以教者譬之,无不可通也。”(《性师心弟辨辨》,《全集》上,第 650页)这里明确说,所谓性,指人天赋的本善之性,非告子所谓无善无恶的性;性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独特标准,非‘食色性也’之与动物无别的性。人须以性为主宰、统领,就是须以人之所以为人者为标准,而非其他;须以价值为考量的首要因素,而非以功利或其他为首要因素。人应该服从性这唯一的主宰,而非来自其他的命令。艮斋说:“学者何所学?学夫性也。谁学之?心学之也。……或曰:学性有据乎?曰:学道、学礼、学仁义,皆学性也。”(《答吴信泳》,《全集》上,第 260页)这里“性师心弟”一语的内涵及性的内容表示得很清楚。艮斋服膺朱子的“性即理”说,性的内容是正面的价值,既有代表义理的道、仁义等,也有表现道、理等根本原则的具体礼乐规范。在艮斋这里,性和心代表人的两种最根本的存在方式,对二者的不同强调和功夫进路导致圣与凡两种不同结果:心自然奉行性理,功夫纯熟,则为圣人之诚;心能强力奉行性理,功夫未熟则为贤者之敬。一般人则须时时提撕,强恕而行,竭力从事,庶几可以为圣人之徒。至于弃性从心,失却主宰,罔顾性理,私欲是务,则小人而已。这也是对孟子“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及朱子“道心人心”说的继承。
与“性师心弟”相关的是他的“性尊心卑”说。此说重在反对心学派对心的高扬。退溪因补朱子的“四端,理之发;七情,气之发”,而创为“四端,理发而气随之;七情,气发而理乘之”之说,欲弥缝其间理气二物之嫌。但栗谷仍嫌其不周全,创人心道心源一流二之说,认为人气道心皆根源于唯一之理,但气在流行中有顺理与不顺理之别。顺理之气为道心,不顺理即对气发生改变,理乘此气为人心,道心人心本皆根源于理。栗谷说“七情即人心道心善恶之总名也。孟子就七情中剔出善一边,目之以四端。四端即道心及人心之善者也。四端固可谓之道心矣,七情岂可只谓之人心乎?七情之外无他情。”艮斋于此多有继承,认为气在流行中会对理发生疏离,故须时时以心奉理,以心贯性。二者之中,性主心从,性尊心卑。否则易堕入陆王认心为性之坑堑。艮斋主张性体作主,反对骋心纵欲,此论他时时提起,用以警诫门生。如《答郑然国》中说:“所论横渠‘沙溪以心为师’,尤庵‘师心易差’两义甚善,不易见得到此。区区尝谓人:才有张子之戒其心,已自警得几分而占得道理地步渐近。如是积一二年之功,则可以守得牢固。至于不以理为主而自骋其私智,则安有不差失者?此尤翁之垂戒尤切于后学也。”(《全集》下,第 641页)其中“不以理为主而自骋其私智者”,指中国的陆王之学与韩国的传承者。艮斋终生对陆王心学斥之不遗余力,而奉畿湖派为正宗:“陆王余波不须问,潭华遗绪不可坠也。惟检束有觉之心,钦承无为之性一事,端的是二先生之正法眼藏,而出自洙泗洛闽之传也。”(《答宋一柱》,《全集》下,第 647页)也可以说艮斋是继承了二程“吾儒本天,释氏本心”之说,对天理的实在性、确定性加以赞扬,而对心学之心,主要视之为灵觉之心,其中无性体所含蕴的内容。当然,这是否符合心学所谓心,当另有辨,此处不论。这里只关注其立论用心即可。
艮斋性师心弟、性尊心卑论表明,他是一个确定论者。意谓,他处处信奉有确定性的东西,对变化万端的东西不甚信用。在他这里,性、理代表确定不拔的价值性原理,它是自在于天地之间,同时也自在于人的本性中的,不是后天从学习而得。本然的东西才是价值的凝聚物,才是具有必然性的法则、原理,后天从人心中生出的,都不具有自在、原本的性质,也不具有确定性。因为心是灵动的,多变的,随时起用的,具有很大偶然性。自在的、原本的东西中有一种天然的合理性、权威性,多变的、非恒定的东西应该效法它、遵循它。从理气二者说,性是理本身在人身上的表现,它是形而上的、无不善的;气则是人的身体的构成材质,有清浊厚薄之分,是形而下的。理无不善,气则有善有恶,这是从朱子、栗谷及畿湖诸师一脉相传的思想方法。艮斋在对从栗谷到全斋诸师的集大成中,结合时代背景,对这一点给予了特别强调。这是他坚守民族文化的信心和定力的思想来源。
3. 早晚岁学问规模有变化,由喜辨理气到实践之儒
艮斋早岁喜与人辨理气心性诸理论问题,这当然是治学必不可少的阶段,因为可借以增加理论深度和广度,并遍观诸先哲之书,广泛撷取、融合各家学说,增广道脉,培植学养。但到晚年,他看到诸家学说纷然杂出,人各为说,高自崖岸,如上引“近世理气之辩盛行,几乎人自为师”,即贬斥此种现象。再加上有的学者只以辞藻为务,弋取声名,而行己有亏。在外敌入侵,强虏势张之时缄口钳舌,不敢奋笔疾呼,为国家民族出头。艮斋遂以反身实践为功夫重点,冀能培养士子深沉之精神,诚笃之品格。而这也可以看做他从遵从栗谷到遵从尤庵的转变,是紧密切合时代变化的。
实践之儒,以尽伦尽制为重点。尽伦,侧重于人伦之奉行;尽制,以谨守礼仪为重。以世俗声利为务的学者,则是陋儒、俗儒。他曾说:“五常是人道之定本,四勿是圣学之定本。故圣人以尽伦为极,儒者以谨礼为重。夫伦与理是上天所以赋于人心者也,尽与谨是人心所以奉循天命者也。若夫专力于记览词藻以邀世俗之称誉者,濂翁谓之‘陋’,而晦翁谓之‘俗儒’矣。”(《答李颜范》,《全集》下,第 648页)欲去其陋其俗,唯有立志为圣学,养成慧眼与大胆,并笃实躬行孝悌。对此艮斋说:“乱世士子,苟非有慧眼大胆者鲜能不迷不挠矣。慧眼大胆非从外得,如知言养气、明善克己之类皆是也。”(《答柳永善》,《全集》下,第 640页)慧眼者学养丰沛,大胆者有士人之担当精神;一为学,一为志,皆须笃实培养,其功夫在具备孟子之知言养气、《中庸》之明善、《论语》之克己复礼。而其切近处为孝悌。孝悌二字艮斋说之极多,强调极为恺切。艮斋曾有寄子孙书多函,反复申明孝悌之意义,如:“父子、兄弟、夫妇,人伦之切近者,情意不能通融,去处家道,何由可成?”又说:“吾以区区之说,略扶道术,少补世程,以不负父师之教训尔。以钦钦之心,虔奉烝尝,善事父母,以无失儒家规度焉。”(《寄镒孝》,《全集》下,第 653页)其意以为孝悌虽门内事,但其精神可施于国家;移孝为忠,即以门内施之国中。在国变日亟之时,尤宜讲孝悌二字,内以孝亲,外以忠君。而此时之忠君,首在不为叛臣,不做奸佞,坚持民族气节,坚守文化传统。艮斋曾十分恳切地声明自己的立场:“今天下大乱,只宜杜门养亲,读书明农,以守礼义,以保身家也。”又说:“世人诬圣侮贤,我则尊圣慕贤;世人毁形背道,我则保体守道;世人坏败心性而不畏父母师长,我则存养心性而敬奉父母师长。如此而已,更无奇诀可传。只与同志聚精会神而力行古学,免堕今俗,则善矣。”(《答全建谦》,《全集》下,第 646页)此为艮斋晚年与门人书中之语,可证艮斋晚年之兴趣,确有从理论向实践之转变。此亦国变之刺激,更兼身老多病之感悟。在他看来,国亡日亟,犹讲论理气心性等远离实际的纯理论问题,易堕入空谈误国之讥。面对国将不国的紧迫局面,学人首先须亮明的是出处大节,是实际行动而非理论主张。即使有所论说,也以立身大本及出处大节为首要内容。所以艮斋晚年变成一个实践之儒,着重实地做功夫,以气节相号召,甚至多谈论生死问题,就是十分自然的了。
4. 晚年对性为心主、性师心弟依然持守,老而弥笃
艮斋晚年从热衷于辩论理气等问题向实践之儒转变,但性为心主、性师心弟这一点始终不变。在晚年的书信、讲学中,对这一点仍然强调不辍。如《答柳相吉》:“志是灵觉之所之,仁是性体(用在其中)之自然。或指心为理,认道为有为,此大谬。只加操心循礼之功,而已莫或为其所眩也。”(《全集》下,第 639页)而对宋尤庵之以性理做主,防止性理为心气所主宰一义反复致意:“尤翁言,太极为阴阳之主,而反为阴阳之所运用,凡生于太极阴阳者,莫不皆然。按此理天人同然也,则性为心宰,而反为心之所运用也,恶可以为所运用之故,遂谓心与阴阳尊,而性与太极卑乎?此一义力与阐扬,实为今日之第一大务也。”(《答权纯命》,《全集》下,第 640页)又对学生反复强调尊性卑心,以礼御气之说:“所询学问之法,愚未之能行,但欲小心而尊性,御气而循礼而已。”(《答田亨镇》,《全集》下,第 642页)并重言指出,此点是儒学与俗学、正学与异端的分界:“吾儒检气以复性,异学使气以凿性;吾儒小心以尊性,异学尊心而降性;吾儒虚心而学性,异学主心以教性。”(《与李云来》,《全集》下,第 647页)这些资料出自《艮斋先生尺牍》,这类教训书中俯拾即是,可证艮斋对这一代表他独特创见的理论是终生以之坚守不渝的。
二、艮斋性理学的特色
1. 以性理学为理论基础,阐发各方面观点,以保存传统文化,反对殖民统治
性理学是中国宋明理学的理论形态。自理学传入朝鲜半岛,便深深扎下根来,成为学问大宗。特别是其中的朱子学,深受学者喜爱和尊重,中间大儒辈出,经过退溪、栗谷、尤庵等学者推阐发挥,并融合朝鲜的学术文化,成就了朝鲜性理学。尤其经过持续数百年的四端七情之辩,呈现为前所未有的深刻和全面,为学者阐发政治、经济、思想文化、修养方法等奠定了基础。自朝鲜王朝末期特别是被日本殖民以来,西学传入,民族文化根基被深深撼动,各种思想蜂拥而入。传统文化特别其中的性理学成了守旧固执、不敢创新,甚至孤陋寡闻的代名词。学者唯恐跟不上此种时代潮流,争相声言抛却国学,弃旧图新。许多志士仁人不甘于此种命运,从传统中寻求救国救民的思想理论和现实道路。艮斋生当这样一个新旧学激烈碰撞并尖锐对立的时代,他对传入的西学毫不动心,深耕于畿湖学派洛学一系中,以性理学为基础,阐发对当世危机的各种应对之道,以明天理、正人心,卫正斥邪、尊王攘夷等为号召。在他看来,性理学不唯不过时,反而给人更广阔的器识和眼界。性理学以天道观照人道,以天性贯通人性,以性理为人事的标准,是更高远的胸襟眼界和更广大的理论工具。而且能更便利地接受和改造传统的文化和思想资源。他认为,当时许多学者对社会弊病提出的批评意见和纠治之方往往就事论事,抛弃了对性理本身的观照,缺乏对物性人性的深刻体察,多属皮相之见。性理之学是代代相传的道统、学统,在士士夫和一般读书人中有深厚基础。在强敌殖民、存续道统学统为当务之急的情况下,更应大声疾呼,发展和推衍性理之学。所以他大胆出头,坚持性理之学。而实现这一点必须有极大勇气和强力意志,他尝说:“世衰道微,欲出而有为,须是硬着脊梁始得。硬着脊梁是彻上彻下语。”又说:“今世圣门正路榛芜已甚,独有贤者可以维持世道,是为所恃者耳。士人旧案上一卷残编,虽曰小然。然天下义理也从此出,世间事业也从此出。世人绝不识此理,可叹也已。”(《艮斋私稿续编·语录》,《全集》下,第 326页)此语发自晚年,可以看做他一生坚持性理之学的一个说明。并且明确说,学者看似力量小,但理论力量无穷。只要坚持,必能有成。此须多数学者努力,不能靠几个人和几个家族。而自己家人、弟子中并无一人堪为入此道、传此学者(《全集》下,第 327页)。
2. 以性理学发挥东方学术的宗教意味,为士人安身立命寻找理论基石
艮斋之重视性理之学,与他对中韩学术特点的认识有关,这个特点就是学问义理与终极关怀、安身立命融为一体,也就是说,是合哲学与宗教为一的。这是中韩学术形态与西洋的一个根本不同。这是艮斋的杰特之处。以古希腊为代表的西方哲学自始就关注形上学,以探究宇宙本体为根本要务。柏拉图创立理型说,就有把“最普遍的理念”绝对化的倾向。自亚里士多德强调第一推动力——“不动的推动者”,更把本体绝对化而成为不与万物为偶的超越存在。希伯莱人发明了犹太教以后,经阿拉伯人传入欧洲,与希腊哲学相融合而有基督教。但东方思想与此完全不同。虽然基督教在韩国的渗入在艮斋时代就已经相当普遍了,但艮斋仍然以传统思想为根据,把它作为士人安身立命之基,以天、道等最高存在为终极关怀对象,用它来解决精神的终极归宿问题。对此,同是自外国传入的文化,艮斋宁以中国的孔孟、朱子之道为宗教,用来对抗西方传入的宗教,他说:“今天下万国各有宗教,而我韩则人皆曰孔孟之道也。以孔孟宗教为名,而所尚之实,则乃外国之制,非孔孟之训,故汉面胡肠者、骑墙配剑者往往焉而至,使仇虏率兵围宫,夺下全局而莫之禁也。……伏愿陛下亟宜主张孔孟之道,而自为宗教之主人焉。苟能如是,其于奠安邦家、备御邻国也何有。”(《因变乱再疏》,《全集》下,第 341页)这里明确主张以孔孟学说为国教,以国君为教主,实行政教合一,以凝聚国人之心,以本国传统思想为基,抵御西方文化的倾销和日本殖民教育,保存传统文化赖以不坠。他多处批评西方宗教,《苟庵语录》载:“先生语及西洋,则必曰洋贼!洋贼!而曰:彼虽袭僧家堂狱祸福之说,而实则佛氏之贼也。此贼之去发与佛不同。佛虽去发而其教则凡世间物累皆令去之,彼则其所知唯财色二字而已。……今之士不念天序天秩之重与圣贤教训之严,而唯夷制是从,甚可痛也。”(《全集》下,第 327页)艮斋坚守儒学,并不喜佛教,但在佛教与西洋宗教中,他宁愿选择佛教,故有此说。而在学生问及假如殖民当局强制实行改装束发式之令当如何处,艮斋回答:“华夷之辨至严,亦何可从之?可避则避,不可避则有死而已。”(同上)表现了为保持民族文化不惜一死的气节。
艮斋坚持性理学的一个根本原因是他认定,东亚学术是即学问即宗教的,它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宗教,但可以使士人即此安身立命,与自己的终极关怀为一。它是现世的,又是超现世的;它是指导士人日常生活,特别是在非常时期指导士人出处大节的指针。性理学重视华夷之辨,而华夷之辨在当时反抗殖民统治的浪潮中是士人坚守民族国家立场、坚守民族文化的重要口号。当然他说基督教唯以财色二字为宗,是将西洋世俗文化的特性当做宗教的特性,这是认知上的差失,更是出于贬抑西方文化的需要。另外他以为基督教的天堂地狱、福善祸淫之说取自佛教,也是一种不正确的说法。其目的是为了使人们厌弃西方宗教,张大民族文化,在国家或将成为外国文化倾销场的局面下争一日之长。
3. 坚守传统伦理纲常,为民族文化奠立社会基础
除了宗教这一立身之大本之外,艮斋高扬和坚持性理学的目的还在于坚持本国的伦理纲常。因为性理学认为天理与人性一根而发,天道与人道贯通不二。《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直接将天地人、天道人性、修养方法一体直贯而下。艮斋服膺《中庸》此理,把它当作性理学的起源和归宿。坚持性理学就是坚持从天道的眼光、天道的识度立体性地看待人的问题,而世人则皆仅是平面的、就事论事的,缺乏通透的识度和高远的境界。世俗的学问多是追求现实利益的,以个人欲望的满足为出发点,性理之学则从理的不得不如此、性的确定不拔有其根据和法则为考量的出发点。虽然当时世界大势是西学大盛,洋风劲吹,但朝鲜民族的根脉不能丢失。所以他的性理学是为保存传统文化之大端——纲常伦理为目的的。他希望以此为基,唤起士人的伦理自觉,增强民族自信心,形成同仇敌忾的意志和勇气。他曾在国变后不久上疏朝廷,疾呼保存国家伦理纲常:“伏以自古帝王,维持国家,遭遇变乱,莫不以纲常为本。夫纲常者天地之栋梁,人民之质干。故纲常立则国家安,皇室尊;纲常坏则国家危,皇室隳。以近日之变观之,可以视诸掌矣。”(《全集》下,第 340页)对于殖民主义者提出的不正当要求,艮斋以死相拒,“宁殉宗社,绝不认许”,并提出“将虏使渝盟越法、勒兵胁约之罪,布告天下而共摈斥之。又宜延揽英俊贤能之士,与之励精图治,卧薪尝胆,期以扶植纲常,誓雪仇耻”(《因变乱疏》,《全集》下,第 340页)的主张。
艮斋的性理之学中,华夷之辨为其重要方面,所以他首倡“尊王攘夷”之说。尊王就是保卫和延续政统,攘夷就是反对外敌入侵,保卫和延续道统、学统。在艮斋的时代,尊王攘夷突出的是朝鲜国家政权与日本殖民统治的关系,是朝鲜民族文化和殖民主义者强行推行的殖民文代的关系。这对朝鲜知识分子特别是有着强烈民族主义精神,希望靠民族文化的传承来保教保种,激烈抵抗外来侵略的知识分子而言,是一个生死攸关的考验和抉择。艮斋在出处大节上,代表了当时有气节、有担当的知识分子应有的立场。他曾上疏君主,对日本提出的移外交于东京,立统监于汉城,改领事为理事这三条丧权辱国的要求表示坚决反对,并以《春秋》大法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为号召,再三请斩亲日逆臣之首。也在讲学中对吴澄屈身事元表示不满,斥为叛臣;而对宋朝富弼出使金国以死相拼争“献纳”二字极表敬佩之情。他特别反对当时主张抛弃民族文化,斥为旧学,主张全盘西化者,他在给君主的上疏中直言指出:“近年朝野之人,无不以外国开化为美而喜趋之,先圣制度为陋而羞称之。今既行数十年,得无毫末而丧逾丘山,论者犹谓儒术不可用,吁!真梦呓也!以臣愚见言之,所谓儒术者,能使人君信贤而爱人,人臣尊主而庇民,能使将帅折冲而御侮,士卒亲上而死长,能使邻邦释怨而归德,民俗好义而忠上。如此君不显而国不治者,未之闻也。”(《再疏》,《全集》下,第 341页)此处,表彰儒术以保国保教、兴复文化的意愿跃然纸上。
艮斋所谓性理之学为道,为学,而道、学、政三者在他看来是一致的。道是价值目标,是精神方向,是行为准则;学是传承此道、修身立本的原理之探讨,道路之选择,气质之养成,二者是目标与手段、归趣与方法的关系。为政有道有术,政道仍属于道与学的范围,而政术则是道与学在经国治民具体措施上的推广、运用。前者是体,后者是用。这是艮斋的根本识度,基本立场,他对二者的关系有清楚说明:“道学政术无二致,内修外攘为一事,此横渠、南轩二先生所以眷眷为朝廷言者。今日所宜言亦莫切于此二者。而二者之中,学政无二之说尤为切要。盖必须得真正道学之人,其所以发号施令者,乃可合以先王之政。而其与御蛮夷、化仇敌之道,亦举此而措之耳。”(《与峿堂李丈》,《全集》下,第 343页)凡出处大节有亏,失身事夷者,皆性理之学不立,学术基础未筑,人道之义不明,儒者风骨未有所招致也。艮斋对此曾恳切说明:“内夏外夷,尊王贱霸,进贤出邪,闲圣辟异,自是吾儒家常茶饭。然此须先将遏欲存理做个根子,方是有体有用之学也。盖由事功起脚,只是事功,未是学问;由学问立义,但见学问,不见事功。”(《答朴年吉》,《全集》下,第 344页)此中以性理学立基,其余诸事皆从中推出的意思甚为鲜明。他曾批评一班浅识之人,此等人多谓道学鄙薄事功,只是空谈心性,无与国计民生的实际问题,此乃大错。许多国事,皆因知识人入于此等论调,附合浅识之人,谓儒学害事不足学而起。故他表彰中国历史上国家分裂,民族矛盾尖说之时仍不忘性理之学的学者如朱熹、张栻等,视之为能传圣学,能保文化,能献良策而纾国难者。而对只见时局,不见文化;只见功利,不识大义的人则斥为浅薄。对韩鲜的“小中华”文化底蕴,艮斋充满自信,认为只要按儒家圣贤遗教去行动,就能重振国家,战胜殖民统治者,他强调:“国必自夷、自兽而后人始夷之、兽之耳。今使朝廷公卿苟能上义下利,而唯贤能是用,纪纲是振,不复以门地拘,不复以货赂进,儒林士子苟能尊性制心,而唯德行是务,节义是崇,不复以气势伸,不复以声誉移。只此数语,便可已夷者复华,已兽者复人矣。”(《答朴年吉》,《全集》下,第 345页)对性理之学的功用给予极大的肯定。
4. 坚持义利之辨,反对新学的功利主义
艮斋之不显于世,遭人诟病,很大程度是因为他在李朝末期举国之人皆欲弃旧图新、转东向西的时代潮流下对新学的保守、敌视。他曾说:“新学果为发达我民之正智而裨益我邦之实事者,则鸿儒硕士必先为之,不待仇夷之所使,之所劝也。何以言之,之人无不承望仇夷之指,仇夷之计无非侵虐我邦之事,则其所设始而奖劝之者,决非发达民智,裨益国计者也。”(《全集》下,第 648页)此中所假设者实有不如理之处,因为所谓“新学”,是因为本国历史上尚无之,是从他国输入的。不能说好的东西必是本国鸿儒硕学先已做过的。但他对趋奉新学的投机者的疾言力斥,则是与他一贯立场相符的。他多处抨击新学中的投机者:“今日之欲为新学者,无非前日之伺候于权奸之门,醉梦于荣利之场者。今日为此之心,即前日为彼之心,非能改前日之邪心而为今日之善心也。何以验之?试使倭奴复令为孔孟程朱之旧学,而曰我将选其尤者而官之,则彼将复读邹鲁洛闽之书而效今日儒者之为矣。其心曷尝有一毫义理之正哉!”(同上)他认为在当日欲克去功利之习,必须心中有义理之正;要培树义理之正,必须对性理之学有深入把握。儒家义利之辨,是艮斋斥邪卫正,在国变之时勘验君子小人的试金石。他指出,当时呼吁革去旧学迎立新学之人,多是势利小人,非真能替国家着想者。此辈且不论,即使真正出于国家强盛的考虑,而持功利之见,也易为殖民主义者所利用。只有不为功利所动,坚持卓荦之人格方向,才是国变之际的应有立场。性理之学使人知人之性质,人在宇宙中的地位,人之异于禽兽的根本之点,人之高贵尊严之所在。故作为社会中坚、世人典范的知识人必须有性理学作为立身行事的基础。这是艮斋的根本识度,也是他一切思想理论与现实作为的索解之处。
5. 通过《艮斋礼说》,阐扬宗法文化,保存传统社会礼制基础
艮斋以韩国为东国礼仪之邦,儒生之日常行为,须守礼以为规范,故对礼讲论甚多;虽无礼学专书,但散见于各著作中之说礼篇章不少。其弟子权纯命将之编为一书,名《艮斋礼说》六卷。其中卷一为冠礼、婚礼、宗法之礼,卷二为通礼,卷三、卷四为丧礼,卷五之一部为丧礼,一部分祭礼,卷六为国礼、国服、国哀等礼。从内容看,其中大部分是丧礼,因为在艮斋看来,最能代表传统的宗法社会的是丧礼,宗法制度遗留最多、最直接的是丧礼。他对礼的仪文与解说,大体遵从“仪礼”“礼记”而适应社会发展需要,而有所变通,最后折衷于《朱子家礼》。艮斋是把礼看作性理之学的体现与贯彻,性理是体,具体的礼文是用,礼及对它的解说是性理之学的有机构成部分。此点他的弟子吴震泳在此书跋语明确说:“先生生丁道术分裂、礼义乱亡之世,倡率匝域,矜绅讲明;周孔之旨,身体力行八十年。之间尽其继开扶植之功,功莫京而德至盛也。夫性理精微广博,为天地人物之大原,礼之本固于是乎尽矣。然其仪文常变之,古今不一。世儒各以所见言之,必待如朱子之精切权度,裁合于周公之大经,乃免乎末之丧本、变之害常矣。”(《全集》下,第 537页)此中明言,艮斋之所以倡导性理之学,因为他把性理之学视为在西学大兴,朝鲜原有的学术文化行将不保之时保存国学的唯一途径,是继绝学开新统的有力方式。必须用性理之学讲明天地人物之本根,礼义教化之大原,使一切学术文化立于性理之学的深厚基础之上,才能根深本固,枝叶繁茂。而礼乃持世之大纲,行己之矩范。特别在外敌入侵,国亡无日的艰危时刻,更是深养宗法文化,培植道统学统的不二法门。性理是礼文的内在理则,礼文是性理的外部表现。二者是体用一源、表里不二的关系。这仍是接受了宋明理学“礼者理也”这一根本识度的结果。艮斋的礼说貌似复古用古,实则在保存国脉、保存文化上用心深厚,立意高远。
篇幅所限,注释从略
原文刊于 《中国哲学史》2020年第1期
《中国哲学史》1980年创刊,中国社会科学院主管,中国哲学史学会主办。本刊是中国哲学史研究领域的高端杂志。研究范围包括中国哲学的概念范畴、哲学流派、著名哲学家、思想家与哲学史家以及中国哲学典籍与文献的考辨、域外中国哲学史研究成果的追踪介绍和分析评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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