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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太阳懒洋洋地，没有温度。院子角的梧桐树丫上挂着几片零星的叶子，在凛冽的寒风中飘摇，不知几时落下。
院子是百余年前修建的木楼，本来是四合院形制的，但如今只围合了一半，呈一个凹字形排布。木楼采用合抱的红色大木柱承重，有两层，窗棂都采用苏州园林似的细木格子，其间穿插一些精致的雕花。
解放前，这里属于当地的一个书香人家。经过一代又一代地慢慢修建，围成了如今的三面。后因抗战爆发，这家人的儿子们变卖家财，投身抗日洪流，便停止了修建。改革开放后，留在院子里的人家，在四合院的缺口修了一排低矮的砖瓦房子，有的喂养牲畜，有的住人。
在中间的砖瓦房子里，住着一家人。有一个全身裹着粗蓝布破旧棉袄棉裤的老人，正在门口的梁柱上做拉伸运动。他的棉袄棉裤浑身都磨得油光水亮，黑灰色的棉花时不时地从破洞中探出。老人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皱纹里都是黑乎乎的。吊在门上的双手也布满了黑乎乎的皱纹和皲裂的伤口，手背上粗粗的青筋扭曲着。
阳光照在他枯槁的布满皱纹的脸上，眼睛微闭，洋溢着一种安宁祥和的神情。“刺啦！”一声刺耳的鞭响从他身上发出来，紧接着传来了咒骂声:“你个老不死的！没事在门上吊着做什么！好死不死地挡着路！滚远点！”
老人赶紧放手让开了路，也许是嫌弃他动作迟缓，又一声鞭响传来。紧接着，一个矮小瘦弱的中年妇女从门口出来了，嘴里仍然骂骂咧咧:“你怎么不早点死，还锻炼什么身体！每天白吃白喝的，浪费粮食！”
中年妇女身上穿着一件灰白色的女士西服和一条棕褐色的休闲棉裤，西服里面露着红蓝相间的编织毛衣。头发随意扎着马尾，前额还散乱地掉着几缕，发丝间白发丛生。额头、眼角和嘴角已经生了些皱纹，满脸都是被寒风吹裂的细丝一样的小口子。眼神迷离麻木，只在咒骂老人的时候，冒出些许精光。他是老人的儿媳妇。
老人是这个院子曾经主人的最小儿子。抗日战争时期，他们六兄弟变卖家财，支持抗日。有的参加了共产党，有的参加了国民党，有的自己拉一只队伍搞游击战。到抗战结束的时候，就只剩下了老人和另外一个哥哥。
解放战争后，他的哥哥作为国民党某部队的团长，投了诚，降了共产党，同时还劝降了他的顶头上司一并投诚。因此，解放初期还深受共产党重视。可惜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爆发，他的哥哥被活活饿死。
老人则要幸运一些，他是国民党另外一个部队的军长，当初来不及跟着蒋介石撤到台湾，作为普通的军事犯在牢里改造。因此，躲过了文化大革命。后来，他又因为表现好，被放了出来，跟着儿子儿媳一块儿生活。
他的儿子是个浪荡汉子，好吃懒做，长期在外鬼混，留下家里的老婆孩子，从不照看，也从不寄生活费。老人跟着儿媳后，儿媳心中更加不满，所有的不痛快都发泄到了老人身上。她只盼着老人早早地去了，仿佛这样她就轻松一点了。
其实老人刚出牢那会儿，是一个衣着整洁、思维清晰的和蔼老头儿，常常教院子里还没上学的小孩儿识字。年纪大些的孩子遇到难题，也常找他帮忙。更多的时候，孩子们喜欢围在他身边，听他讲以前的那些老故事。
这样平和宁静的日子总是短暂的。随着岁月流逝，老人开始神志不清，常常给儿媳惹麻烦，儿媳对他的厌恶与日俱增。每天都只给他吃些冷掉的剩饭菜，衣服也从来不给洗，每天非打即骂。院子里的人觉得他可怜，偶尔给老人吃口热饭。可每次被他儿媳知道，都会招来好一阵骂。渐渐地，大家也不再愿意管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人虽然神志不清，吃不好穿不暖，但一直不忘锻炼身体的习惯。因此，在儿媳妇一天天怨毒的咒骂和鞭打中，他又挣扎着多活了这么些年。
院子里的人有时悄悄议论，总会叹息:“还不如当初留在牢里呢，何苦把自己给赎出来。”“是呀！共产党对他们这些军事犯挺好的，每天一日三餐照顾周全，做些劳动，可比现在不知好多少倍。”“哎！还不是为了见他那不成器的儿子，总想着一家团聚吧。”……
“你这老不死的，是要把房子给我烧了啊！有这么冷么？这么贵的炭，你居然拿来烤火！要死远点死！别在这里浪费我的炭！”大中午的，中间的砖瓦房又传来了刺耳的咒骂。“刺啦！刺啦！……”紧接着几声鞭响传来。院子里梧桐树丫上刚刚还在跳跃的鸟儿，仿佛受了惊吓，扑腾扑腾全都飞走了，震得寒风中瑟瑟摇摆的那几片枯叶，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只剩下光秃秃的树丫。
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没有人出门去劝。毕竟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农村人的日子都是紧巴巴的，顾不得别人，各扫门前雪就好了。虽说如今正是农闲，但为明年春天着想，地里的那些活也得抓紧干了。管那些管不了的事，不如抓紧时间睡个午觉要紧。
冬天黑得早，感觉还没干多少活计，天就已经黑尽了，大家陆续回了家。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家人吃饭喝茶，聊聊家长里短，然后就早早睡了。虽说改革开放已经好多年了，但在这样一个贫穷落后的农村，九十年代电灯依然是奢侈品，煤油灯更经济实惠。为了节约煤油，大家都习惯早早地上床睡觉。
夜里很安静，只听得见风呼呼地吹，吹得院子外竹林里一片沙沙地响。突然，院子里响起了一片“砰砰砰”的敲门声，不断有人起来开门，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变得人声嘈杂起来。
“老爹走了！”
“是吗？什么时候的事？”
“她儿媳妇儿刚刚来说的。”
“嗯，看样子，已经哭过了。”
“她有什么好哭的！”
“老爹的儿子呢？这两天在家吗？这时候还是得他在家才能做主吧。”
“好像不在呢。她媳妇儿没主见才来敲门的。”
“哎，不说了，老爹好不容易走了。大家伙儿赶紧去帮忙吧。”
“是啊。老爹可怜，这走了，还是得让他舒心点。想必这种面子上的活儿，她儿媳妇还是愿意的。我们就帮着张罗张罗吧。”
“嘘，你小点儿声！赶紧去吧！”
……
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下，老爹的灵堂搭起来了。虽然仓促了些，但一应器物该有的都齐了。棺材里的老爹，安静慈祥，脸洗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着上好的黑丝绸缎寿衣，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瓜皮帽，帽沿绣着不少圆形的寿字。
他儿媳妇跪在灵前，痛哭不止，好几次险些晕过去。后来经不住大家劝，她才同意到房间里休息一下。趁着她不在，有两个平时喜欢家长里短的，就在旁边议论开了:
“她咋舍得给老爹准备这么好的寿衣呢？刚刚帮忙穿的时候，我细细摸了一下，确实是真丝的呢。”
“这哪是她准备的哦。这是老爹自己生前就早早备下了。听我家那个人说，他好早就在老爹那儿见到过。”
“真的？老爹不是傻了么？哪还有心思给自己准备这个？”
“你不知道吧。老爹从牢里出来没多久，就开始偷偷攒钱了，六婶子问过他，他说儿子没指望，他只有自己给自己准备身后事呢。想必是那时候置办的。”
“那他傻了，他儿媳妇还给他留着？没给他折腾没了？”
“这种东西，她最忌讳了，才不会去讨那晦气呢。再说，老爹自己备着了，她也省得掏钱去置办，乐意着呢。”
“也是……唉，老爹这走了，总算是脱身了。”
“嘘……来了。”
另一个递了眼色，两个人立马闭嘴，散开去干各自的活计了。
老爹去后第二天，外地上学的孙子回来了。老爹的儿媳妇陪着儿子，哭了半天的灵，又好几次差点晕过去。
老爹去后的第三天，按俗礼是上山的日子。众人正着急没有孝子引路，老爹在外游荡的儿子才回来了。他只淡淡地看了两眼棺材里躺着的老爹，就让人封了棺材，送上山去葬了。
老爹下葬的时候，他儿子始终都没掉一滴眼泪。倒是他媳妇，哭天抢地地闹了好久，最后终于晕了过去，叫人抬了回来。
一时间，整个村子里的人竟也觉得，老爹的儿媳妇是个孝顺的人。比起那个老爹上山才两天就消失的儿子，更像是亲闺女，恭恭敬敬地给老爹守孝。院子里的人对此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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