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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烛
文/石会文
去年回了一趟老家。
老家是一个有近千年历史的小镇,小镇原本是很繁华的,六十年代农业学大寨的日子里,小镇上的那条河,在流经长江的出口处,建了一座闸,从此小镇便日渐衰落。坊间流传,说是那座闸断了小镇的龙脉,这自然是迷信之说,其实是断了小镇的水运航行,倒是应了老祖宗的那句话:码头因水而兴。镇上有条老街,叫胜利街,想必是解放时命名的。胜利街原本是一条石板街,有点乌镇的范儿,可惜1958年被当作“四旧”给撬了,看着时下的水泥路,似乎都淡了许多老家的味道。老街上的房子几乎都不是五、六十年代的模样了,曾经的水乡古韵已荡然无存。只有一栋房子还保存着原样,只是破旧不堪、四门紧闭、无人居住。我突然记起,这房子不就是原来的良济诊所吗?一个名叫“良济婆婆”的女人开的私人诊所,半个世纪过去了,早已物是人非,“啊,良济婆婆。”我不尽喃喃自语。镇上,几乎没有不认识良济婆婆的。我的家离良济诊所很近,在我念小学至初中的这段时间里,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她,她的样子至今还能清晰的想起。那时,她六十左右,矮小身材,皮肤白皙,衣着时尚,头发花白,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微笑总挂在脸上,透着一种让人敬重的慈祥与谦和,路遇熟人,哪怕是孩子们,她都会轻轻的摆摆手,点点头,笑容可掬,那种清雅溢着一股大家风范。她的诊所开在我一位表弟的姨妈家,所以,表弟给我讲了一些关于她的故事。
1938年,日军攻占武汉后,她随丈夫周先生来到了老家小镇上。周先生在镇上开了一个西医诊所,叫良济诊所,良济也许是周先生的名,也许不是。周先生解放前病逝,她只身接手诊所,继续行医。这是镇上唯一的一家私人诊所,我一直都不明白,在那个年代里,为什么还允许它的存在,真有点得“政”独厚的味道。她叫什么名字?哪里人?镇上的人都不知道,也没有人去打听,都叫她良济婆婆,这一叫就是几十年,直到她去世。她哪里会知道,就是这个谜,给她带来了好大的灾难。她是一个基督教徒,小镇上没有教堂,便在家里读《圣经》,借以打发孤独。她开心的时候,不经意中也像孩子一样,哼哼歌曲,什么“哈利路亚,哈利路亚,赞美耶和华”。孩子们听不懂,问她唱的什么歌,她笑而不答,反问孩子们:“好听吗?”以此岔开话题,她知道在那个年代是不能唱基督教歌曲的。她不小心犯了大禁了。良济诊所功能十分单一, 就是治治小外伤,小疱疖之类的小病,主要还是给生产的孕妇接生。
在我念小学的时候,一年春节我吃多了,不消化,肚子疼,母亲去找她,她说把煮熟的鸡蛋黄包起来“擀”肚子,果然有效,当时我还在心里暗暗佩服,到底是武汉来的医生。现在想起来,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民间土方。镇上的人都知道她看病不是为了钱。她说,周先生留给她的财产,一辈子也吃不完。她行医更多的是行善济世。熟人找她看病是不收钱的,即使要收也只收一点点小钱。乡下的穷人来看病也是不收钱的,就凭这一点,她在镇上的口碑极好,她也许是在认真履行一个基督教徒的信条,也许是她与生俱来的慈善使然。听表弟讲,她是周先生的二房,生有三子一女。1948年初,他们都去了台湾,临走时,儿子要女儿来接她同往台湾,她拒绝了,选择了独自一人留在小镇上,从此母子两隔,遥遥无期,直到她去世也再没见到儿子、女儿一面。她为什么拒绝去台湾,而愿孤身一人留在大陆,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爱新社会、爱共产党。对她而言,这是一个痛苦、艰难而勇敢的决定,足见她的内心是多么纯净而强大。解放后在我们的国土上,经历了无数次伟大的运动。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反右斗争,一浪接着一浪,她都平平安安的过来了,她的私人诊所也安然存在。她感激共产党没有为难她,庆幸自己留在大陆是对的,她从心里赞许共产党的大度仁怀,其情溢于言表。可她万万没想到,她终究没有躲过那场文革的腥风血雨。一封来自加拿大的信,更让她苦不堪言。
这封信是由当时的县政府转交给她的,信是她的长子所写,信上说了些什么,只有政府和她知道,想必也没有什么犯禁之语,不然这信也到不了她手上。信中还寄来了她儿子的一张照片,儿子站在一辆小车旁,后面是一栋华丽的别墅,看得出儿子混的不错,他们已从台湾移居加拿大了。
表弟告诉我,听她姨妈讲,她刚收到儿子照片时,足足看了半个小时,看着看着流出了泪水,她好想念他们。母亲对儿女的思念是没有一滴水份的,几十年了,是近亦忧,远亦忧,总是止不住盈泪尽满青衫。看着儿子的照片,一向少语的她,变得话也多了起来,有点像祥林嫂,逢人就讲儿子来信了,镇上好多人也替她高兴。
哎,仅仅一张照片,就满足了这位孤独老人的心怀。
可是,就是这封信,就是她不明的真实姓名,她终于被“揪”了出来。一夜之间,她从一位慈祥善良的长者,变成了世人可诛的反革命分子。一个连蚂蚁都不敢踩的女人,一下变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哪里说道理啊!她虽然知道这并非政府所为,但她过不了眼前这一关啊!其实她并不在乎人们定她什么分子,她在乎的是尊严,一个女人的尊严。她以为只是说说而已,却没有想到竟然拉她去游街。
她被戴上了纸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挂着反革命分子的牌子,居然还有一块沉沉的砖头吊在她的脖子上,压得她头垂到了膝盖,她拖着矮小的身躯,泪流满面,颤颤惊惊,步履蹒跚。我站在围观的人群中看着她可怜的样子,心里刺痛。谁家没有母亲?谁家没有奶奶?人格无尚,尊严无价,将心比心,何忍加害!一个如此善良的老人,何罪之有?她在这个镇上,几十年来,没有罪孽,只有功德。这世上难道人性、良心真的泯灭?游街下来,她已精疲力竭了,回到家里,不吃不喝,只是流泪。她好无助,孤苦得连一个诉说的人都没有。
肉体的折磨,她尚能忍受,最让她伤心的是心灵之痛,她一向自诩清雅,哪里容得野蛮对人格的践踏,那种凌辱令她生不如死,唯一能安慰她的只有表弟的姨妈。随后她被抄家了,抄家下来,她几乎一贫如洗,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拿走了,就连藏在马桶里的钱也被搜出。周先生留给她的一切,都成为别人的战利品,她就连吃饭都没有了着落。她没想到一场文革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她常常一天只吃一顿饭,以此苟延垂暮。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一场文革让她身心俱碎,她愈发苍老垂迈,背也驼了。诊所关张,缸中无米,囊中无银,镇上每月发给他5元钱的生活费,聊以温饱,苦度残日。她常常搬一把竹椅坐在门前,望着天空默默不语,在她的眼里,天就是海,因为在万里之外的大洋彼岸有她的孩子们,加拿大,在哪里?离别呀,一去经年,再会不知何年?无奈、无助,一声长叹,闭上双眼,浅笑安然。经历时光磨难的容颜,已失去了往日的秀雅清洁,但从骨子里依然能感受到她苍老中的古董般的光华,那是风干着她美好的曾经与往事。
1980年,她83岁,她终于倒下了,生活已无法自理,这时,镇上有一位叫黄素珍的大婶把她接进了家,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这一住就是4年,黄婶一家都是好人。一位普普通通卖早点的大婶陪她度过了最后的时光。我认识黄婶,每天上学都要从她手里接过发糕、馒头之类的早点。黄婶高高的个子,微胖的身材,言语不多,轻声慢语,透着徐娘半老的风韵。黄婶默默无闻,毫无所求,躬行着老家的博爱精神,让我肃然起敬,镇上的人没有不敬佩的,真是送人玫瑰,自留余香啊。1983年的一天早上,黄婶发现她已经走了,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终年86岁,也算是高寿,只是晚年过得凄苦。
她看似走得十分安详,其实她一定是带着许多的遗憾与疑惑离开的,她的遗憾与疑惑也许在人们心中早有答案。
她活得很顽强,她的内心有一股强大不死的信念。人生百年,岁月匆匆,磨难何尝不是人生的一段经历。人哪,不过是蜉蝣于天地,何当缠眷,何计情愁,活着就是快意,苦难中依然眷恋人生,也是极难的。窗外阳光明媚,可只有丝丝一缕阳光照射在她冰冷僵硬的躯体上,这缕阳光是黄婶给的。
黄婶是唯一送走她的人,亲人何在?朋友何在?街坊何在?她走得有些苍寒与孤独,但愿大洋那边的孩子们有所感应才是,哪怕是一种遥寄梦里的追思。一个遗憾悲婉的故事,让我感受肝肠寸断的悲凉。良济婆婆啊,天国里,仍是一个好人。
作者简介:石会文,曾任湖北省人民银行副行长,省外管局副局长,华夏银行武汉分行行长兼党委书记,《现代文学作家》特约作家。退休闲遐偶有写作,在《长江文艺》、《荆楚报告》、《工,友》、《东南文艺》、《现代文学作家》等发表报告文学、散文、诗歌、小说等十余篇。在《人民日报》、《新华社通讯》、《经济日报》发表杂文、通迅十余篇。在《经济研究》、《金融研究》、《中国金融》发表论文二十余篇,并出版经济专著两本。看到此处说明本文对你还是有帮助的,关于“小镇故事”留言是大家的经验之谈相信也会对你有益,推荐继续阅读下面的相关内容,与本文相关度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