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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米.拉涅利是我在罗马的同事，我们是在很多年前的一次欧洲地球化学大会上认识的，他在罗马大学任职，有自己的实验室，和我们有一些合作工作。他邀请我夏天去罗马逛逛，他在旅行社工作的太太露西亚告诉我，罗马有太多值得可看的地方，尤其是对于像我这样对古罗马历史充满兴趣的游客。露西亚说，罗马城导游圈里有个非常厉害的老阿姨，祖上几代都是研究古罗马历史的，收费不菲，但是绝对让你觉得不虚此行。“你会发现她简直就是本古罗马的百科全书”。阿姨写过一本书《罗马元老院和人民》，请她作导游之前，必须买本她的书——这是规矩。
于是，在那年夏天，我，托米以及露西亚，坐在罗马广场隔着一条街的帝国咖啡馆里，和这位名叫玛丽.比尔德的导游阿姨认识了。彼此介绍认识之后，从开篇的对话，我就已经能深深感受到眼前这位老阿姨功力非凡，正所谓高手在民间。
“阿姨，你为什么觉得对于当下的世界，研究古罗马依旧是具有重要价值和意义的？”
阿姨低头喝口茶，慢慢抬起头，看着你，一脸不屑地说道，“人类社会几千年在政治、道德和行为范式上几乎没有任何长进，当下的世界只是无数个古罗马世界的复制和翻版而已。”
“那古罗马计划征服世界，至少他们心目中的世界，他们的动机是什么？”
“哦，不，不，我需要纠正你说法中的错误，”阿姨迅速地摇着头，“首先，罗马人并不像后来19到20世纪的帝国主义国家一样，一帮人坐在地图旁边，去计划扩展、侵略和瓜分世界。”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罗马人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地图，最多就是张附近几英里的道路图，类似现在旅游风景区免费发的徒步导览图。”
“另外，罗马人更多地自己的扩张理解为改变他们与其他民族间的关系，而非控制领土”，她继续说道，“罗马人统治的核心是人，而不是土地。”
“还有一个问题，您觉得是凯撒、奥古斯都他们塑造和形成了罗马帝国么？古罗马内战中不同派别的斗争是自由与独裁之间的斗争么？”
“嗯，孩子，你可以好好看看我写的这本书——《罗马元老院与人民》，就像最开篇所述，我一直认为，是帝国创造了这帮皇帝们，而非皇帝造就了帝国。至于你提到的古罗马内战，那些所谓意义只不过是后人按照他们所处时代语境去赋予的后人的定义和他们眼中的价值。大部分的战争，至少在我看来——和西塞罗的观点有些一致，无论哪方获胜，结果都注定大同小异：罗马将被奴役。那些后来被视作自由与独裁间的战争事实上只是在对立的皇帝中做出选择。”
“对了，孩子，我倒有个问题想问你。”阿姨突然问我，“托米，这个问题我以前也问过你和露西亚”。托米听到阿姨叫他名字，立马把走神的表情换成一幅专心致志，听话地使劲点头。
“你们喜欢历史的原因是什么？”她问。
“大概可以去了解过去，吸取经验教训，也是可以了解人类发展的一种态势。”我回答道。
“嗯，实际上，你应该知道，很多历史情况或者事件都不是‘事实’，而仅仅是后人视觉下的再次解读，类似于重构。假如历史的重构和解读常常是如此的不确定，那我们又如何从中去提取那些我们觉得重要的信息呢？’”
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阿姨的这个问题。
“甚至于当下，我们人类社会对于有鲜活视频鲜活文字记录的事件片段的解读和诠释都是各有盘算，也不尽相同——更何况那些发生在数千年前的事情。”阿姨似乎不打算我回答她的问题。
“保持谨慎、谦虚和怀疑的态度去认识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她没有看我们三人，只是看着眼前那杯咖啡平静的黑色表明，顿了一下，“我们永远都是学生，历史告诉我们最大的真理就是：人类种族的自以为是和那种永远觉得是自己掌握着真理的虚伪狂妄，才是造成我们种族从古自今几乎所有矛盾的根源。”
她抬头看着临街玻璃窗外落日的余晖晒在不远处帕拉蒂尼山上罗马广场，那些巨大圆形立柱和恢弘的浮雕也在这抹稳定的金黄颜色中变得格外生动起来。
“对了，记得看我的书。”阿姨依旧看着窗外，提醒了一句。
“别嫌贵。”她埋头喝了一口已经变冷的咖啡。
以上，纯粹是阅读过程中的想象。
以下，才是真实阅读的感受。
每次去牛津，Waterstones是必须要去的地方。一直以来觉得WS的店员是十分专业而且热情的。另外，店里赶上签名书会、打折促销甚至是朗读会之类的时候，更是容易让人想买上几本。关于手中的这本《罗马元老院与人民》，第一次看到也是在WS的大堂推荐书架上，SPQR四个硕大的罗马字母作为封面，亮堂堂如同古罗马凯旋式中的那般高调——无论是从古罗马的历史本身以及这本书的内容来看，这种略带浮夸的装帧风格是值得原谅的。
直到去年圣诞节前，在牛津的Waterstones历史类一方天地中，阿姨的这本书依旧被店家放在和畅销书的主展台上，和最新的出版的Peter Frankopan的New Silk Road和以及“千年畅销摆正中”的Yuval Noah Harari的三本书一起，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关于讲述古罗马历史的书太多了，最著名的莫过于爱德华.叔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当然中国人民的老朋友盐野七生阿姨的《罗马人的故事》也是一套非常平易近人的历史普及类读物。当然提到罗马史的图书，就不得不提到特奥多尔.蒙森的《罗马史》，这是历史上迄今为止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唯一一位历史学家——1902年特奥多尔.蒙森因为这本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和这些大多按照年表叙述的充满时空顺序感的著作不同，玛丽.比尔德的这本《罗马元老院与人民》显然要另类得多。她打破了传统中历史著作中的叙事方式，时空中的往返和穿梭交错，使得这本书在解读古罗马历史的视觉上呈现出别样的味道。和彼得.希瑟《罗马帝国的陨落》类似，两本书都有作者浓重的思辨赋予其间，但是玛丽阿姨的这本书显然更接地气充满一股子江湖茶馆说书人的感觉。彼得来自牛津，玛丽来自剑桥，牛剑的两本书的叙述风格相差之大，延续了两校百年的竞争和不兼容的渊源。两本书进行对比是非常有意思的，彼得更学院派，而玛丽更自我。前者像是面对未来面对历史面对当下的大众，郑重其事地书写每一笔，他是在面向整个行业甚至整个世界创作；而玛丽阿姨要显得随意得多——这里说的随意，并不是说她放弃了学术的严谨和讨论分析上的逻辑认真，而是说她的行文风格显得个人化许多。她是在面对自己写作。从某种意义上说，和目前坊间众多的关于古罗马的著作相比，阿姨的书显得充满了浓厚的玛丽.比尔德风格——而这种独树一帜的个人风格，正是植根于她丰厚的学识和敏锐的观察视觉以及她厚重、独立和谨慎严肃的思考。
这也正是这本书的价值所在。
阅读这本书的感觉，实际上像是一场和阿姨的茶间对话。作为读者，你头脑中既有的关于古罗马的概念和印象，先被抛出来成为一个话题的开端，然后阿姨会不慌不忙的告诉你，你的这个关于古罗马的知识和印象是有偏差的。全书写得稳重和戏谑混杂，让我再阅读过程中不得不经常想起那种真才实学但是又说话幽默爱恨分明的中学老师。这本书会让我忘记我是在读一本关于古罗马历史的书，更像是我在茶馆端坐台下，听一个渊博和善的老太太在一个类似《百家讲坛》一样的台上，拿着羽扇和惊木，不慌不忙地讲述着她头脑中的古罗马历史，各种精彩至极。
我们不是在阅读古罗马，我们是在阅读玛丽.比尔德眼中的古罗马。
这本书并非是一本落脚点在“平民视觉”上的讲述古罗马老百姓故事的历史著作——虽然玛丽阿姨的叙述是充满了平民的气息和接地气。整本书的视觉始终是自上而下的，除了全书的第十一章《有产者和无产者》花了不少篇幅来着重体现罗马帝国时代的市井巷陌人间烟火，其余的部分都高度集中在于讨论“罗马之所以成为罗马”的根源和“从共和国到帝国”过程中那些王侯将相的心路历程。作者在全书中多次提到塞西罗和蒂托.李维，前者的书信和后者的巨著《罗马史》实际上这本书高度展开讨论、思辨性分析的基础——当然这两种关于古罗马的资料也是当下古罗马历史研究中的案头必备读物。正如这本书的标题一样——罗马元老院和人民，元老院在前而人民在后，尽管阿姨回避了传统古罗马历史著述中喜欢采用英雄视觉——英雄帝王推动历史的传统历史视觉——明显过于局限，她更突显了古罗马历史上那些上层人物，包括帝王，元老，富人等在对于权力上态度的矛盾和冲突，从罗马共和国到帝国，底层人民的感受和想法其实只是上层权力的装饰和陪衬。正如，阿姨在书中古罗马法律p470 471提到，“尽管在指定法律规则和原则、决断责任问题以及确认所有权和契约权力时表现出非凡的专业，但罗马法的复杂大厦没有对精英阶层之下的民众产生什么影响，对他们的问题也没有提供什么帮助”，换言之，“大多数时候，官方法律机构对普通人的问题不感兴趣。”从个人观点，和平民的市井生活和由下至上的历史推动力相比，阿姨更关注，“罗马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形态的演化和那些被传统历史视觉忽视的珍贵之处。”
关于这本书的褒奖，确实不用说太多，毕竟一本拿奖拿到手软，各大出版商争抢的香饽饽，加上市场宣传上不遗余力的溢美之词，这本书得到的赞誉确实也不差我们作为普通读者这一句话。想说的是这本书另外一面，也就是和普通读者的疏离感。
实事求是地说，这本书谈不上了解古罗马历史最佳的入门读物——不管出版商和坊间圈内如何捧，事实就是，作为初学者或者想大概了解古罗马历史，甚至是那些准备去意大利探幽访古的游客而言，都有更好的选择——这是一本进阶读物，而不是入门读物。按照创作本意来说，玛丽阿姨并非是要给普通人写一本普及读物，也不是要给入门者写一本如何认识古罗马的历史畅销书。这是一本融合了学术思辨和通俗历史写作的一本书，而前者的特征更足一些。全书中，阿姨的叙述是脱离时空的，换言之，书中的历史是缺少时空代入感的，而大部分学术著作而非历史畅销书中都有这个特征——因为写作者或者写作者默认的读者群，是不需要这种时空感的，他们之前的学术训练和知识贮备已经在他们的脑海中形成了网状的时空架构，所以需不需要按年表叙述其实一点不重要——但对入门者而言，这很重要。另外，书中阿姨的很多观点是基于对现有观点的反驳和重新思考，因此这里就有一个阅读的前提——即，首先读者要明白或者清楚现有观点，或者对当下主流历史叙事中的观点要至少有一星半点的了解。如果压根不知道，那看这本书基本上是读不出其中的味道的。例如凯撒为什么要渡过卢比孔河？凯撒、克拉苏和庞培的三头政治形成的背景等等，作者写得并不详细，她只是在按照她的逻辑关系和历史框架来叙述。文章中提到很多和传统观点不一致对的地方，作者都给出了相当丰富和详实的讨论以证明自己的观点，当然她也会在这本混合体风格的书中，接地气的吐槽或者直截了当地批评过去某些断章取义和充满纯粹想象的学术论断。作为读者，尤其是入门读者，如果你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阅读这本书的滋味只是如同嚼蜡；对于有点基础、或者头脑中的古罗马形象已经被传统观点塑造成型的读者而言，这本书简直就是天外飞仙，各种精彩，冲击固有的刻板固有的思维模式，重新或者进一步丰富我们对古罗马历史的认识。
这是一本好书，但是不适合入门者。
第二点就是写作语言风格，这也进一步要提及关于中文译本的翻译。玛丽阿姨的语言风格确实是学术界中少有的另外做派，可以想象得出译者在翻译这本书中时的绞尽脑汁的那种纠结感。通俗地说，就是“不认真好好说话”，明明可以写成短句子，或者写成几个意义相对简单的句子组合，几乎全是从句套从句，状语套状语。译制片看得比较多的同学可能会比较喜欢这种莎士比亚戏剧范的叙述风格。中文译文中，有一些句子，长达数段没有标点符号，仅仅是作为一个句子——读起来确实要提着一口气不要纠结不要犹豫从头到尾读到底的感觉。这种阅读让人想到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那种大片大片的没有句号的叙述。单纯从可读性上讲，这本书是需要随处做读书笔记的一本书，是需要认真静下心来阅读的一本书，是需要心无旁骛认真阅读的一本书。作为通勤读物来说，这本书给人的感觉，内容未免太过于厚重了。
另外推荐一下，玛丽阿姨写的一本关于女权的书很棒，当然，更重要的是，她活跃的个性，让她在BBC的座上宾，《文明》这部纪录片极为精彩。说个小tip，考雅思的同学其实可以去看看阿姨的采访、演讲和访谈，非常不错的听力材料。
同时，顺便可以听听阿姨给你讲段关于历史、人类、文明的小故事。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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