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 俄耳甫斯的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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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 俄耳甫斯的寓意

发布时间:2019 05 02 01:33:29 来源: 点击：

如此被爱着，以致从竖琴 发出比陪哭妇发出更多的悲伤 以致从悲伤中产生一个世界，其中 重新出现了一切：树林和山谷， 道路和村落，田亩和河流和牲畜； 以致围着这个悲伤世界，恰如 围着另一个地球，运行着一个太阳 和一个布满星辰的寂寥的天空—— 这个如此被爱着的女人。 ——节引自里尔克《俄耳甫斯·赫耳墨斯·欧律狄刻》 这个如此被爱着的女人，是欧律狄刻。这个如此爱着她的人，是俄耳甫斯。是怎样的竖琴发出如何的悲伤吟唱？从悲伤之中，又如何产生一个新世界？死亡的如何再生？流逝的如何返回？里尔克展现的爱者世界、生命轮转与深沉诗思，追溯到遥远与广大。埃德蒙·杜拉克的画作《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应和着他的描述：一个“穿蓝袍的瘦高个”，回过身来，向紧随身后的女子伸出双手，眼睛流露焦渴的慕恋，他嘴唇微张，整个躯体向着那女子张开，想拥她入怀——而那个女子，如被白色烟雾笼罩着的女子，轻纱张开，侧面向着男子，身子略略向后缩去，如诗中说，“她在自身之中”，“心神不定，举止轻柔，却不急躁”…… 让我们从头来认识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怀抱竖琴，从第一个音开始弹奏。 欧律狄刻的第一次死 传说欧律狄刻是水泽女仙的一个。水泽女仙是古老水神俄刻阿诺斯的女儿们，身着白衣，住在潮湿岩洞，如风奔跑，迷人；又说她们是宙斯的女儿，泉水与草木的精魂，与羊群与野兽为伍。欧律狄刻正是一个橡树的水泽女仙。一些学者说，无论柏拉图的《会饮篇》，还是欧里庇得斯的戏剧，讲到俄耳甫斯寻找妻子游历地狱之事时，并没有提到其妻名字，只有一个亚历山大时期的希腊诗人称她作Agriope，意思是“长着蛮荒双眼的”，即俄耳甫斯的妻子是色雷斯一带的水泽女仙，有一双蛮荒的眼睛。 直到维吉尔在其《农事诗》中，才称俄耳甫斯的妻子叫欧律狄刻（Eurydice）（也许更早即出现）。一些学者认为，Eurydice这个词字面意义是“统治遥远国度的”，或“无边国度的”；所谓无边国度，或指亡者世界、地下世界。维吉尔记录的欧律狄刻这个名字本身，就意味着她的死亡，她将待在那个永恒的、无边的、幽暗的国度，永不能回到人世间。或者说，先有俄耳甫斯妻子之死这个事件，才产生欧律狄刻这个名字。 绘画中的欧律狄刻大多是身披白纱的少女，似乎她从不曾经历婚姻，不曾沾染男子，如月亮女神，轻灵、幽静、清冷，她一出现，就是个幻影、一个魂魄，无知无识，无肉身之沉重。但在格鲁克三幕歌剧Orfeo and Euridice（中文译作《奥菲欧与尤丽狄茜》，我看的是那不勒斯圣卡罗歌剧院管弦乐团、合唱团、芭蕾舞团演绎的版本），欧律狄刻的形象有所变化：尚在人世间的尤丽狄茜（即欧律狄刻，下文提到歌剧时，只称尤丽狄茜），虽然已经死去，还是穿红色衣裳，被鲜花环绕、安静睡去；到了幽暗冥府，尤丽狄茜的魂灵，则是一身轻雾般的白衣，脸面也罩着白纱，轻灵移动，无声无息；当奥菲欧与尤丽狄茜在爱神的殿堂相会，又变成红衣女子。歌剧以衣服来区分生的尤丽狄茜与死的尤丽狄茜，与维吉尔的描述，有很大不同。 俄耳甫斯的身份，有几种提法，纠缠在一起，不能剖分。 传说俄耳甫斯是古希腊英雄谱中的一个，这来自一部托名俄耳甫斯诗篇的《俄耳甫斯的阿尔戈远征记》，叙述阿尔戈英雄随伊阿宋远征、求取金羊毛的故事。俄耳甫斯的美妙音乐、歌声能使浪涛高高升起，使船绕开山岩巨礁；船挨近塞壬居住的岛时，女妖充满诱惑的歌声几乎要使英雄们解缆搁浅了，俄耳甫斯用竖琴快节奏弹起一支乐曲，震耳欲聋的琴声遮盖住海妖的歌声，挽救了英雄们，塞壬们愤怒悲伤之极，纷纷拔除翅膀、投海自尽。 柏拉图、欧里庇得斯、阿里斯托芬等人都说，俄耳甫斯的生活时间比荷马、赫西俄德还早。第欧根尼将他列为古希腊七贤的第一个。传说俄耳甫斯出生在色雷斯（即现在的保加利亚、土耳其和希腊交界地带），是俄阿格洛斯与卡利俄佩（Calliope）的儿子，俄阿格洛斯应是色雷斯一条河流的河神；卡利俄佩是九缪斯之一，善于歌唱，以声音美妙著称，这里，他的歌唱及诗人天赋来自母亲，缪斯是记忆女神谟涅摩绪涅（Mnemosyne）与天父、智慧神宙斯的女儿。 无论是维吉尔的《牧歌》、《农事诗》，还是奥维德的《变形记》、《爱的艺术》，都说俄耳甫斯的诗篇非常动人，歌声多么迷人。色雷斯那些绿叶锦簇的野橡树听到他的乐音，就排排从皮埃里高山走下聚拢过来；欧律狄刻正是一个橡树的水泽女仙，被俄耳甫斯的歌声迷醉而爱上他，俄耳甫斯也爱着这个“野生少女，泉水与山林的精灵”。诗人歌者的神性，与自然的神性，结合在了一起。俄耳甫斯的诗歌、音乐能穿越三界：天上、人间、地下，这样，才会发生他游历地狱的故事。 俄耳甫斯一般被后世认为是最早的诗人，奉为诗歌之父，品达称他为“金竖琴手”、“抒情诗歌之父”。里尔克《献给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中说，歌唱就是存在，也就是万事万物，歌唱是一种气息，是“神身上的一缕吹拂。一阵风”。他被后人口口传诵，被断片地记录在文献中，成为后世诗人梦牵魂绕、无法抵达诗歌之美善的一个“魂影”。 传说中，欧律狄刻与俄耳甫斯一出场，死亡就笼罩其间，生与死的命题就展开了。 奥维德《变形记》说他们刚刚新婚，一条邪恶的蛇咬死了欧律狄刻。在西方传统中，蛇总是邪恶的，象征着黑暗、诱惑者、地狱。维吉尔《农事诗》中，对欧律狄刻的第一次死记述得详尽而悲伤： ……她沿着河奔跑。那年轻的女子没有看见，就在她的脚前，就在高高的草丛里，一条可憎的水蛇，留守河畔，并将她导致死亡。那群与她同龄的德里亚德少女们，她们的尖叫响彻群山之巅。……俄耳甫斯努力在竖琴之中寻找安慰，他的爱情如此苦楚。他歌唱着你，心爱的妻；他独自歌唱你，在孤寂的河畔；他歌唱你，当白日来临，当白日又远去。 由于欧律狄刻的第一次死，才有了俄耳甫斯的地狱之旅。维吉尔的诗句缠绵悱恻，定下了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分离的悲剧基调。 格鲁克歌剧《奥菲欧与尤丽狄茜》，描绘尤丽狄茜的第一次死时，似乎并不怎么悲伤。第一幕一出场，尤丽狄茜已死去，身着红衣，躺在眠床上，奥菲欧俯身向她，看着她，反复吟唱。尤丽狄茜仿佛只是睡着。待那些舞蹈的白衣黑裙幽灵，将一块黑纱蒙上她的脸面，才告诉世人，她已死去。但那种死，似乎是短暂的，等待一场经历后，重被唤醒，如同里尔克《献给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第2首中写道： 她身上睡着这世界。歌唱的神，你何如 使她尽善尽美，以致她不愿 首先醒来？看哪，她起立又睡熟。 欧律狄刻的第二次死 世界由天界、人世、地下组成，人肉身死后，魂灵归于地下，冥王哈德斯与冥后帕耳塞福涅统治着地下王国。俄耳甫斯身上具有二重性，他是人，又是神的后裔；他能够穿行地上、地下，能够跨过生死之门、往返阴阳两界。当爱妻欧律狄刻被蛇咬死，肉身留在人世，魂灵归于地下。俄耳甫斯便上天入地将她寻求。俄耳甫斯的地狱之行，意味着二重性在他身上的统一。统一的前提是什么？是音乐。音乐的本质是什么？是爱。智慧也是爱。 维吉尔《农事诗》详细描述俄耳甫斯到地狱寻找爱妻的过程。地狱在黑暗的最深处，有黑色泥潭，腐臭河流，丑陋芦苇，阴暗铁青的哀号河，九曲逶迤的冰河。俄耳甫斯弹奏竖琴，吟唱歌曲，守冥府大门有50个头颅的巨狗刻尔帕罗斯在歌声中昏昏欲睡，他就顺利通过了地狱大门。他又用歌声打动手撑篙杆、摆渡亡灵的卡戎（Charon），带他渡过哀号河。然后，他径直走到冥王哈德斯与冥后帕耳塞福涅跟前，哀求道： 请为温柔的欧律狄刻再次编织 那生的棉纱吧。它太早就被揭去。 你瞧，我要的这么少。 我只要你借我，不要你给我。 她过完了在地上的日子， 便会永远属于你。 （《俄耳甫斯教辑语》第22 23页） 俄耳甫斯承认冥府的权威，承认死亡的力量，所有的美总要凋谢，所有的生命，不过是在大地上拖延片刻，总要归于地下；地上人间是短暂的，地下世界才是无边的、广大的、永恒的。但他呼唤冥王冥后的同情，希望“借”得欧律狄刻数日生命，以后终将归于冥府。他那美妙歌声曾感动石头、河流、树木与野兽，也同样感动地狱里“微弱的影子与无光的幽魂”，因为他的歌唱充满“爱的力量”，充满对欧律狄刻最真诚热切的渴望。于是，“从不曾因人类的哀求而软化”的哈德斯居然同意俄耳甫斯带欧律狄刻回到大地。 但帕耳塞福涅提了一个条件：回到大地之前，俄耳甫斯不可回头看欧律狄刻一眼。 格鲁克歌剧《奥菲欧与尤丽狄茜》中，提这个要求的是爱神，而非帕耳塞福涅。 俄耳甫斯必须牢记帕耳塞福涅的话，如果“遗忘”了，欧律狄刻就会消失。 于是，在地狱漫长幽暗的通道，俄耳甫斯带着妻子欧律狄刻的魂灵，一前一后走着，俄耳甫斯感觉妻子在身后，却不敢回头去看。欧律狄刻紧紧跟随。赫耳墨斯在前面引路。赫耳墨斯是神与人的中介、宙斯的信使，是道路与边界之神，睡眠与梦想之神，又是生者与死者的中介，是死者幽魂的向导、伴引者。关于这个传说，有三种叙述及阐释很有意思： 里尔克《俄耳甫斯·赫耳墨斯·欧律狄刻》这首诗，将发生场景设置在俄耳甫斯带欧律狄刻穿越冥府、即将返回大地的瞬间，就在地狱与人间交界之处，人世的光亮隐约可见。此时，俄耳甫斯的内心是“不耐”的、急切的、不确定的： 他的视觉如狗跑在他前面， 转过身，又跑回来，远远 站在下一个拐角等着，—— 而听觉倒留在后面如一种嗅觉。 有时他觉得，仿佛嗅见了另两个人的脚步，那必须一路 跟随他向上攀登的另两个人。 有时又只有他自己攀登的余响 及其衣袍的风声在他身后。 里尔克写的这个瞬间的俄耳甫斯，忘记用竖琴弹奏美妙音乐，脚步吞噬着道路，迫切向大地奔去，他如此急于摆脱地狱的黑暗，将妻子带回光亮的人间。但他不敢回头看一眼，只凭听觉感受，觉得有两个人（欧律狄刻与赫耳墨斯）紧随身后。不能用眼睛去“看”去“确认”，就常常感觉身后跟随的是虚空，仅仅是自己衣袍甩出的风声，或只是自己一个人奔跑、攀登的脚步声。假如里尔克赋予跟随身后的两个以象征——欧律狄刻是爱情或艺术之永恒美善；赫耳墨斯是阐释者，语言、修辞，等等。那么，诗人常常以为，他热切寻找的，认为自己可以获得的爱情、艺术、诗歌的美好修辞，可能存在，紧随身后，也可能是自己的幻觉，幻想这些已被寻找到，他不敢回顾，担心一回顾，一反思，爱与艺术，修辞与诗歌，就会全部消失，他依旧是孤单的一个。 这首诗中，欧律狄刻又是怎样的呢？她是“如此被爱的女人”，但她失去了对爱者俄耳甫斯的肉身记忆，紧紧跟随却不认识他，她如处女，封闭在自身之中，里尔克说，“她已变成了根”，根就是魂灵——爱与艺术是完全自在的，本身不能自我觉悟，也没有性别、没有依属，需要前面行走的诗人去发现，仅仅是被阐释者赫耳墨斯引导，跟随在发现者、寻觅者、探求者、诗人的身后。 与其说，里尔克写的是俄耳甫斯带欧律狄刻回人世的过程，不如说，诗人呈现的是诗人与爱及艺术，以及阐释（修辞、语言）之间的关系。一个古老的神话传说，在被“带回”的瞬间的演绎中，赋予了新的意义。当俄耳甫斯终于忍不住回头（回顾、反思）——爱与艺术，必须在诗人确定无疑带到人间，既成“事实”、开花结果后，才真实存在；在追寻过程中，诗人回顾、反思，就说明他对自己所追寻的结果产生怀疑，一旦他不确信，所有的努力探求就都白费力气了，一切终成幻觉。于是，作为爱与艺术之象征的欧律狄刻，轻声说道：谁呀？“她已经从这条路上往回走”。里尔克没有写欧律狄刻“第二次死”，或者“灰飞烟灭”，她只是退了回去。他始终够不着她。假若如一些学者说的，Eurydice这个词从希腊语字面意为“统治遥远国度的”，或“无边国度的”，地上人世是短暂的，黑暗、宽广的地下是无边的、永恒的，那么，欧律狄刻又象征着永恒。诗人试图将欧律狄刻带回人间，意味着他向往、抵达永恒的美善。但他努力追寻，始终无法抵达，稍一迟疑，一回顾，就发现那是幻觉。诗人永远无法抵达“永恒”，又毕生都在追寻“永恒”。 维吉尔的《农事诗》，切中激烈的悲情。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从冥府往人间走： 这时，那不谨慎的爱人突然情迷意乱，这可宽恕的情迷意乱哦，倘若冥界也懂得宽恕！就在他们看见大地的光亮时，他停了下来，咳，他全给忘了，他忍耐不住，转过了身，想要看一眼他的欧律狄刻。一瞬间，他的所有努力成果化成乌有，他与残忍的地下君主的契约立即中断，从阿维内沼泽传来三声巨响。于是——怎样的疯狂，俄耳甫斯啊，让你丢了我，让我丢了你？怎样的疯狂？残酷的命运第二次将我往后推，让我身处无边的黑夜。我把无力的手伸向你！咳，我不再属于你！——她说完，突然消失在他眼前，如一缕轻烟混入空气，不可触摸地离逝。 在维吉尔这里，欧律狄刻的魂灵没能走出无边的黑夜，沉沦在地狱中，如“一缕轻烟混入空气”，不可触摸，永远消逝，这便是欧律狄刻的第二次死。第二次死意味着俄耳甫斯永远与她分离，永远不可获得爱情，哪怕是短暂的几个日子。 是什么导致欧律狄刻的第二次死？维吉尔认为是爱情。是爱的歌声，让俄耳甫斯穿行地狱，将爱妻寻求，是爱让他获得带回欧律狄刻魂灵的权利。也同样是爱，让他意乱情迷，忘记了与冥后的契约。“遗忘”了神的契约，就要受惩罚。在维吉尔这里，神的约定，比爱的力量，更为强大。俄耳甫斯是缪斯之子，缪斯是记忆女神与智慧之王之女。记忆，对于诗人，就意味着能够知晓过去、现在与未来，也就是他拥有穿行天上人间地狱的权利，诗人丧失了记忆，就意味失去了权利。诗人一旦遗忘，歌唱即失去魔力，哪怕可以震撼山川自然、跨越生死、感动幽灵的爱情，也随之失去力量，欧律狄刻再也找不回来了。因此，记忆等同生命，遗忘就是死亡，欧律狄刻的魂灵，在看见大地之生的光亮的同时，回归到死亡的幽暗中。获得的同时，即是失去。维吉尔的冥府，是永远的幽暗的死亡。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的命运就是悲情的分离。 格鲁克歌剧《奥菲欧与尤丽狄茜》处理完全与维吉尔不同：奥菲欧并没有遗忘爱神的要求，一味往前走，沉默着，不敢看妻子一眼；尤丽狄茜的魂灵，全身白衣，头罩透明白纱，一只手搭着奥菲欧，被奥菲欧牵引着向人间走去。尤丽狄茜不像里尔克诗歌中的欧律狄刻，不认识自己的爱人，而是情感极其激动：朝思暮想的奥菲欧来了，却一言不发，也不看她一眼，这让她痛苦异常（她不知道奥菲欧的委屈，因为爱神告诫他，不可将与神的契约告诉尤丽狄茜），她反复要求奥菲欧回头看她一眼，反复确认奥菲欧是否还爱她。在尤丽狄茜看来，与其活着没有爱，不如依旧死去、任魂灵飘荡。第二幕中，两人对唱、二重唱，反复进行爱的较量：一个是要得到爱的证明（看一眼），一个是不敢违背神的约定（不敢看）。最后达到高潮：尤丽狄茜认为奥菲欧不爱她、背信弃义了，感觉“血渐渐凝结/ 呼吸也将停止/这是死的”！奥菲欧不能忍受尤丽狄茜的哀怨之声，猛然转身向着尤丽狄茜——她要站起来，但又跌下去，死去…… 歌剧第二幕，奥菲欧不回头看她，尤丽狄茜也要悲伤而死；回过头来看，似乎又会违神之约而失去妻子。这里，不是遗忘与爱情的较量，而是一个两难处境。与维吉尔的理解相反，在格鲁克看来，记忆无关紧要，爱情至关重要。爱情远比神的约定重要。爱情恰好能够破掉神的约定的咒语。尤丽狄茜因为奥菲欧的回头看，不是第二次死去，仅仅是短暂离去，她将在第三幕中复活。 死亡与再生 维吉尔《农事诗》中，欧律狄刻第二次死后，俄耳甫斯伤心已极： 爱情和婚姻不再能使他心花绽开。……他的悲伤激怒了克科南的妇人们：在一次献给巴科斯的圣仪和夜祭里，她们把他撕成碎片，把肢体残骸分散到乡间的广袤大地。他的头颅离开了大理石般洁白的脖子，在俄阿格洛斯的河里随波逐流。他冰冷的舌，仍在呢喃欧律狄刻的名字。他在死去的那一刻依然唤着：“啊，不幸的欧律狄刻！”沿着整条河流，欧律狄刻的名在岸边发出阵阵回响。 维吉尔生活在公元前70年到公元前19年，他叙述的悲惨爱情，对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的阐释，或已离开更早的指喻。俄耳甫斯生活早于荷马、赫里俄德，俄耳甫斯教的传说与影响，相当古老，并与狄俄尼索斯崇拜结合。 狄俄尼索斯的出生，至少有三种传说：一说，他是宙斯与人间女子塞墨涅的孩子，狄俄尼索斯在母腹六个月，被宙斯带走，缝在自己小腿中，三个月后，从小腿诞生，这是他的二次出生；二说，宙斯（天空和雨水）与大地母亲德墨特尔（一说该亚）繁殖，孕生了狄俄尼索斯（葡萄），提坦神将狄俄尼索斯撕碎，如同农夫摘下葡萄，压碎，蒸馏发酵后获得美酒，将葡萄残枝捡拾起、埋在地里，来年会发出新枝，循环而生；三说，他是宙斯与女儿帕耳塞福涅的孩子，天后赫拉极其嫉妒，派提坦神拿拨浪鼓、响板、镜子引诱年幼的神，抓住他，将他撕碎，分解四肢后，放进水中烧煮、吞食，只有他的心脏，被雅典娜救出、藏起来，宙斯得知爱子的死，震怒，用雷电轰击提坦们，扔进黑暗的塔耳塔罗斯，又搜集了狄俄尼索斯的四肢残骸在一起，狄俄尼索斯遂又复活。所以，狄俄尼索斯经历了生—死—生的过程：他三次出生，一次从母体，一次从宙斯的小腿，一次从肢体残骸；他被雅典娜保留的完整的心脏，具有“智性”、“神性”；他被分解散落的肢体，象征的不是死亡，而是“生命的繁衍”。狄俄尼索斯的每一次死，都蕴含着一次再生。所以，在狄俄尼索斯崇拜秘仪中，会仿效狄俄尼索斯被撕碎的过程，被附灵的信徒（尤其是女信徒、女祭司），在山林中追逐、奔走，处于迷狂状态，将生肉撕碎，达到人神共体、死亡复活。 维吉尔诗中的克科南女人，生活在色雷斯南部，色雷斯女人在一次献给巴科斯（即狄俄尼索斯）的圣仪中，如同狄俄尼索斯的女信徒，将俄耳甫斯撕成碎片。每一次撕碎，都是一次净化过程，是更为纯净的复活，是将他的灵魂散布得更广阔，更辽远。从这个角度看，维吉尔描述的俄耳甫斯的悲惨死亡，有新的阐释：俄耳甫斯从不曾死去，他的头颅是完整的，如同狄俄尼索斯被雅典娜保存完整的心脏，代表着诗人的“智性”、“智慧”的“完美”（唯一性），他的智性（灵魂）完全保存于诗人头颅，从不曾遗忘过去、现在与未来；他呢喃着欧律狄刻的名字，是对的美好记忆；他的肢体被分解、散布人间，并非死亡，而是生命的再生与繁衍。他被当作复活的神主。 此外，在俄耳甫斯教那里，人身乃是短暂的，肉体在大地短暂停留、死去，灵魂终究归于地下，在漫长的哈德斯黑夜，灵魂始终存在，不曾消亡，只会流转，循环往复折射，生命会回归。俄耳甫斯说，鸟兽死后，魂灵四下飘荡，直到投身到另一个身体里。人死后，魂灵有赫耳墨斯的导引，有的喝了记忆之水，记得人是从神那里起源，有的则遗忘了，投入其他躯体中。苏格拉底重复欧里庇得斯的一句话：“谁能知道，生若非死，死若非生。”从这个角度说，死亡并非结束，只是分离。欧律狄刻的死，仅仅是与俄耳甫斯的分离。他到地狱寻找，是想与她重合。他忘了冥后的约定，回望妻子一眼，他的遗忘，与遗忘神的出身，不是一回事，他是因爱的痴迷而遗忘了约定，欧律狄刻的第二次死，只是魂灵继续在地下飘荡，直到有一天投生，魂灵并非如维吉尔说的“如一缕轻烟混入空气，不可触摸地离逝”。但她的确与俄耳甫斯再次分离了。有传说，俄耳甫斯死后化作一只天鹅，灵魂停伫在天鹅身上，还在歌唱。或者欧律狄刻也化作一只天鹅？天鹅也是成双成对、忠贞于的。 格鲁克歌剧《奥菲欧与尤丽狄茜》里，死亡与复活仅仅落实在简单的爱情主题上，并没有神话传说的种种象征隐喻、曲折幽微。第三幕，奥菲欧以为尤丽狄茜第二次死去，悲伤至极，唱出了著名的咏叹调《假如没有尤丽狄茜，我该怎么办》，他宁可舍弃肉体生命，化作魂灵，与尤丽狄茜同个形质，追随她去。他拔出短剑想要自杀，爱神一把夺过短剑，对他说：“我已经考验了你对爱情的忠贞，/前来挽回你幸福的婚姻”。爱神呼唤尤丽狄茜，尤丽狄茜如同梦中醒来似的站了起来。至此，爱的力量战胜了神的约定，假如足够爱，足够忠贞，假如可以为爱生死死，神的约定就自动破除了。在爱神的辉煌殿堂，奥菲欧与尤丽狄茜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样的结局，与古老的俄耳甫斯教秘仪，俄耳甫斯死而再生，回到神的起源、众神居住之所的阐释，其实一致。假如俄耳甫斯是复活的神主，他也定能与爱人欧律狄刻在众神的居所聚合。 责任编辑 方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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