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素珍发布时间：2018 08 24 12:36字数：3,414
第二天早晨，小马睁开眼睛，高兴起来。窗户上那片冰雪森林如期而至。她来不及关照它们，她需要到马路对面的李奶奶家去。父亲说：“快点，上班来不及了。”
“我还要去上厕所。”
“那你快去，把帽子戴上，小心冻掉耳朵。”
小马一溜烟儿地跑出去。在北小积善街上有两个厕所，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东头的厕所有两个男蹲位，两个女蹲位。厕所是用木板子钉的，被木桩支起来，人们往往要使劲才能迈上去，然后就高高在上，人在里面无论是大便还是小便，在外面排队等着上厕所的人都能看见它们是怎么冒着腾腾热气落在地上的。西头的厕所男女蹲位是用板子隔开的，也就是男女背对背的。那个蹲位的坑挖得太浅，冬天时大便摞得老高，经常是蹲不下去，或者找不到下脚的地方。西边的厕所还有一个问题，那块隔着男女厕所的板子没几天就会被人弄坏，然后又被人修好，然后又让人弄坏，又修好，如此送走了岁月。小马经常在两个厕所之间犹豫，结果每天的经验都让她改主意。
“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
“那个老姜太太在我前边来着。”老姜太太是北小积善街最能蹲厕所的，据说有一次老王太太实在忍无可忍，把厕所门“叭”的打开喊道：“你还有完没完？”没想到里面蹲着一个老爷们儿。这件事情让北小积善街的人们高兴了好几天。小马遇上过几次老姜太太，她上厕所时也带着她的水烟袋，烟袋一尺多长，从厕所的门缝里探出来的烟袋锅冒着小青烟。让小马此生难忘的是老姜太太和等着上厕所的人唠嗑。小马这样的晚辈是没资格抱怨的。
出门时，父亲又说：“捂着点儿嘴，要不冻掉了鼻子。”“那我应该捂鼻子而不是捂嘴呀？”“快走吧，你怎么那么啰唆！”
整整一个上午，小马就和李奶奶在厨房里做老虎。小马认为李奶奶是世界上最有智慧的人、最不爱说话的人。小马和李奶奶一起度过了好几年的上午，糊了千百只彩色蛋壳老虎。后来的很多年里，小马试图想起一句李奶奶说过的话，可一直没想起来什么，想起来的是一绳一绳在空中晃动的老虎。有一次小马把糊好的老虎往绳子上挂，踩翻了脚下的椅子。小马尖叫着，跑到厨房的北头。李奶奶跑进来，以为小马用剪子把手剪了。小马指着凳子，哭咧咧地说：“你看，你看那儿。”那是一窝密密麻麻的潮虫。李奶奶把凳子翻过来放在上面，从此小马坐卧不宁。“潮虫有什么好怕的，它又吃不了你。”道理小马是懂了，但是她还是担心它们爬出来，爬到她身上。想到这儿，她忽然觉得耳朵痒，不会是潮虫吧！一手指抠进去，带出的是一块耳垢，小马端详着。李奶奶说：“赶快扔了，如果吃了就会变成哑巴。”那天晚上小马久久不能入睡，她想找到一个姿势，万一耳垢掉出来不至于落到嘴里。从此以后，小马经常夜里惊醒。这些醒世恒言像一颗颗种子种在她的心里。
北方的冬天，天很高，太阳不是人们常说的红太阳，而是白太阳。在太阳下站着，你会觉得暖洋洋的。房上的积雪有半尺厚，许多人家的房檐上挂着冰溜子。在白雪皑皑的路上行走，如果你看见一股白色的烟雾，那是有人出门了。开门的瞬间，屋子里的热气突然跑出来，马上又消失在白色的冬天里，路上就会多一个人。不刮风时，路上的行人动作缓慢，说话大声大气，他们中没有人是出来散步的，都是去办事的。在前面的十字路口是卖豆腐的，有两三个人手里拿着小盆哆哆嗦嗦地等着捡豆腐。东北人把买豆腐叫捡豆腐，那个大豆腐车有两米见方，两层，冒着腾腾热气。卖豆腐的一边用铲子两块两块地往盆里放，同时继续吆喝着：“豆腐，豆腐，新鲜豆腐，新鲜豆腐！”他把收来的钱放在围裙的口袋里。豆腐渗出的水，铲子上淋着的水，他手上的水，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滴到他脖子上挂着的围裙上并结了冰，所以他的围裙直挺挺、硬邦邦地竖在前胸。在长达六个月之久的冬天里，大街上除了卖豆腐的，就是高高的大杨树每天站在那儿。
小马和李奶奶在屋子里继续糊老虎。傍晚时，母亲轻轻地敲着李奶奶家的窗户，用手指指嘴，又指指耳朵和鼻子——该回家吃饭了，捂好耳朵，别冻掉鼻子。小马穿上鞋，一溜烟儿地跑回家，把李奶奶让她带回来的两只老虎挂到窗户框子上。今天窗户上的冰花都是参天老树，只有一小枝树叶，挂在离老树很远的地方，小马试图寻找一个落脚之地。
“给你爸买壶啤酒去。”小马最高兴母亲叫她出门，她把挂在墙上的军用水壶拿下来拎着跑出门。“把门关严。”母亲在小马身后喊着。她在空中抡着水壶，穿梭在每户人家大门口的雪堆之间，看着每户人家烟囱里的烟慢慢地向外涌着，悠悠地向天空散去，她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跑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小铺在北小积善街的东头，跑到路口，她就能看见远处的火车站，那里闪着一撮一撮的灯火，那里总是有很多人，他们背着包袱。那些包袱有大有小，花花绿绿，有的能看出是一个褥子打成的包袱，褥子面是大红牡丹花，配着绿色的叶子，常常是老头子扛着。有公职的人提着帆布的旅行袋，没有一点儿瞧不起背包袱人的派头。许多毛驴车等着接活儿，不管多便宜，但找他们拉脚的人仍然是少而又少。这些扛着包袱的人和提着旅行袋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们使这个小城市变得繁华起来。
小马在一个小饭店里买啤酒，服务员用一个漏斗把啤酒顺到军用水壶里。小马看着在饭店里歇脚吃饭的人，操着南腔北调，有个脸色白白的男人和另外一个瘦瘦的男人在热烈地说着什么，他们说话的声音居然和女人差不多，这使她十分惊愕。当她往家走的时候路灯已经亮了，那些挂在电线杆子上的路灯发出的是温暖的光。每个电线杆子的距离很远，站在路头看到的是一束一束的光投在地上，小马向北小积善街的深处走去。在每束光下面的雪地上可以看见许多黄色的不均匀的小孔，那是这条街上的孩子们和他们的父母小便留下的痕迹。
“吃饭了。”母亲在喊她，她转过身来，向桌子那儿移了两下。小马低着头吃饭，挑着碗里的大豆，她爱吃这种放了大豆的大？？子粥，她爱吃这种酸菜炒土豆丝，她也喜欢母亲做的青萝卜丝和胡萝卜丝拌在一起的咸菜。但是她怎么也记不清母亲当年的面部表情，所以小马不知道她是不是高兴，她只记得母亲是个大个子女人，头发笔直笔直的，一个头卡子把额头前的头发别到后边。小马仔细想想，其实那是母亲的一张照片留下的印象。
“那个卖冰棍的王瘸子怎么会瘸呢？”
“打针打的。”
“怎么会打针打瘸了呢？”
“打错地方了，打到坐骨神经上了。”
“坐骨神经在哪儿呢？”
“屁股下面。”
“噢。”
“啤酒呢？”母亲问。
“在过道儿的土豆筐上。”小马说。
“哪有啊？！啊，找着了。”
母亲进屋了，把军用水壶往桌子上一放，没好气地冲着父亲说：“喝你的驴马尿吧！”母亲老是把啤酒叫驴马尿，又老是忘不了给父亲买。听着母亲这恶叨叨的半真半假的话，父亲只是笑了笑。其实他老是笑眯眯的，这真是一种神奇的关系。
吃完饭以后，母亲对小马说：“我和你爸要出去开会，八点时你别忘记把煤面浇点水，放两小锹在炉子里压住火。”
小马把门扣好，坐在窗户前玩那些窗花，那些老树可以长矮点，她用手把它们的树梢都抹去。她看见旁边的那扇窗户上是一片冰川，便离开老树，她想着自己坐在爬犁上，在冰川的斜坡上往下出溜。很快那片冰川、那个爬犁都消失了。她透过窗户能看见对面人家微弱的灯光，他们家的灯在屋顶上，不像小马家的灯是一根电线上吊着一个灯泡；他们家是独门独院，不像小马的家是一趟平房里的一户；他们的房子是石头和灰砖砌成的，不像小马家的房子是红砖。母亲说他们家有三个孩子，是小马不和她们玩，还是她们不和小马玩，小马不记得，总之小马没和他们家的三个女孩子玩过。听说他们家是部队的，小马从来没看见过三个孩子的母亲上街买过东西，听说是部队供应。“不好了，现在已经快九点了。”她忘了加煤，打开炉盖子，火已经着塌架子了。她不敢到外面的小棚子里取柴火重新生火，于是抓了好几块生火用的明子，用炉钩子透了透火，把明子放上，很快出现明火。她放了一小锹煤，然后就蹲在炉子前面等着火着起来。煤里的水滴到明子上，吱啦吱啦地响，她的脸被火烤得暖洋洋的。小马在走廊的土豆筐里拿了几个土豆放到炉子上，又给小鸡们舀了两勺子鸡食，等它们都伸出脑袋到鸡食槽里抢食时，她就去捡它们下的蛋。小马忙活着，尽量不往外边看，可是她最后还是开始害怕了，她希望时间快点过。她打开收音机，她开始后悔没选择去李奶奶家，她坐在门后面的面袋子上无声地哭起来，又害怕哭声引来坏人。她开始恨大人们为什么不在家待着，半夜三更的，他们在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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