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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就发生在苏州城外穹窿山。
我们总是这样，眼睛盯着远方，却忽视身边事务身边人。
2017年春节期间，一家三口终于去了一次穹窿山。一座离我们很近的山，但是，就因为近，就一直没有放在心上。
也是因为近，那天三个人的行程相当散漫，磨蹭到接近中午才到了山下。抬头看见藏书镇的路牌，就又拐进了古镇。藏书羊肉在苏州是颇有点名气的，各乡镇大概都能找到挂这个招牌的店铺，比起穹窿山的名气，显然要响亮。只是很多人搞不清到底是读“zang书”还是“cang书”。
冲着藏书羊肉进镇的，却又没有吃到羊肉。小镇的面貌令人失望。然后才悻悻地上山。不料，这一进山，青翠扑面，山岚萦怀，俊朗悠远，一时安宁闲逸的气息就立刻环拥过来。
走走停停，好多景点，穹窿山的人文景观很丰富，按门口介绍列举几个：孙武苑、朱买臣读书台、望湖园、上真观、宁邦寺、玩月台，乾隆古道……
在这一行列举里朱买臣读书台，很平淡，过目即忘，一开始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
路上走着听旁边一个老先生在和他的朋友解释说，穹窿山之所以叫穹隆，相传是古代道士在这里炼丹升仙，因其山势高峻深邃称之穹窿。此山主峰箬帽峰海拔300多米，为太湖东岸群山之冠，素有“吴中第一峰”之称。
哦，原来， 山高穹隆峰如箬，地名常常是最经典的地理历史的概括。那么藏书镇，为何叫藏书呢？到底是“zang书”还是“cang书”呢？这应该是以故事命名的吧。
直到走到“朱买臣读书台”，读了一读留在那里的景点介绍，这个问题才一下子想通了。
这里是朱买臣故里。朱买臣何人？西汉名臣，穷苦出生，当年在穹窿山砍柴为生，勤学苦读，最后凭借满腹经纶得到汉武帝赏识，升至太中大夫。当年他为了读书，就把书藏在山上趁上穹窿山砍柴的机会读一会。
如此，高官显赫，他当然就令故乡人民的骄傲，他的传奇人生励志故事，很自然会传为佳话，成为本土历史文化的一部分。山下的古镇自然就叫“cang书镇”而不是“zang书镇”了。因为这个小镇而出名的羊肉，自然就叫“cang书羊肉”咯。果然是一个有故事的命名。
然而我还是有疑问，为何藏书的山不叫藏书山，非把山下藏不了书的地方叫做藏书镇呢？当年朱买臣非藏书山上不可读，难道不正是山下居民容不得他读书吗？难道要把“藏书镇”理解成“逼朱买臣藏书的镇”才准确吗？否则为何要藏起来读？是不是，山叫“藏书山”，镇叫“买臣镇”，更符合朱买臣的故事呢？
哈哈，很多事情，不追问就没意思，追问下去，自得其乐而已。
想想不对，山叫藏书山，镇叫买臣镇的话，这方天地是不是就狭隘喽！穹窿山怎么也不甘心就变成了他朱买臣一个人的天下吧！别忘了，穹窿山上还有孙武，乾隆等等不少古人的痕迹呢！朱买臣的历史名气，远远不如他们的啊。
沿着山路弯弯，走向大山深处，远远望见太湖的粼粼波光。去朱买臣读书台，会经过一段风景优美的盘山弯道。
绕朱买臣读书台走了一圈， 读书台只是一块磐石，高广不过丈许，磐石上刻有明代学者都穆题写的“汉会稽太守朱公读书之处”十一个字。四周苍藤古木，乌鸟孤鸣。来这里的游客不多，更显清寂幽沉，光阴静谧。
当年朱买臣打柴之余，常坐卧石上读书，后人因称之读书台。 那么，他把书都藏在哪里了呢？他读书为何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读，非得藏书在山，偷着读呢？
这些问题当时都无暇细想，夕阳已经落山，四维立刻昏暗凄寒起来。这才感觉到，意犹未尽，上午的拖拖拉拉，还是减了此时游玩的兴致的。
夕阳暮色里我们无暇徒步下山，赶紧跳上最后的观光电车狼狈出山。一出穹窿山，灯火街道烟火人家，熙熙人影嘟嘟车鸣……穹窿山很快就淹没在一路奔驰里，只是从此，记住了朱买臣。
那以后翻书闲读，他的名字就会不断地从书页里冒出来，这才发现，人家朱买臣早就是古人的“网红”啊。想想是有道理的，朱买臣是老屌丝翻身，凤凰男腾达的经典，这是劳苦大众最喜闻乐见的人生。有这样的人生，劳苦人才有希望。将他的读书台高高地树立在山坡，将他藏书读书的故事变成镇名传诵，后世儿孙学子，会得到无形的力量吧。
然而，真的找来文史里的朱买臣的资料读读，却发现，朱买臣的故事，远不是凤凰男逆袭那么简单。
一 史书里的朱买臣
朱买臣是汉武帝时候的官员，果然在司马迁的《史记》里发现有关叙述。但司马迁没有对他做专门的列传，只在《史记??酷吏列传》张汤部分，提及朱买臣。主要内容不在他藏书读书的故事，只在朱买臣扳倒酷吏张汤，最后引火上身的一段故事。
这段故事，是朱买臣一生的悲剧终结。因为张汤是酷吏但绝非贪吏，当人们读到身为御史大夫的张汤被朱买臣等所逼，自杀身亡，然而家里竟然连好好安葬他的费用都没有的时候，酷吏就变成了廉吏，人们反而会心生敬意。如此，费尽心思扳倒他的朱买臣，就自然会令人怀疑他的动机不良了。这也是汉武帝逼死张汤之后，转念不忍，又诛杀朱买臣的原因。
司马迁写朱买臣这一段的时候，到底有何“春秋笔法”，一直琢磨不透。我想一个饱受汉武帝摧残的史官，关注的应该还是朝廷政治对小官员命运的捉弄吧，所以司马迁没有把朱买臣的故事捧在读书台上，而是放在朝堂争斗里。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史记》里的朱买臣没有受到人们太多的关注。
但在班固《汉书》里提到的朱买臣故事，就颇引起历代读者的关注。为何呢？我以为，就是因为此篇里的朱买臣，坐在了读书台。而且，围绕这个读书台，还演绎了普通人家的烟火故事。
摘录二段：
朱买臣字翁子，吴人也。 家贫，好读书， 不治产业，常艾刈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诵书。其妻亦负戴相随，数止买臣毋歌呕讴道中。买臣愈益疾歌， 妻羞之，求去。买臣笑曰：“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矣。女汝苦日久，待我富贵报女汝功。”妻恚怒曰：“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 买臣不能留，即听去。其后，买臣独行歌道中，负薪墓间。 故妻与夫家俱上冢，见买臣饥寒，呼饭饮之。…… 初，买臣免，待诏，常从会稽守邸者寄居饭食，拜为太守，买臣衣故衣，怀其印缓，步归郡邸。直值上计时， 会稽吏方相与群饮，不视买臣。买臣入室中，守邸与共食，食且饱，少见现其缓，守邸怪之，前引其缓，视其印，会稽太守章也。守邸惊，出语上计掾吏。皆醉，大呼曰：“妄诞耳！”守邸曰：“试来视之。”其故人素轻买臣者入内视之，还走，疾呼曰：“实然！” 坐中惊骇，白守丞，相推排陈列中庭拜谒。买臣徐出户。有顷，长安厩吏乘驷马车来迎，买臣遂乘传去。会稽闻太守且至，发民除道，县吏并送迎，车百余乘。 入吴界，见其故妻、妻夫治道。买臣驻车， 呼令后车载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园中，给食之。居一月， 妻自经死，买臣乞其夫钱，令葬。 悉如见故人与饮食诸尝有恩者，皆报复焉。
此两段，也是班固《汉书》里《朱买臣传》的主要部分，突出的是两个主题：
1朱买臣读书方得富贵，狠狠打了狗眼看人低的前妻以及会稽吏一记耳光，挣回了老面子。
2朱买臣读书富贵之后，好好享受一把衣锦还乡的荣耀，表现一番知恩图报的高姿态。
班固和司马迁的写作角度不同，他对朱买臣的那段朝堂政治斗争致死的人生结局，就是一笔带过。倒是饶有趣味地围绕朱买臣的读书故事，写他翻身前后的喜剧人生。这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内容。于是，由此，文士诗文，民间文艺，也就在朱买臣的这段人生扭转的喜剧里，演绎出不少作品来。
二 诗歌里的朱买臣
再读李白的诗歌的时候，我没想到他对朱买臣的关注还挺深。发现了他写到朱买臣的诗歌就有两首。而且是两首在我看来，是他最豪放的两首诗歌。一首《南陵别儿童入京》：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歌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最后一句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声话感强烈，但很多人却没有料到，李白如此潇洒，是跟他读到朱买臣的故事颇受启发有关。读书台上朱买臣，终至高官笑你浅。这让李白深刻反省自己的婚姻家庭生活，对着恶妻终于不再忍气吞声：我的人生，我的才华，你不懂！你头发长见识短，是我不幸遇到的像买臣的老婆那样的女人，算啦，用不着你这样的愚妇来理解，老子一纸休书甩袖出门，沧海一声笑……
再一首《笑歌行》，狂得更可以：
笑矣乎，笑矣乎。
君不见曲如钩，古人知尔封公侯。
君不见直如弦，古人知尔死道边。
张仪所以只掉三寸舌，苏秦所以不垦二顷田。
笑矣乎，笑矣乎。
君不见沧浪老人歌一曲，还道沧浪濯吾足。
平生不解谋此身，虚作离骚遣人读。
笑矣乎，笑矣乎。
赵有豫让楚屈平，卖身买得千年名。
巢由洗耳有何益，夷齐饿死终无成。
君爱身后名，我爱眼前酒。
饮酒眼前乐，虚名何处有。
男儿穷通当有时，曲腰向君君不知。
猛虎不看几上肉，洪炉不铸囊中锥。
笑矣乎，笑矣乎。
宁武子，朱买臣，扣角行歌背负薪。
今日逢君君不识，岂得不如佯狂人
这首张狂，就张狂在李白拿出众多历史名人给自己抬轿子，来佐证自己“向酒而生”及时享乐的生活态度。最后才提及朱买臣，显然是在笑话他，藏书读书为哪般，不如和我李白一样，喝酒痛快，做个醉酒狂人。
两首诗歌，无论李心情有怎样的差别，其对于朱买臣的态度都一样的。充满同情。其实，李白不是同情他这个人，是悲悯朱买臣这样的中国读书人，为仕途而读书，却失去自我的可悲人生。当然也包括李白自己。
读了李白的诗歌，再读到其他诗人的诗歌，就会索然无味了，勉强收藏两首在此。
宋朝徐钧的《朱买臣》：
长歌负担久栖栖，一旦高车守会稽。
衣锦还乡成底事，只将富贵耀前妻
这首诗歌只是在复述朱买臣读书翻身的故事而已。此外诗意，只在读者自己的心海涟漪。
还有一首明末清初吴伟业的《过朱买臣墓》：
题注：在嘉兴东塔雷音阁后，即广福讲院。
翁子穷经自不贫，会稽连守拜为真。
是非难免三长史，富贵徒夸一妇人。
小吏张汤看倨傲，故交庄助叹沉沦。
行年五十功名晚，何似空山长负薪
吴伟业这一首倒还能马上就启发读者思索。面对朱买臣一方古墓感叹，他一辈子读书读到白头才混出一点模样，就算混出一点模样也没啥意思。只是一番官场上你争我斗是非混乱，赢得人生富贵也无人分享，只会在前妻面前显摆显摆，这半生是非一身落寞，还不如在山上砍一辈子柴呢。
吴伟业将他生活的那个朝代更替时候的年代气氛带入此诗，有一份浓厚的知识分子悲悯情怀，这一份悲悯里传达了中国读书人灵魂无处安放的凄惶。但有一点跟李白一样，都在反思读书台上的意义。不一样的，只是豁达的境界有差次。
三 民间传唱的朱买臣
比起文人诗歌关注读书台上读书的朱买臣而言，民间戏曲对朱买臣故事的兴趣，就更多集中在对其夫妻关系的矛盾演绎。戏曲我们看到的机会很少，我也只是在网上翻看了一下。民间戏曲里的立场就在底层的欢心，而底层的最大欢心就在丑化“别人家”，丑化富贵人。
砍柴时候的朱买臣，也同普通大众一样生活在底层，那就尽力去丑化买臣妻，把朱买臣妻子丑化成一个鼠目寸光，泼妇愚妇；读书翻身以后的朱买臣，身居高位，那就正好丑化高官人品，来平衡小民心理，迎合小民乐趣，所以多把朱买臣刻画成了一个刻薄寡恩之人。翻到戏曲剧目有，元代《渔樵记》、明清《烂柯山》、《马前泼水》等。
就连成语“覆水难收”都说和朱买臣休妻有关。
然而，再如何演绎丑化这对夫妻，戏曲夫妻冲突的根本原因还是在当年食不果腹时候的朱买臣与“读书台”上的矛盾。
当年读书台上，藏书读书的朱买臣，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会成为大江南北千年不衰的一场老戏，成为世世代代老百姓，戏台上的笑料的。唯一可以让他欣慰的是，让孩子们背诵的《三字经》里有一句对他的颂赞：如负薪，如挂角。身虽劳，犹苦卓。对这句的解释是：就像边担柴边读书的朱买臣和把书挂在牛角上的李密，虽然身体很劳累，但仍然在艰苦的环境中坚持不懈，最终取得卓越的成就。
给孩子们的朱买臣，始终都高高挺拔在“读书台上”。而老百姓给自己戏台上留的“朱买臣”，却都在读书台下，完全换了一个样子，是那种，“一地鸡毛式的贫贱夫妻百事哀，小人得志式的衣锦还乡容量浅”的模样。
诗人用朱买臣来怀疑人生，史学家用朱买臣来指正政治。而老百姓最为讲究实用，他们用读书台上的朱买臣来教育子孙读书做官，用读书台下的朱买臣来娱乐生活。
如此搜索阅读之后，我更感叹，苏州城西，穹隆山上，朱买臣，原来一直都是咱的大红人哦。
据说在浙江嘉兴城区角里街原有东塔寺，存有朱买臣故宅，寺后有朱买臣墓，可惜已毁。相传朱买臣妻崔氏葬于嘉兴城杉青闸，称“羞墓”，亦早已不存。如此遭遇，我又要想多了。
朱买臣是苏州人，他只是在嘉兴做过官，是嘉兴人民没有把他当回事，还是精明实在的浙江人从来就没有把读书做官放在眼里呢？啥时候再去嘉兴，一定去了解一下，那里的老百姓知道不知道，他们的近旁，有过这么一个高坐读书台的读书人，他叫朱买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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