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本文共有 2663 个字,阅读大概需要 6 分钟。
母亲的土炕上有一只炕桌,炕桌有三只抽屉,其中一只抽屉里收藏着一只银质的手镯。它是我那家徒四壁的院落里,惟一的一件价值堪称昂贵的装饰品,可是母亲并没有佩戴过它,——我只看到母亲有时深情地摩挲它,端详它,眼睛里还常常莫名地漾出闪闪泪花。
这只银手镯确实有段特殊的来历。因为它涉及我家漫长的家史,我只好从头道来。我爷爷那一代弟兄两个。爷爷的哥哥一门人丁兴旺,到上世纪初年,便有了四个如狼似虎的儿子。而我爷爷却年近四十仍不见子嗣。那社会弱肉强食,弟兄叔侄之间也难例外。侄儿们以为叔叔既然没有自己的儿子,那份家产自然早晚也会归到他们名下,于是三天两头地上门强拿横要。老实善良的爷爷奶奶受不了侄儿们的欺侮,竟然几次萌动了离乡出走的念头,打算跺跺脚狠狠心,到口外或者别的地方去,从此远离让人伤心的故土。当时,天主教正在当地农村大肆发展教徒,爷爷的苦恼恰被传教人员洞悉,他们乘机上门动员爷爷,使原本对这洋教没有多少好感的爷爷,在寻求庇护的心态下入了教。这办法倒也灵验——那是中国人谈洋色变的年代,侄儿们因为害怕洋人的教,害怕教徒们的团结,于是在对我爷爷奶奶的态度上有了某些收敛。再后来,为了从根本上去除爷爷的心病,“教友”们热心地劝爷爷领养个儿子,并且帮助爷爷从天主教育婴堂抱回了我的父亲。父亲的进门为爷爷奶奶带来了生活的希望,爷爷从此打起精神料理日子,既种庄稼又作务小生意,家道很快有了复苏的气象。及至父亲能够顶门立户,在十六岁上把我二十岁的母亲迎娶过门,第二年又添了我的大哥,我的一家也就在家族中渐渐站了起来。我父亲从小是爷爷奶奶的掌上明珠,被当作宝贝疙瘩宠着捧着,从来没有感觉过自己是养子——虽然他早已通过不同渠道知晓了自己的来历。时间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爷爷奶奶已经离世二十多年,却有一件关于父亲身世的事情,打破了我家的宁静生活。那时我八九岁,已经能够从父母零零碎碎的话头里,隐隐约约听得懂某些东西。这件事情是:有人说父亲是她的亲生儿子,要我父亲重新“认祖”。她是我们村东头的一位老太太,夫家姓张,男人早已过世,膝下无儿无女,靠村里“五保”过日子好多年。当时,可怜的她患着一种吓人的怪病: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渐渐大到行动不便、生活难以自理了。父亲作为村里的干部,逢年过节的,是常去看望她老人家的。有人受老太太之托来我家“说项”,对我父亲说:老婆儿(我们那一带对老女人略带尊敬意味的称呼)说啦,你真的是她亲生自养的儿。你生下来的时候,你爹正吸大烟,把房呀地呀都卖光了,日子实在无法过,她才把你送进了育婴堂。过后她打听得清楚明白,儿子是让老安家抱了来了。这段隐情,老婆儿憋在肚里几十年,她想在临死前说开这事儿,你能当面喊上她一声娘,了她这一个心愿,她死也就能够闭眼了。此事大约来得过于突然,父亲和母亲都不太愿意接受这个说法,他们商量了一遍又一遍。他们十分狐疑,不大相信老太太这套自说自话似的独白:几十年过去了,本村本道的,从来没听谁提起过,怎么事到如今才说出来。再者说啦,也没有任何旁证呀!另外让父亲为难的是,自己此时已然四十多岁,顶天立地的一条汉子,实在想不出该怎样开口,蓦然再去喊别的女人一个“娘”呀!好事人三番五次上门来做说客,他们说:俗话讲无风不起尘,无缘无故,老婆儿再想儿子想得发疯,也不能毫没来历去冒认你呀!你就让老人家了却这桩心愿吧!父亲被说得有些动心,但还是犹豫。他觉得这样做了,对不起死去的爷爷奶奶。他念念不忘,是爷爷奶奶把他从月子孩抱回来养大成人直至成家立业,这样的恩情才是天高地厚呀。父亲低沉地对来人说:爹娘要有在天之灵,知道我又认别人为娘,恐怕会要伤心的。来人也一时语塞。但那张老太太却锲而不舍,不知怎么搬动了村里的主要干部也来游说父亲。父亲的搭档们把话说得更为明白:老婆儿偌大年纪,又重病在身,还能活上几日?甭说她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当是咱可怜她,又有啥不应该?我父亲和张老太太最终“母子”相认了。我不曾亲眼看见他们相认的场面,而且对父母亲当时的真实心态,直到现在也不能完全说得清楚。总之是从此时起,父母亲就常对我们弟兄讲“东头奶奶”长“东头奶奶”短了,我们从此便又有了一个奶奶。东头奶奶渐渐已病入膏肓。我看到,她的肚子大得让人可怕,只能整日整夜地坐在炕上,睡觉都躺不倒,偶尔挣扎着欠欠身体活动一下,就累得大口大口喘粗气,大颗大颗掉汗珠子。听大人们说,她的肚子里长了很大很大的瘤子,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治疗,只能任其一天天继续生长。以后事情的发展,是我们一家人承担起了照顾她老人家的责任。父亲的善良,母亲的贤慧,都在这件事上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在外人眼里,他们真的像母子婆媳一样亲热起来。父亲隔三两天去一次,把水缸担满水。母亲也隔三两天去一次,帮她做好干粮,换洗一下衣服,并把熬稀饭的小米和其它日用东西放到她老人家伸手可及的地方。而我呢,便是按照父母的要求,每天放学去一趟,帮奶奶把屎罐倒掉,冲洗干净,再和好煤,把煤放在一个破塘瓷盆里,好让她老人家坐着就能捅火添煤。腌臢单调的这些活计,我像功课一样风雨无阻地做了一年多。奶奶当然待我也很亲,总会伸手从吊在房梁上的竹篮里掰半块窝头扯一块饼子给我吃。在那很少能够吃饱肚子的年月,这当然是慈爱的最好体现。于是我也为这种隔代的亲情而感动。突然有一天,父亲跑回来对母亲说,老人家不行了!于是他们就连续几个昼夜没回我们家,并且强令我不许出门,留在家里照看弟弟。几天后,我擅自跑到东头奶奶家,就看见她老人家终于不再端坐着而是躺倒在草铺上了。也记不起当时我落泪了没有,只记得母亲呵斥我,叫我回家看门,我只好怏怏地回了家。第二天,东头奶奶的丧事办完,母亲便揣回了这只银手镯。记得母亲压低了嗓门对父亲说道:真是怪了,我明明白白地是给她老人家戴上胳膊的,怎么等殓完人嚎完丧,它竟在我屁股底下的草上。又不见那一只。你说怪不怪?父亲不愧是多年的治保主任,他立马作出了“案情”分析:保不定人群中谁见物生心,给捋了下来,想藏在那儿,人不见时拿走呢,不承想让你打了二槽。母亲对父亲这番看似入情入理的推测却不以为然。她紧蹙着眉头,自言自语地说:有一回,老人家从手腕上脱下来这对手镯,非要给我戴在手上,我说啥也不依。莫非她老人家临走要留给我想头,她戴走一只,留给我一只……于是,母亲的抽屉里便有这只银手镯了。于是我便许多次看到了这样的情景:母亲把这只银手镯捧在手里,无限深情地摩挲着,端详着,眼睛一次次漾出了泪花……我知道,母亲又是在怀念她那位本不是婆婆的婆婆,我那位本不是奶奶的奶奶了……1998年4月27日
看到此处说明本文对你还是有帮助的,关于“旧作一篇:一只银手镯的故事”留言是大家的经验之谈相信也会对你有益,推荐继续阅读下面的相关内容,与本文相关度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