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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长篇小说《新世纪爱情故事》:自我何以现身

时间:2020-09-15

长篇小说爱情故事

提示:本文共有 5808 个字,阅读大概需要 12 分钟。

阅读残雪是一个发现的过程,这种发现是双重的。它既是对艺术灵魂敞开后内面景象的捕捉,也是对读者深层自我的审视与拷问。每个时代,那些具有超前意识的作家都是孤独的。残雪亦如此,她的写作是一个人的舞蹈,是在黑暗中的独舞。之所以这样描述,不仅因为她的文字直抵人的灵魂深处,足以照亮那些被日常世俗所遮蔽的幽暗处所,更基于残雪作品复杂的内面向度所显示出的那种难得的修养,它所造就的是一种诗与哲学深度交融的美学气象。然而,她不是用哲学原理指导自己的写作,而是把文学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哲学高度。从《黄泥街》开始,残雪就把视线从传统文学中对“他”的叙述转向对“我”的审视。从文本来看,残雪几乎所有作品都建立在“我是谁”这一现代哲学命题的思索上。阅读这样的小说,没有现代哲学做底子,没有高度自觉的审美感悟力,自然无缘目睹其中的风景。而这种审美准备是长期积累和训练的过程,是阅读残雪文本必不可少的环节。残雪呼唤高级读者的出现,她似乎在向我们发问:“阅读残雪的小说,你准备好了吗?”

读者眼中,残雪宛如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修女,这就是文学生活中的残雪。对她来说,活着就是为了阅读和写作,为了执行艺术之神赋予她的使命,但残雪不是为艺术而艺术,而是为人生而艺术。但如果据此以为残雪要排斥世俗,拒绝现实,这种观点却是站不住脚的。残雪说:“在外人看来,也许我只不过过着平淡的生活……而实际上,在我内面,在那个黑暗的地方,我是经历过情感的惊涛骇浪的。”《新世纪爱情故事》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这部小说所刻绘的,几乎都是形而下的世俗生活图景,甚至也契合着我们当下时代的最新潮流。小说表面上呈现的,似乎是当代男女的性爱游戏、情感困惑,以及底层女性寻求突围的苦难生存,但事实上这些都并非作者的审美意图。这种反映外部现实的叙事路数显然不属于残雪,我们的解读也必须绕开这种社会学阐释的套路。什么金钱物欲、生存苦难、乡土情怀等等,按照现象学的做法,这些都要放在括弧里面,存而不论。要透彻解读这部小说,恐怕只能另寻门径。

其实,在残雪去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吕芳诗小姐》中,主人公吕芳诗也是性工作者,但作者以奇异的想象,把人物的精神追求推向极致,颠覆了这个来历已久的世俗文化符号。《新世纪爱情故事》的几个女主人公也是吕芳诗的同类,不同的是,她们前身都是工人,其间有一个身份转换的过程。为了摆脱令人窒息的平庸生活,她们要去冒险,用自己的身体去冒险。不过,与《吕芳诗小姐》相比,这部小说笔触更为细腻,生存形态更加多样,故事也更曲折复杂,那种形而上的冲动也就有了更为坚实的依托。

研究灵魂结构的精神传奇

相对于“先锋文学”的模糊定义,我更愿意把残雪的小说看作“精神传奇”。残雪用笔“自动”记录着人物灵魂裂变的踪迹,并以奇异的线条勾勒灵魂突围的图象,创造了一种以研究灵魂结构为审美理想的新型文学形态。《新世纪爱情故事》中的人物是一批不知疲倦的精神跋涉者,他们似乎在追求某种无形的精神事物,而这却是他们追求理想建构自我的必经之途。这是残雪小说描写人物的常用机制,而这种精神追求并不是空洞的冥思和感悟,它根植于那种令人恶心的世俗欲望。比如,《五香街》中煤厂小火对精神的追求,只能通过跟金老婆子搅成一团的方式来激发自由意志。这部小说中的人物也是如此,只有借助肉欲和性错乱的形式,生命的自由意志才得以被激活,并逐步转化为追求理想人格的心理能量,最终完成形而上的精神之旅。

这部小说的女主人公所追求的爱情,其实就是理想,一种终极之物,它充满诱惑,无时无刻不牵引着人的内心。比如龙乡思、金珠、阿丝、小袁等,她们与男性的交往并不符合正常伦理,而是以一种“越轨”的形式实现着自己的情感追求。这个视阈的爱情,其能指已经转移,它不再专指传统的男女之爱,而是上升到整体象征的层面。因为这种两性关系的互相寻找,不过是一种获取精神能量的途径。小说中金珠说道:“老永是水泥商,专门生产劣质水泥,发了黑心财。我们城里新盖的房子有三分之一是由他供应水泥的,我一直想大大敲他一笔,可是没想到事情急转直下。”“老永”正是这些性工作者争相追逐的最佳猎物,“老永”曾是金珠的“相好”,但当她目睹龙乡思与“老永”在大木箱里性交的场面时,却并没有多少意外和愤怒的表情,反而鼓励龙乡思把握住机会。因为在她看来,这种性交并不在物质上的获取,而是她们追求“幸福”的重要途径。所以,在金珠找到新的恋人后,龙乡思对她说:“爱人再好,也比不上姐妹情这么稳定。恋爱是很危险的事。”在奔赴终极之境的精神旅途中,她们只能短兵相接,共同实现精神的突进。

相较而言,翠兰对韦伯的爱没有那么决绝,而是处于疑惑与探索中。回乡之旅对她来说就是精神启蒙之旅,曾经那种陷入绝境的情绪被“一个同从前很不相同的内面的情感世界”所取代,但是“她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深入这个世界去冒险”。韦伯的突然入狱,车间主任对她的意外恩宠,还有尤先生与她之间的前世牵连,都让她感到现实的荒诞,然而,这并没有阻止她对内在事物的关注和追求。神秘的“梨山”是她无限神往的地方,那是她与前男友小贺曾经见证奇迹的地方,在那里,她曾感觉“自己到了世界的中心”。在翠兰眼里,小贺就像一只蜘蛛,没完没了地吐出那些无目的的“线索”。而这些“线索”都与“梨山”有关,但要真正抵达“梨山”,看透“梨山”,显然并非易事。“梨山”有如《边疆》中的“空中花园”,神秘莫测,有待他们一辈子去探索,这个探索的旅程也是精神成长的过程,在精神的无限突进中灵魂得以提升到新的层次。

这个旅程中,韦伯和尤先生扮演了重要角色。韦伯某种程度上就是翠兰现实中的自我,这个自我有“深不可测的品质”,是她无法摆脱的宿命。而尤先生则是翠兰的另一个自我,这个自我来自黑暗历史的深处,来自幽灵出没的地方。然而,精神本身具有无限的层次,两个自我并不处在同一精神层次。如果说第一个自我以反省自愿入狱的姿态出场,那么,第二个自我则如同幽灵,掌握着翠兰生活中的秘密,直接干预到表层自我的现实处境。如果把韦伯和尤先生进行比较,我们就会发现二者虽是同路人,都在执拗地追求自我精神的跨越,但却分属不同的精神等级。与韦伯相比,尤先生的姿态无疑更为激进,面对死神黑社会的追缉,他无处可逃,但这又分明是他渴望的生活,他要通过与死神晤面的形式,实现精神的无限突进。这种精神探险最终指向的,是那个艺术家们所孜孜以求的“彼岸世界”,关于这一点,作者用“河流”的意象反复加以强调和暗示。尤先生意识中多次出现的那条河,其所指可理解为内心所追求的“彼岸”。显然,若要渡过这条精神之河,对他来说并非一日之功。尤先生意识到这是他毕生的工作,是一个无限的精神突围历程。

地处远郊的“鸳鸯楼”对龙乡思来说具有匪夷所思的魔力。那是欲望的处所,更是体验虚无的异质空间。每当老永提议去“鸳鸯楼”,龙乡思就会产生抑制不住的渴望,一旦深入其间,这种渴望又被死亡的恐惧所置换。而老永显然是跨越两界的人,其根基深浅是龙乡思难以窥破的。老永被作者加以对象化,他扮演的角色是龙乡思的深层自我,龙乡思对老永的寻找就成了她对自我的探寻。而走向虚无的旅程中,充当龙乡思精神向导的是金珠。金珠与驼哥把爱巢建在土窑幽灵出没之地,对他们来说只有在那里,灵魂才会有归属感。在残雪眼里,故乡并不是那种惯常的“黄土地”式的地方,而是“终极的、原始的、黑暗的所在”。故乡的意象在小说中反复出现,是最具魔力的精神风景,它是象征着韦伯、翠兰、金珠等人物苦苦寻觅的精神之乡、理念之乡。在以往的文学作品中,故乡通常被解读为过去时,表现为一种时间的逆反和人生的回望,而在残雪的视野中,故乡并不指向过去,而是指向未来。

与韦伯在自我囚禁中静思的生命向度不同的是,妻子小袁过着紧张而浓缩的生活,小说中不时出现的报时器就是对这种生活的隐喻。与刘医生的邂逅激荡着她的灵魂,构成生命中那道“无底的深渊”,时时折磨着她的神经。但绝望中隐隐孕育着新的希望。基于这种想法,小袁又倍感振奋,“忽然,她感到自己非常幸运,非常强大,所有的抑郁情绪一下子消失殆尽”。小袁的处境如同小说中的“茶花女”对命运的吟唱,那是一种在“无”中对“有”的思索。而刘医生之所以能对小袁产生如此大的诱惑力,主要在于他所具备的那种神奇的冥思能力,小袁旅途遭遇的三个人中,只有刘医生能在意念中创造了“飞跃悬崖”的奇迹,不至于坠入虚无的深渊。他的思维有一种神秘的穿透力,通过那种冥想中的冒险,精神边界才不断得以拓宽与延伸。

那么,小袁和刘医生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小说第十节在巢县有深入的揭示。在刘医生所生活的地方巢县,小袁冥冥中感受到其中的魔力。这种魔力源自“一种永恒的宁静”,但不是那种死水一潭的宁静,而是“由一波一波的规律性的激情构成的宁静”。在小袁的感觉中,这个地方表面处在宁静之中,而在深层却蕴藏着无限的活力。当小袁重返这个神秘之地,她意识到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其实,这个人就是她的深层自我,换言之,小袁移居巢县后的从教生涯就是探寻自我、辨认自我和建构自我的过程。随着叙事的推进,这个自我不断延伸,变成无数个自我:刘医生、钟老师、小薇、小青……他们都可以被看作小袁的深层自我。这些人物便是她“看不见”的更为深化的艺术自我,他们逐渐点醒了世俗的本我,使她终于融入这个神秘之地。

“天堂”与“地狱”之间的生命旅程

艺术家的灵魂只能处在“革命风暴”的中心地带,艺术创造才能得以维持。艺术灵魂中的各种角色之间一旦处于休战状态,艺术家就会失去创造的动力,无可避免地沦落为普通人。反之,只有不断经历挣扎求生的考验,艺术家才会与隐没在黑暗中的艺术自我相遇。从这个角度,小说中的男性角色并不适合建立家庭,因为那种稳定的生存状态与灵魂探险的深层欲望是相悖的。对他们来讲,对性的渴求不过是他们寻求精神发展的动力装置。比如,尤先生习惯精神抗争的生活,当艺术灵魂被闲置化,不能获得深化,就会变得焦虑不安。这个时候,尤先生只能在异性身上汲取灵感的源泉,重新激活审美机制。在精神危机的紧急关头,“流浪女阿亮在很短的时间里便向他尤先生展示了一片新天地,他感到自己的整个身心都沐浴在她的光辉之中,阿亮还拓宽了他对专业的看法,因为有了阿亮,现在这个阴沉的城市充满了种种亮点。”阿亮的功能犹如她的名字,照亮了尤先生走向“新天地”的精神之途。如果说阿亮是尤先生精神突围的助推器,那么韦伯则以逆向激将的方式,让翠兰独自承担自我灵魂突围的重任。韦伯之所以要进监狱,不过是为了让翠兰更加坚定精神突围的决心,也就是他所说的“拉开距离才能好好地爱她”。当然,有时候,这种激励机制也作用于同性之间,比如,小兰之于阿亮,老永之于驼哥,老章之于看守长等等。

艺术家是创造历史的人,他们创造的不是传统的社会史,而是人类的精神史。小说中阿丝的突围表演就是艺术家创造历史的象征。阿丝意志坚定,自甘苦难,是那种在内心的苦苦挣扎中追求自我精神发展的探索者。作为她的引路人,阿援形象丑陋,干着走私的勾当,却牢牢套住了阿丝的心。尽管阿援带给阿丝的是可怕恶心的体验,但阿丝还是决定“死死吊在阿援这棵树上”。因为这种“恶心”感正是像阿丝这样具有冒险精神的艺术家所渴求的。

《新世纪爱情故事》中的人物都处在执拗的自我寻找中,在寻找中审视自我、否定自我,不断实现自我的精神突围。那种精神跋涉的历程本身就是自我否定的过程,而艺术家正是在对自我的辨证认识中实现精神的突进的。这个意义上,作品中人物的自我审视与艺术家创作中所伴随的灵魂历险,共同缔造了人类精神史。残雪强调的是精神突围的过程,至于结果如何,这并不在她的审美视线之内。

小说中的人物都具有某种内在的同质性,他们是一群务虚主义者,顽强、坚韧,生活在与现实迥然有别的另一个世界。而这些人物就像残雪自己,处在无尽的精神跋涉之途中。他们所关注的,并不是世俗的生存现实,而是内心世界的问题,用残雪的话说就是“里面”的问题。他们的关键词是“间接”、“距离”、“悬浮”,这些词所暗示的是人类摆脱尘俗通向虚无的必要途径,同时也是艺术创造中创作主体把握现实的重要方式。某种意义上,进入创造就意味着悬着一颗心,有距离地追求自我、审视自我、改造自我。

如果从小说所关注的对象来看,残雪给我们展示的,似乎是一个既肮脏丑恶,又令人毛骨悚然的世界,其早期作品《苍老的浮云》等尤其如此。但这只是作品给我们的表面印象,是读者与残雪首度相逢的浅层认识。反复阅读文本后,我们会发现小说中无比精致的灵魂结构。残雪小说的终极目标并不是某些评论者所说的,展现那种极端的人性之丑之恶,让读者深恶而痛绝之。就其小说而言,“丑”只是故事表层的意义显现,其实,“丑”中包含着“美”,有时候,“丑”到极致便是“美”现身的时刻。残雪自己也说:“我所有的小说里面,每个人物没有一个不是正面意义的。”也许在残雪看来,本质之谜是曲线显露的。文学是一种曲折的人性表达,它最终指向的仍是人性的高贵和生命的尊严。就这部小说来看,那些人物的行为看似平凡世俗,却隐藏着不俗的灵魂面向。他们都有一种想“飞”的冲动,比如,翠兰的堂兄堂嫂坐在树上,“想要离大地的喧嚣远一点儿,使自己冷静下来,以便作出某些决定。”刘医生的病人林老头死了也要变成一只鸟,因为那样才死得有意义有尊严。所以,残雪的小说所呈现的并非悲观颓废的世界,而是一种有理想的生存意境。残雪小说中所有的人都处在想“飞”的状态中,但世俗肉身并不能真正脱离地面。飞离地面就意味着死亡。更多的人是“悬在离地面很近的空中”,“既得意又痛苦”,“既想飞得更高又想坠落到地上”。因为如果要“飞”得更高,就必须在世俗地面中吸取能量。

从内心机制来看,小说中的人物都具备艺术家的潜质,悬于半空自愿接受苦熬是他们的生存常态。艺术家是一群想“飞”得更高的人,那些超前的艺术家无疑是人类精英中的精英,那种想“飞”的冲动,让他们不甘汇入现实社会的主流世界,而是决意活在他们所创造的“天堂”。这个意义上,我们似乎可以说,这部小说中人物的精神追求,一定程度上就是残雪艺术生存的自况。于“天堂“与“地狱”之间的中间地带,艺术家的内心时时经受着虚无利齿的啃噬。这种灵魂受难的旅程并非是短期的,而是伴随着艺术家的整个生命历程。所以,我以为,残雪的小说非但不是“丑”的展示,也不是梦魇的世界,而是生命的赞歌,给人以理想的感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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